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曹煜,眼神里的欣賞更加直接:
“您的《活埋》……雖然還沒看到,但聽王導和很多人提過,都說特別……特別有力量。您真了不起。”她的贊美很樸素,卻格外真誠。
曹煜喝了一口熱紅酒,酸甜微辛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暖意。他看著高圓圓真誠的眼睛,難得地沒有回避這種贊美,只是淡淡地說:
“電影拍出來,就是給人看的。”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紛飛的雪花,聲音低沉:
“有時候,熱鬧是別人的。守住自己那點東西,比什么都難。”
高圓圓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似乎被這句話觸動。她沉默了片刻,也看向窗外,輕聲說:
“是啊……感覺這里像一個大漩渦。有時候,真想像您電影里那樣……”她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躲起來,或者被埋起來。
曹煜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點自嘲:
“埋起來,也得透氣。不然真憋死了。”他指的是電影,似乎也指別的。
高圓圓被他這難得的、帶著點冷幽默的話逗笑了,笑容純凈得像窗外的初雪。
兩人之間那種初識的拘謹和距離感,在這溫暖的酒香和窗外的雪夜里,似乎融化了一些。
他們聊起了剛才看的電影(曹煜敏銳地點評,高圓圓認真地聽),聊起柏林街頭的見聞,高圓圓帶著少女的好奇,唯獨沒有聊那些圈內的八卦和即將到來的獎項角逐。
時間在熱紅酒的氤氳里悄然流逝。曹煜看了看表,站起身:“不早了,該回去了。”
高圓圓也連忙站起來:
“嗯,我也該回去了。謝謝您的熱紅酒,曹導。”她的笑容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媚。
兩人走出小店,雪還在下。曹煜指了指她酒店的方向,他記得王小帥團隊住的地方,高圓圓點點頭。
“柏林見,”曹煜說,指的是電影節后續的活動。
“嗯!柏林見!”高圓圓用力點頭,眼神明亮,“期待您的《活埋》放映!”
她圍緊了紅圍巾,轉身走進了飄雪的夜色中,那抹紅色在清冷的柏林街頭格外醒目,像一顆跳動的、溫暖的心臟。
曹煜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直到那抹紅色消失在街角。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雪味的空氣,感覺胸腔里殘留著熱紅酒的暖意,還有一絲……來自那純凈欣賞的微光。
他緊了緊衣領,轉身,朝著自己那個簡陋的、只有拷貝相伴的青年影人公寓走去。
柏林的夜晚依舊喧囂,但剛才那短暫的、與熱鬧無關的交談,像雪夜里的一杯熱酒,驅散了幾分深入骨髓的孤寒。
幾天后,他的《活埋》將面對世界的目光。而此刻,這城市的雪,還在無聲地落下。
2001年2月15日,柏林。距離《活埋》的首映還有兩天。
電影節的熱浪持續翻涌,波茨坦廣場周圍的影院里,各種語言的討論聲此起彼伏。
曹煜裹在黑色羽絨服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了前往觀看《十七歲的單車》(*Beijing Bicycle*)首映的人流中。
王小帥導演的這部作品,是本次柏林主競賽單元里另一部備受矚目的華語電影,比他的《活埋》更早亮相。
影院內座無虛席,空氣里混合著期待和暖氣干燥的味道。
燈光暗下,銀幕亮起。北京胡同的煙火氣、少年們帶著汗味的躁動青春、那輛承載著兩個17歲少年截然不同命運卻同樣沉重的銀色山地車……王小帥的鏡頭冷靜而精準地切割著90年代末BJ的城鄉裂痕與社會陣痛。
曹煜看得異常專注,身體微微前傾。
他看到了崔林飾演的農村少年小貴為了一輛謀生工具近乎拼命的“軸”勁兒,那絕望中護住車胎的嘶吼,讓他這個同樣把全部身家性命押在一部電影上的西北小子,感到了靈魂深處的共振。他也看到了李濱飾演的城市少年小堅,那用單車支撐起的脆弱尊嚴和無處安放的叛逆。
影片的節奏、影像的質感,以及那種扎根于現實土壤的韌性與生猛,都讓曹煜暗自佩服。王小帥不愧是第六代的代表人物,這條路,他走得更早,也更穩。
影片結束,燈光亮起。掌聲如潮水般涌起,比曹煜預想的更熱烈、更持久。
他聽到鄰座的德國影評人低聲贊嘆:“*Sehr kraftvoll... Realismus pur.*”(非常有力量…純粹的現實主義。)散場時,
人群緩緩移動,曹煜在出口處看到了被幾個外國記者圍著的高圓圓。
她穿著素雅的米白色毛衣,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紅暈,顯然還沉浸在影片帶來的激動和觀眾的反饋中。
她禮貌地回答著問題,眼神卻有些飄忽,似乎在尋找熟悉的面孔。
看到曹煜,高圓圓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像找到了一個小小的避風港。她對記者們抱歉地笑了笑,快步走了過來。
“曹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后的微喘:
“您也來看啦?感覺…感覺怎么樣?”她仰著臉,清澈的眼睛里盛滿了期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這個剛剛在大銀幕上驚艷了柏林、此刻被聚光燈追逐的女孩,在他面前依舊保持著初次見面時的純凈與真誠。
“很好,”曹煜點點頭,言簡意賅,但語氣是少有的肯定:
“很有勁兒,也夠瓷實。”他用上了王磊和田壯壯夸他的詞。“小貴護車那段…演得真。”他補充道,目光落在高圓圓臉上:
“你演的瀟瀟,也…很干凈。”他不太擅長夸人,尤其夸女性,但“干凈”這個詞,是他能想到的最貼切的評價,既指角色,也指她此刻的狀態。
高圓圓的臉頰更紅了,顯然這句樸素的肯定讓她很開心:
“謝謝曹導!您能這么說太好了。”她松了口氣,隨即又帶著幾分感慨:
“剛才在臺上,心都快跳出來了。聽說評委會那邊反應很好,評分應該不錯…”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帶著分享秘密般的雀躍:
“王小帥導演說,場刊評分有3點2(具體分數未公開,沒有查到資料,這里就寫3.2)。
而且評審團大獎銀熊獎和新人才獎(Best Newcomer)都很有希望!”
這是柏林電影節對這部聚焦中國底層青春的影片給予的初步認可。
曹煜“嗯”了一聲,他能理解這種被認可的興奮。
高圓圓看著他平靜的臉,忽然想起什么,語氣變得認真而帶著欣賞:
“曹導,剛才看片的時候,我就在想,您和王導的電影,雖然路子不同,但骨子里都有種…特別硬的東西。您的《活埋》還沒放,但我感覺,它一定能震到他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信任,像雪夜里那杯熱紅酒一樣,帶著熨帖的溫度。
“希望吧。”曹煜的回應依舊簡短,但嘴角微微松動了一下。
他注意到不遠處王小帥正被一群人簇擁著,意氣風發,那是屬于前輩導演的成功時刻。
而他和他的《活埋》,還在等待被“挖出來”的那一刻。
“我得過去了,”高圓圓指了指王小帥的方向,有些歉意:
“曹導,后天您的首映,我一定去!加油!”她握了握小拳頭,做了個打氣的動作,笑容燦爛。
“謝謝。”曹煜看著她快步走回屬于《十七歲的單車》的榮光之中,那抹米白色很快被熱情的影迷和記者淹沒。影院外的柏林,冬夜清冷。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銀幕上北京胡同的塵埃味和青春的血汗氣。
王小帥和他的團隊用扎實的作品贏得了掌聲和期待中的高分評價。
他知道,王小帥柏林斬獲評審團大獎銀熊獎及最佳新人獎,就是不知道活埋會怎樣。
他緊了緊衣領,獨自走入夜色,朝著青年影人公寓的方向走去。
屬于他的戰役,即將打響。而《十七歲的單車》里小貴扛起破車蹣跚前行的背影,此刻在他腦海中異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