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轉眼已是崇禎二年。這一年的秋意似乎格外肅殺,寒意早早便浸透了金陵城。城外的官道上,枯黃的落葉被凜冽的秋風卷起,打著旋兒,如同無根的浮萍,撲向行色匆匆的路人衣襟。我緊了緊身上略顯單薄的棉布直裰,坐在街邊簡陋的茶肆里,聽著鄰桌幾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正激憤地議論著朝廷新頒的“禁武令”。
“聽聞陜西流寇又起烽煙,高迎祥、李自成之輩聲勢日大…”
“正是!朝廷這才下了嚴旨,命各州縣徹查私藏兵刃、弓弩,連尋常獵戶的弓箭都要登記造冊!”
“唉…咱們金陵城有魏國公坐鎮,還算安穩,可這風聲鶴唳的…”
我低頭啜飲著碗中粗礪的茶水,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目光卻悄然投向坐在對面的王小竹。她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靛青色棉布比甲,頭發挽成最普通的丫鬟髻,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袱——里面包裹著那本《三字經》,以及那張寄托著母親線索的劍譜殘頁。自從兩年前在書畫鋪前聽聞母親往事,那份追尋根源的渴望便在她心底生根發芽。終于,在她近乎執拗的懇求下,秦鐵山允許我帶她去尋找線索,但要再練兩年,于是在崇禎二年我才帶她踏上了南京尋訪之路。
“少爺,”王小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們…真要去烏衣巷嗎?”
我點點頭,將幾枚磨得發亮的崇禎通寶排在油膩的木桌上:“掌柜的,茶錢。”
走出茶肆,蕭瑟的秋風裹挾著塵土和落葉撲面而來。王小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將懷里的包袱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自萬歷末年國勢漸頹,金陵城雖仍有六朝金粉的底子,繁華卻已大不如前。唯有烏衣巷一帶,因著水陸便利,仍是商賈云集,人煙阜盛。我們此行的目標,是巷尾一家門臉陳舊、掛著褪色青布招子的“蘇氏繡莊”——據秦鐵山某次酒后含糊的只言片語,十五年前,王小竹的母親,似乎曾在此短暫做過繡娘。
“小竹,看那邊。”我指著前方那面在風中微微搖晃的舊招子,“就是那家。”
王小竹的腳步明顯遲滯了。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靛青色的衣角,在粗布上留下深深的褶皺。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翻涌——既渴望在母親曾停留過的地方找到一絲痕跡,又恐懼冰冷的現實會戳破記憶中那輪朦朧美好的月影。
“要不…我…我在外面等您?”她的聲音細若游絲,帶著濃重的猶豫。
我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握住她微涼且有些顫抖的手腕,傳遞著一份無聲的堅定:“一起進去。有我。”
繡莊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絲線、染料和舊木混合的氣息。幾位頭戴素色方巾的婦人正埋頭于繡繃之上,針線翻飛,專注得仿佛與世隔絕。柜臺后坐著一位約莫五十許的婦人,面容清癯,眼角眉梢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如同繡繃上縱橫交錯的經緯線。她抬眼打量著我們,目光帶著生意人的精明:“這位小官人,想看看什么花樣?本店新到的蘇繡…”
我上前一步,恭敬作揖:“叨擾掌柜的,敢問一句,十五年前,貴店是否曾有位姓王,或是擅長以竹葉為繡樣的繡娘在此做過工?”
老婦人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神瞬間銳利如針,直刺過來:“你們是…?”
王小竹深吸一口氣,從藍布包袱里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個已經磨損褪色、卻始終隨身攜帶的舊劍穗,雙手捧上前:“掌柜的…這是我娘親…留下的唯一念想…”
老婦人——后來得知她便是這繡莊的主人蘇掌柜——在看到那枚劍穗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翻倒在柜臺上,茶水四濺!她甚至顧不上擦拭,幾步便搶出柜臺,目光如炬,緊緊盯著王小竹的臉龐,仿佛要在那清秀的五官上尋找故人的影子。片刻后,她極其迅速地左右掃了一眼,壓低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急切:“隨我來,后屋說話。”
后院不大,一棵老梧桐樹撐開巨大的樹冠,落葉鋪了滿地。蘇掌柜引我們在石凳坐下,她顫抖著從貼身衣襟里摸出一方保存得極好、但顏色已然褪舊的汗巾。汗巾一角,赫然繡著幾片栩栩如生的竹葉!那針腳之細密精巧,竟似將活竹的靈氣都凝在了方寸之間!
“這是…你娘親臨走前…悄悄留給老身的…”蘇掌柜的聲音帶著哽咽,手指珍重地撫過竹葉,“她說…若有朝一日,有人帶著一枚特別的劍穗來尋…便把這個…交給那人…老身…等了十五年啊…”
我的目光卻被汗巾另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牢牢吸住——那里用極其隱晦的絲線,繡著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標記:一個陰陽流轉的太極圖案,周圍隱隱環繞著七顆微芒般的星辰!
“七星伴太極…”蘇掌柜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深深的敬畏和一絲恐懼,“你娘…她…她當年…”
“掌柜的慎言!”我心頭警鈴大作,立刻沉聲打斷,“如今朝廷耳目眾多,禁武令森嚴,有些話…說不得!”我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院墻之外。
蘇掌柜猛地打了個寒噤,立刻閉緊了嘴,只做了一個極其隱晦的抹脖子的手勢。自天啟年間白蓮教案牽連甚廣,朝廷對一切可能“聚眾”、“習武”的組織都充滿了猜忌和打壓。崇禎帝登基后,更是雷厲風行,連少林、武當這樣的泰山北斗都不得不緊閉山門,門人弟子行事愈發隱秘低調。
王小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手指緊緊攥著那方承載著母親氣息的汗巾,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我明白她心中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你娘…走前還留了句話…”蘇掌柜湊到王小竹耳邊,用幾乎只有氣音的聲音說道,“她說…若真有人帶著劍穗尋來…把這個…也一并交予…”說著,她再次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用厚厚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層層打開——里面竟是數張泛黃發脆的舊紙!紙上繪滿了姿態各異的人形劍招圖式,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注解!這竟是一份比我們之前那張殘頁要完整得多的劍譜!
回程的馬車上,一路顛簸。王小竹始終沉默著,將汗巾和劍譜緊緊貼在胸口,目光失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蕭瑟秋景。暮色四合,車廂內光線昏暗,只有她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不安的陰影。
暮色沉沉時,她忽然轉過頭,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帶著千斤重擔:“少爺…我娘她…會不會…是朝廷…欽犯?”
我的心猛地一沉!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朝廷的“欽犯”名目繁多。東林黨人、仗義執言的官員、乃至一些只是不滿苛政的武林人士,都可能被扣上“反賊”、“亂黨”的帽子,投入詔獄,甚至不明不白地消失。魏忠賢雖死,但東廠和錦衣衛的陰影從未真正散去,他們如同跗骨之蛆,依舊活躍在陰影中。
“別胡思亂想!”我用力拍了拍她單薄得令人心疼的肩膀,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篤定,“你看看這竹葉繡得多好!這意境,這靈氣!朝廷那些只會羅織罪名的鷹犬,懂什么風雅?會什么手藝?你娘定是個心靈手巧、品味高雅的奇女子!”
王小竹勉強扯動嘴角,露出一絲極其苦澀的笑容,但緊鎖的眉頭卻并未舒展半分,眼中憂慮更濃。馬車行至鐵拳門已是二更天。秦鐵山如鐵塔般沉著臉立在前廳,燭光在他剛毅的臉上跳躍,看到我們安然踏入大門,他緊繃的肩背才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胡鬧!簡直是膽大包天!”他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木案幾上,震得茶盞亂跳,聲音如同炸雷,“如今外面是什么光景?!流寇肆虐如蝗!官兵盤剝如虎!東廠番子無孔不入!你們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也敢往那烏衣巷里鉆?!”
我低著頭,大氣不敢出。王小竹卻在這雷霆之怒下,“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老爺息怒!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執意要去…少爺…少爺只是不放心奴婢…才…才…”
秦鐵山如電的目光死死盯住跪伏在地的王小竹,胸膛劇烈起伏。半晌,他眼中翻騰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無奈取代,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仿佛瞬間蒼老了幾歲的嘆息:“罷了…罷了…都起來吧…回去…好生歇著…”
回到我們居住的小院,王小竹迫不及待地點亮了如豆的油燈。昏黃的光暈下,我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開了那幾頁泛黃脆弱的劍譜。紙頁上的人形線條流暢,劍招姿態各異,旁邊的小字注解詳盡而玄奧。這套劍法名為“洛水”,招式繁復精妙,變化無窮。然而,最讓我們心神劇震的,卻是劍譜頁腳一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七星映竹影,驚鴻掠寒潭——贈師妹竹君閱存”
“竹君…王竹君…”王小竹的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輕顫,極其珍重地撫過那墨跡已有些模糊的名字,仿佛隔著時空觸摸著另一個靈魂的溫度,“是…娘親的…名字嗎?”
搖曳的燈火在她臉上跳躍,將那雙向來沉靜的杏眼映照得異常明亮,里面翻涌著震驚、迷茫、追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我看著她專注的側臉,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蘇掌柜那欲言又止的驚懼眼神“七星伴太極”…王竹君…師妹…這些碎片般的線索在我腦中瘋狂旋轉,指向一個令人心驚的可能:王小竹的母親王竹君,其身份背景恐怕遠超一個普通繡娘!她很可能與某個隱世傳承有著極深的淵源!但我將這個念頭死死壓在心底,一個字也不敢吐露。崇禎初年,局勢詭譎,任何與“隱秘”、“傳承”相關的猜測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少爺?您…怎么了?臉色好難看…”王小竹疑惑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沒…沒什么!”我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咱們…咱們先研究這劍譜!看這招‘飛花逐月’…對了!院里那棵老梧桐樹,正好可以比劃比劃!”
清冷的月光如水銀瀉地,將院中的老梧桐樹鍍上一層朦朧的銀輝。王小竹手持木劍,凝神屏息,按照劍譜上的圖示,一招一式,緩慢而認真地比劃起來。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這些繁復精妙的劍招軌跡,竟與她之前從飄零梧桐葉中領悟到的那些自然韻律,有著驚人的契合!仿佛冥冥之中,早有指引。
“太…太神奇了…”她停下動作,望著手中的木劍,眼神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迷離,“就好像…娘親她…正在這月光下…手把手地教我…”
一陣深秋的夜風毫無預兆地掠過庭院,卷起無數金黃的梧桐葉,如同千萬只飛舞的金蝶。就在這落葉紛飛的瞬間,王小竹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身體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應!她清叱一聲,足尖輕點,整個人竟如驚鴻般翩然躍起!手中的木劍化作一道流光,在月光與落葉交織的迷離光影中,閃電般劃出七道玄奧莫測的弧線!
“嗤!嗤!嗤!嗤!嗤!嗤!嗤!”
七聲極輕微的、幾乎同時響起的破空聲!
每一劍,都精準無比地穿透了一片旋轉飄落梧桐葉的正中心!七片葉子,如同被無形的絲線串聯,定格在她劍尖所指的虛空!
“這…!”我驚得幾乎忘記了呼吸。
王小竹飄然落地,望著手中木劍和那七片被洞穿的落葉,自己也呆立當場,小臉上滿是茫然與震撼:“我…我不知道…剛才…身體自己就…”
【王小竹領悟“梧桐驚鴻劍意”,根骨+2(當前根骨:12),悟性+3(當前悟性:13)】
【解鎖隱藏信息:自然韻律與“落水”劍譜的合奏共鳴】
自那夜起,王小竹仿佛脫胎換骨。每天東方未白,她便已在庭院中揮汗如雨,那套融合了劍譜精要與梧桐落葉自然軌跡的劍法日益純熟圓融。她的氣質也隨之悄然蛻變——曾經習慣性低垂的眼簾如今總是平視前方,目光沉靜而專注;說話的聲音依舊輕柔,卻不再有半分畏縮,言談舉止間,一種源于內在力量的內斂鋒芒漸漸顯露。
轉眼到了十月初八。深秋的寒意已深入骨髓。我們正在后院專注地對練拆招,前院方向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與呵斥聲,伴隨著兵刃碰撞的鏗鏘之音!
心頭猛地一沉!我們立刻收劍,疾步向前院奔去。只見庭院中火把通明,十幾個身著猩紅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如兇神惡煞般圍住了鐵拳門眾人!為首的是一個面色冷厲、眼神陰鷙的錦衣衛百戶,他高舉著一塊鎏金腰牌,在火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奉旨查抄私藏軍械!所有人等,速至前院聽候發落!違令者,格殺勿論!”
秦鐵山魁梧的身影如山岳般屹立在臺階之上,臉色鐵青,聲音壓抑著雷霆之怒:“鐵拳門乃太祖皇帝御筆親題‘忠勇’匾額的門派!世代忠良!爾等…”
“哼!忠勇?”那百戶一聲刺耳的冷笑打斷了他,眼中盡是輕蔑,“有人密報你鐵拳門私藏勁弩!意圖不軌!‘忠勇’匾也保不了你們!給我搜!”
私藏弩箭?!我瞬間如墜冰窟!門內確實存有幾把用于防備流寇襲擾的強弩,藏于庫房夾層!這若被搜出,按崇禎元年新頒的《大明律》,私藏軍弩者,視同謀逆!輕則滿門流放三千里,重則…人頭落地,滿門抄斬!
“少爺!”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王小竹猛地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聲音急促卻清晰,“枯井…暗格!”
我立刻會意!趁著錦衣衛如狼似虎撲向前廳庫房之際,我們借著熟悉地形的優勢,貓腰從回廊陰影處疾奔向后院!飛快地挪開枯井旁偽裝的石板,露出下面一個僅容一人進出的狹窄暗格!顧不得井底陰寒潮濕的腐氣,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將幾把沉重的弩機塞了進去,重新蓋好石板,抹平痕跡!
剛直起身,還未來得及喘口氣,身后便傳來一聲陰冷的厲喝:
“兩個小崽子!鬼鬼祟祟躲在這里做什么?!”
我猛地轉身!只見一個面容兇狠的錦衣衛小旗不知何時已逼近身后,他眼神狐疑,手已按在了腰間的繡春刀柄上!寒光一閃,冰冷的刀刃瞬間出鞘,帶著凜冽的殺氣直指我們!
“大人…”我話未出口!
電光火石間!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已如護雛的雌鳥般毫不猶豫地擋在了我身前!是王小竹!
面對那閃著寒芒、直劈而下的繡春刀,她沒有半分猶豫!手中的木劍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羚羊掛角般的角度斜挑而上!劍勢看似輕靈,卻在接觸的瞬間爆發出驚人的韌性與寸勁!更令人心悸的是,這一劍分明帶著“洛水”的神韻軌跡,卻在生死危機刺激下,迸發出了遠超平日十倍的凌厲與決絕!
“鐺——!!!”
一聲沉悶卻異常刺耳的巨響!
木劍與精鋼鍛造的繡春刀鋒悍然相撞!
預想中木劍斷裂的景象并未發生!那柄看似普通的木劍竟硬生生架住了鋒利的刀刃!巨大的反震力讓那小旗臉色劇變,手腕一陣酸麻,竟被震得踉蹌后退了兩步!他看向王小竹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脫口而出:
“七星…呃…”
“大人看花了眼!”如同炸雷般的怒吼驟然響起!秦鐵山魁梧的身影如同天神下凡般瞬間插入我們之間!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我和王小竹牢牢護在身后,同時另一只手快如閃電般探出,極其隱蔽地將一小錠沉甸甸的銀子塞入那小旗的袖中,臉上堆起看似憨厚實則帶著強大壓迫力的笑容,“小孩子家胡鬧比劃,鄉下把式,上不得臺面,驚擾了大人,萬望海涵!海涵!”
那小旗捏了捏袖中的硬物,又驚疑不定地看了看被震得發麻的手腕,再掃過王小竹那張稚氣未脫卻異常沉靜的臉,最終將驚疑的目光投向秦鐵山深不可測的眼睛。他喉結滾動了幾下,終究沒敢再追問下去,只是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哼!管好你的人!”轉身悻悻離去。
搜查最終一無所獲。錦衣衛帶著不甘和怒氣撤離了鐵拳門。但臨走時,我分明看到那個被震退的小旗,回頭深深地、帶著探究與忌憚地看了王小竹一眼…那目光如同毒蛇,令人遍體生寒。
當夜,祠堂的燭火徹夜未熄。秦鐵山將我和王小竹叫到列祖列宗牌位前,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與疲憊,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從今日起,”他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如鐵般釘在王小竹身上,“那套劍法,不準再練!一個字,也不準對外人提起!你娘親的事,更是一個字也不準提!聽明白了嗎?!”
王小竹緊咬著下唇,臉色蒼白,清澈的眼眸中蓄滿了委屈、不解和倔強,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爹!”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小竹她沒做錯什么!那劍法…”
“你閉嘴!你懂什么?!”秦鐵山猛地爆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震得燭火劇烈搖晃!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如今這世道…比你們想的要黑!要毒!魏國公府與東廠早就勾連一氣!他們缺的不是證據,是借口!一個能名正言順鏟除異己、敲骨吸髓的借口!今日若不是我…若不是那點銀子…”他猛地剎住話頭,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冰冷的蒲團上,聲音沙啞而蒼涼,“武陽…小竹…聽爹一句勸…為了活著…為了…這個家…忍!必須忍!”
祠堂內死一般寂靜,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秦鐵山粗重的喘息。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躺在床上,心亂如麻,輾轉反側。披衣起身,推開房門,清冷的月光將庭院照得一片澄明。只見那棵見證了一切的老梧桐樹下,一個單薄的身影煢煢孑立。
王小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中衣,在深秋的寒夜中顯得格外脆弱。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她仰著頭,癡癡地望著浩瀚無垠的星空,手中緊緊握著母親留下的那枚舊劍穗,仿佛那是連接天地的唯一橋梁。
“小竹…”我輕喚一聲,走到她身邊。
她緩緩轉過身,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她臉上未干的淚痕,那雙總是澄澈的眼眸此刻盛滿了巨大的迷茫與痛苦:“少爺…師兄…”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言說的恐懼,“您告訴我…我娘她…真的是…朝廷欽犯嗎?她…真的是壞人嗎?”
我喉嚨發緊,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在這末世將傾的明末,忠奸善惡早已模糊不清。東林君子血染詔獄,禍國閹黨卻高居廟堂!流寇是反賊?還是被苛政逼上梁山的可憐人?官兵是王師?還是荼毒百姓更甚流寇的虎狼?這渾濁的世道,哪里還有清晰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最終選擇了誠實,聲音干澀,“我不知道朝廷如何界定‘欽犯’,更不知道你娘親究竟經歷了什么。但是…”我抬起頭,迎著她絕望中帶著一絲希冀的目光,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地說,“我知道,能繡出那樣靈動的竹葉,能在月下跳出那樣優美舞姿,能讓你如此思念的人…她一定是個極好、極好的人!她留給你的,是對‘美’與‘動’的感知,是這身傲骨與天賦!這比什么都珍貴!”
王小竹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在月華下閃爍著晶瑩而破碎的光。她突然做了一個讓我措手不及卻又無比自然的動作——她輕輕地、帶著全身心的依賴與脆弱,將額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像一只在寒風中終于尋到依靠的雛鳥,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師兄…我怕…”壓抑的哭聲終于從她緊咬的唇邊泄露出來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隨即又緩緩放松下來。抬起手,帶著幾分笨拙,卻又無比輕柔地,一下,一下,拍著她因抽泣而微微聳動的背脊。鼻尖縈繞著她發間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著庭院里草木的清冷氣息。
遠處傳來沉悶的打更聲,梆!梆!梆!已是三更天了。
崇禎二年的秋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再次掠過寂靜的庭院,卷起幾片金黃的梧桐葉,在清冷的月光下盤旋、飛舞,劃出一道道玄妙而憂傷的軌跡,像極了那晚她劍尖下驚鴻一現的“梧桐驚鴻”。
【王小竹好感度+10,當前95/100(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