寒風裹挾著硝煙掠過蘇州河,如同一把沾了鐵銹的刀刮過脖頸。閘北的街道已成廢墟,石庫門的雕花門框斜插在瓦礫堆里,碎玻璃碴與血污混在泥濘中,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十九路軍60師的戰士們頂著日軍的炮火,將沙袋堆成臨時工事,沙袋上的“誓死抗日”標語被雨水沖得模糊,露出底下“上海米行”的舊字。
槍膛里壓著最后幾發子彈,金屬撞針的冰冷透過掌心,凍得人發顫。
“弟兄們,守住四行倉庫!”
趙金聲連長扯開被硝煙熏黑的衣領,露出鎖骨下方的胎記——指甲蓋大的朱砂痣,刺刀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刀背刻著“保家”二字,是入伍時父親用鑿子刻的。
他身旁,少年兵阿四還不到十六歲,喉結上剛冒出絨毛,卻已連續三天在火線上傳遞彈藥,稚嫩的臉上滿是煙灰,左眼角沾著塊彈片劃傷的血痂,眼神卻透著股狠勁,像被獵人逼到絕境的幼虎。
日軍的裝甲車轟鳴著碾過破碎的路面,履帶卷起的水泥塊砸在墻上,重機槍噴出的火舌瞬間掃倒兩名戰士——一個是新婚三天的鉗工,另一個總說打完仗要去吃小籠包。
阿四突然抓起一枚手榴彈,木柄上纏著姐姐寄來的紅頭繩,貓著腰沖了出去,棉鞋在血水里打滑。趙金聲的心提到嗓子眼,聽見自己狂跳的脈搏,如同戰鼓在耳膜里擂動。
只見少年靈活地翻滾著避開子彈,軍褲膝蓋處磨出破洞,露出青紫色的膝蓋骨,猛地將手榴彈塞進裝甲車履帶下。
爆炸聲震耳欲聾,熱浪掀起他的草帽,燃燒的碎片濺落在趙金聲臉上,燙出細密的血泡,混著淚水往下淌,咸得發苦。
“增援呢?”
士兵老李抹了把臉上的血,他的鋼盔凹了道深痕,該是被彈片砸的,聲音帶著絕望,像是溺水者在抓最后一根稻草,“不是說中央軍在蘊藻浜?”
遠處本該出現的友軍陣地,此刻只有空蕩蕩的街道,路牌“北浙江路”斜插在廢墟里,油漆剝落處露出“大東亞共榮”的舊標語。
他們不知道,南京政府早已密令“避免沖突擴大”,本該前來支援的部隊,正躲在后方擦拭“剿共”用的美式步槍。
夜幕降臨,日軍發動新一輪攻勢,探照燈的光柱在廢墟里掃來掃去,如同死神的手指在挑揀尸體。
趙金聲看著戰友們一個接一個倒下,上等兵王二娃被刺刀穿胸而過,手里還攥著半塊硬餅——那是今早百姓送來的;
陣地上的機槍手李鐵牛才二十歲,剛到部隊第七天。
此時他正抱著手中的馬克沁機槍瘋狂掃射,然而敵方一枚炮彈卻驟然轟來。
千鈞一發之際,趙金生連長猛地沖過來,狠狠將他推開。炮彈爆炸的氣浪裹挾著彈片掃過,連長瞬間身中數個彈片,悶哼著栽倒在地。
李鐵牛瞪大了眼,看著渾身是血的連長,聲音帶著哭腔:“連長!連長!”他手忙腳亂想去扶,敵方的火力卻沒給半分喘息機會,子彈嗖嗖擦過。
自己的左腿也被子彈打穿,骨頭碴子硌著褲管,他咬著牙扯下衣襟包扎,可視線黏在連長身上挪不開,滿心都是“連長要是有個好歹,我咋對得起他……”
戰場的硝煙還在彌漫,戰友的身影在血泊中一個一個倒下,一個一個變得模糊,鐵牛手中的馬克沁槍攥的更緊了,他知道這場仗,必須帶著連長和弟兄們的囑托,咬著牙打下去。
此時連長強撐著抬起滿是血污的手,攥住李鐵牛的槍管,把那股灼熱的震顫傳到他掌心:
“鐵牛!別…別管我…機槍…不能停!”
彈片在連長腹部撕開的傷口還在滲血,他卻硬用染血的指節敲了敲李鐵牛掛在胸前、還帶著體溫的入伍通知書——那是七天前,他親手給這新兵蛋子別上的。
李鐵牛喉頭像塞了浸血的棉絮,哭腔里憋著股狠勁,把機槍往戰壕沿一抵,滾燙彈殼噼里啪啦砸在他軍靴上。
他膝蓋磕在染血的焦土里,朝著連長蜷曲的身子,把這輩子最響的“到”字吼成了炮火里的回音。
趙金聲拖著傷腿往彈藥箱挪,后腰又挨了記彈片刮擦,他咬碎牙沒喊疼,摸出僅存的半壺酒,甩給鐵牛:
“給連長潤潤喉…你小子要是讓機槍卡殼,老子下輩子還抽你!”
彈雨里,李鐵牛的眼淚和酒混著滴在連長干裂的嘴唇上,連長突然笑了,血泡從嘴角爆開:
“鐵?!憧础坳嚨厍暗囊盎ā_得比咱老家后山還艷…”
這話像把鈍刀,把李鐵牛的哭腔絞成了嘶吼,機槍嘶吼得更瘋,把敵方炮火都壓得矮了幾分——他要讓連長看見,這滿陣地的炮火,終會給那野花讓出一片天亮。
連長在生命消亡的最后時刻,摸到懷中妻子臨行前塞的平安符,絲綢上的“平安”二字被血浸透,成了團模糊的紅。
“撤往租界!”
一個士兵冒著槍林彈雨傳來了命令。
聽到這個命令時,鐵牛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
四行倉庫前的陣地,是戰士們用血肉之軀換來的——老張用身體擋住燃燒彈,小劉抱著炸藥包與鬼子同歸于盡,連長和無數兄弟拿命守的,如今卻要拱手相讓。
然而軍令如山,他只能扶著墻,一瘸一拐地后退,拐杖拄在碎玻璃上,發出刺耳的響。
身后,日軍的太陽旗插上了四行倉庫的樓頂,旗面上的血跡還在往下滴,而南京路的霓虹燈依舊閃爍,“大新公司”的招牌紅光刺目,仿佛閘北的戰火只是一場遙遠的噩夢,那些在火海里掙扎的弟兄,不過是報紙上幾個冰冷的數字。
而此時,在南京的官邸里,蔣介石盯著桌上的戰報,眉頭緊皺,手指敲擊著“十九路軍傷亡慘重”的段落。一旁的侍從小心翼翼地說:
“委座,十九路軍請求增援...”
話未說完,便被蔣介石打斷,鋼筆尖在“剿共”二字上戳出個洞:
“剿共才是首要,淞滬的事,見好就收吧?!?
窗外,寒風吹過,將桌上“攘外必先安內”的文件掀起一角,簌簌作響,墨跡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像一道道永遠縫不上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