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獵途》
第一章風雪關東恨
**第一節:寒鋒礪骨**
長白山腹地,臘月的風,不是吹,是剮。裹挾著西伯利亞最深的寒意,卷起千堆雪沫,如同億萬把無形的冰刀,呼嘯著掠過莽莽林海,發出鬼哭般的嗚咽。天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下來,仿佛要將這銀裝素裹的世界徹底凍結。空氣吸進肺里,帶著針扎般的刺痛。
一棵虬枝盤結的老松樹下,林峰像一塊被風雪打磨了千萬年的黑色玄武巖,紋絲不動地嵌在深雪里。他身上裹著厚實卻已磨損破舊的狍子皮襖,呼出的白氣瞬間在濃密的睫毛和粗硬的胡茬上凝結成細小的冰晶。唯有那雙眼睛,是這冰封死寂中唯一燃燒的炭火——銳利、沉靜,穿透紛飛的雪幕,死死釘在下方山谷那條被積雪半掩的羊腸小道上。
他身邊,安靜地躺著一桿老舊的“漢陽造”步槍。槍托被歲月和無數次的摩挲浸潤出深沉的烏木光澤,冰冷的槍管上,凝結著細碎的霜花。這槍,是父親林振山(闖關東后改的名字,原名林大山)年輕時,用半袋子救命的苞谷面,從一個潰兵手里換來的。它是林家的護身符,也是林峰從能端穩它那天起,就日夜相伴、性命相托的伙伴。在他手中,這桿老槍仿佛被賦予了山林的精魄,百步穿楊,指哪打哪,是這片白山黑水間令熊瞎子都繞道、胡子(土匪)都膽寒的“活閻王”。
祖籍山東菏澤曹縣。黃河泛濫,赤地千里。光緒年間那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沖垮了林峰太爺爺辛苦壘起的土坯房,卷走了囤在地窖里最后半缸救命的麥種。尸橫遍野,易子而食。太爺爺用一根扁擔,前頭挑著僅存的破爛家當,后頭筐里坐著年幼的爺爺,跟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逃荒人群,一路向北,乞討、扒火車、睡窩棚,用兩條腿丈量了關山萬里。多少人凍斃在關外的風雪里,成了路邊的“路倒”。林家祖上幾代單傳,硬是靠著菏澤人骨子里的那股子韌勁和太爺爺打短工、挖人參、淘金沙的拼命,在這長白山腳下扎下了根。傳到林振山這一代,總算有了幾間能遮風擋雨的泥坯房,開墾出幾畝薄田,更多是靠著一身家傳的武藝和精準的槍法,在山林里討生活。家,是幾代人用血淚和命換來的!
“來了。”林峰心中默念,身體沒有絲毫晃動,只有搭在冰冷扳機上的食指,無聲地蜷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山谷下,一隊穿著土黃色關東軍軍裝、裹著臃腫棉大衣的士兵,像一群笨拙的土黃色蟲子,在及膝深的積雪中艱難跋涉。刺眼的膏藥旗綁在步槍上,在狂風中獵獵招展,像一塊塊被強行釘在這片圣潔雪原上的骯臟補丁。林峰的眼神瞬間凍結,比這臘月的寒冰還要刺骨。
幾天前,這伙豺狼毫無征兆地闖進了他們與世無爭的山坳。領頭的矮壯軍官,小隊長佐藤健一,操著生硬的漢語,打著“地質勘探”、“日中親善”的幌子,眼神卻像貪婪的鬣狗,掃視著每一寸土地。他們態度蠻橫,翻箱倒柜,甚至用槍托砸爛了林峰娘親(一個同樣來自山東逃荒家庭的堅韌女人)生前最珍視的一個腌咸菜的粗陶壇子。父親林振山,這個繼承了菏澤祖輩硬骨頭、又在關東風雪里錘煉出一身鐵打功夫的老獵戶,被他們用槍指著,強行帶走當“向導”。林峰當時目眥欲裂,藏在背后的獵刀幾乎要脫鞘而出!是父親,那個如山般沉默的男人,用嚴厲得近乎哀求的眼神制止了他。林振山太清楚,兒子再能打,槍法再好,也擋不住這群武裝到牙齒的豺狼的子彈。林家,不能絕后!
“峰兒,忍!記住路,盯住那矮矬子(佐藤)!等機會!活著!”父親被推搡著帶走前,用只有他們父子才懂的、源自山東老家某種江湖切口的手勢,飛快地留下了暗語。那眼神里,有決絕,有囑托,更有滔天的屈辱和恨!
此刻,機會就在眼前。這群不熟悉復雜山路的日軍,急于趕往某個秘密地點,竟一頭鉆進了這條狹窄、陡峭、兩側皆是絕壁的“鬼見愁”谷道。天賜良機!林峰的目標,死死鎖定在隊伍中間那個騎著一匹東洋矮馬、趾高氣揚的佐藤健一。他清晰地記得,就是這個人,用沾滿泥雪的皮靴,狠狠踹在試圖阻攔他們破壞山神爺(獵戶敬畏自然)標記的父親胸口!
風雪聲是最好的掩護。林峰調整著呼吸,心跳在極致的冷靜下變得異常緩慢。臉頰穩穩貼上冰冷的槍托,整個世界瞬間收縮,只剩下瞄準鏡里那個隨著馬匹顛簸而微微晃動的、戴著軍帽的后腦勺。手指沉穩地、均勻地施加著壓力……
“砰——!”
一聲清脆、撕裂、帶著無盡憤怒的槍響,驟然炸裂山谷的死寂,瞬間壓過了風雪的咆哮!槍聲在山壁間反復碰撞、回蕩,如同死神的咆哮!
騎在馬上的佐藤健一身體猛地向前一挺,像是被人從背后用巨錘狠狠砸中!軍帽被巨大的沖擊力高高掀起,旋轉著飛向風雪深處,露出光禿的頭頂。一道刺目的血箭,混合著白色的腦漿,從他前額猛然飚射而出,在潔白的雪地上潑灑開一朵巨大而妖異的死亡之花!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悶哼,就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栽落,濺起一片雪塵。
“敵襲!狙擊手!隱蔽!三點鐘方向!”日軍隊伍瞬間炸開了鍋!驚恐、憤怒、難以置信的日語嘶吼聲混雜在一起。訓練有素的士兵本能地撲向最近的掩體,子彈如同受驚的馬蜂,瘋狂地向林峰藏身的老松樹方向潑灑!
林峰心如冰湖,毫無波瀾。拉動槍栓的動作快如閃電,滾燙的銅質彈殼“叮”一聲跳出,落在冰冷的雪地里,發出“嗤”的輕響,冒起一絲白煙。他憑著獵手在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槍口在不到半秒內完成微調,瞬間鎖定了一個正嘶吼著、試圖將歪把子機槍架在雪堆上的日軍機槍手。
“砰!”槍聲再響!子彈精準地穿過漫天飛舞的雪沫,狠狠鉆入那機槍手大張著喊叫的咽喉!嘶吼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血液涌入氣管的“嗬嗬”聲,那士兵捂著噴血的脖子,瞪圓了眼睛,軟軟地癱倒在機槍旁。
“八嘎牙路!在樹上!火力壓制!擲彈筒!”一個留著仁丹胡的軍曹瘋狂地揮舞著指揮刀。更密集的子彈如同金屬風暴,瞬間將林峰藏身的老松樹籠罩!樹皮被打得木屑橫飛,積雪如同瀑布般簌簌落下,碗口粗的樹枝被直接打斷!
就在子彈即將撕碎樹干的剎那,林峰動了!他像一頭蓄勢已久的雪豹,抱著心愛的“漢陽造”,身體蜷縮成一團,猛地從樹后側翻而出,借著下落的勢頭和山坡的陡峭,順勢翻滾滑下!動作迅捷流暢到了極致,每一次停頓,都利用凸起的巖石或倒伏的巨大枯木作為掩體。身形乍現的瞬間,便是奪命的槍聲!
“砰!”一個試圖從側翼包抄的日軍步槍手眉心綻開血花。
“砰!”一個剛舉起擲彈筒的士兵胸口爆開一團血霧。
“砰!”那個揮舞指揮刀的軍曹鋼盔被掀飛,半個腦袋不翼而飛!
每一次槍響,都伴隨著一個日軍士兵的慘叫或悶哼倒下。林峰的槍法,不是訓練場練出來的,是山林里追蹤最狡猾的狐貍、與最兇暴的野豬搏殺、在無數次命懸一線中淬煉出的殺戮本能!每一顆子彈,都凝聚著對父親被擄的刻骨擔憂,對家園被踐踏的沖天怒火,對這群豺狼深入骨髓的仇恨!
然而,日軍終究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人數更是林峰的十倍以上。最初的混亂過后,在接替指揮的曹長嘶吼下,殘余的日軍開始展現出可怕的戰術素養。機槍火力形成交叉封鎖,步槍手精準點射壓制林峰可能的移動路線。更致命的是,“嗵!嗵!”兩聲悶響,擲彈筒發射的榴彈帶著凄厲的呼嘯,狠狠砸在林峰附近!
“轟!轟!”劇烈的爆炸掀起沖天的雪浪和凍土塊!強大的沖擊波將林峰狠狠掀飛,重重撞在一塊巖石上!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耳膜嗡嗡作響,瞬間失聰!左臂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低頭一看,一塊巴掌大的鋒利彈片深深嵌入了皮襖下的手臂肌肉,鮮血迅速洇透了狍子皮,在潔白的雪地上滴落成刺目的紅梅。
“呃!”林峰悶哼一聲,額角青筋暴起。劇痛刺激著神經,也點燃了更狂暴的兇性!他咬碎了牙關,用沒受傷的右手猛地拔出獵刀——一把刀身狹長、弧度優美、帶著古舊云紋的苗刀!這是林家闖關東時,太爺爺從一位落魄的西南鏢師手里換來的傳家寶,刀柄纏著浸透汗血的牛皮,刀身靠近護手處,刻著一個古樸的“林”字!
父親曾無數次撫摸這把刀,講述太爺爺如何在關外風雪中用它劈開攔路的餓狼,如何在胡子劫道時用它守護家人。這是林家的魂!
不能再戀戰了!父親不在這支隊伍里,佐藤已死,血仇的利息已經討回!必須活下去!去北平!找二哥!救父親!
一個矮壯的日軍士兵,臉上帶著猙獰和嗜血的興奮,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趁著林峰被爆炸震退的間隙,嚎叫著從一塊巨石后猛撲出來,雪亮的刺刀直捅林峰心窩!
林峰眼中寒光爆射!不退反進!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擰,刺刀擦著他的肋下劃過,撕裂了皮襖!與此同時,他右手的苗刀化作一道冰冷的銀色閃電,自下而上,斜撩而出!
“噗嗤!”一聲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聲!那日軍士兵前沖的勢頭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從肋下到肩膀被切開一道深可見骨、長達尺余的巨大傷口,內臟混合著滾燙的鮮血狂噴而出!他甚至來不及慘叫,眼中的光芒便迅速黯淡,像一截被伐倒的木樁,重重栽倒在雪地里。
滾燙的鮮血濺了林峰一臉,濃重的血腥味沖入鼻腔。這非但沒有讓他恐懼,反而激起了血脈深處那屬于齊魯大地、屬于關東獵戶的原始兇悍!
“抓活的!他受傷了!”日軍的吼叫帶著狂喜和殘忍,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林峰不再有絲毫猶豫!他猛地將苗刀在死尸的棉衣上蹭掉血跡,插回腰間。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和硝煙的冰冷空氣,將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在早已疲憊不堪的雙腿上!他像一頭負傷但更加危險的孤狼,朝著密林最深處、風雪最狂暴的地方,亡命狂奔!
嶙峋的山石,倒伏的巨木,深不見底的雪窩……這些對常人而言致命的障礙,此刻卻成了林峰逃生的助力。他熟悉這片山林,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紋。他的身影在復雜的地形中騰挪跳躍,快得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呼嘯的風雪成了他最好的掩護,卷走了他的足跡,模糊了他的身影。
“噠噠噠噠……”“砰!砰!砰!”子彈如同索命的毒蛇,在他身后、身側嗖嗖飛過,打在樹干、巖石上,濺起點點火星和碎屑。林峰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如同破風箱般粗重的喘息,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如同戰鼓般瘋狂擂動!左臂的傷口每一次牽扯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鮮血不斷流失,帶走體溫和力量。但他咬緊牙關,牙齦幾乎滲出血來!腦海中只有一個信念在瘋狂燃燒:
**活下去!去北平!找二哥林楓!救父親林振山!山東林家的根,不能斷在我手里!**
**第二節:根斷風雪**
不知狂奔了多久,翻過了幾道山梁,穿過了幾片遮天蔽日的原始針葉林。身后的槍聲、叫喊聲,終于被越來越狂暴的風雪徹底吞噬、淹沒。世界仿佛只剩下呼嘯的風聲,以及自己沉重如雷的心跳和喘息。
林峰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一棵需要數人合抱的巨大紅松樹干,緩緩滑坐在地。冰冷的樹干透過破爛的皮襖傳來刺骨的寒意,卻讓他滾燙的身體感到一絲奇異的舒緩。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下了無數冰針,刺痛著灼燒的肺葉。左臂的傷口依舊在汩汩流血,身下的積雪被染紅了一大片,刺目驚心。
他撕下還算干凈的里襯棉布,用牙和右手配合,粗暴地勒緊傷口上方止血。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冷汗,瞬間又在低溫下變得冰涼。他顫抖著手,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個用油紙小心包裹的東西。
打開油紙,里面是一枚磨得锃亮、邊緣有些變形的銅錢——康熙通寶。銅錢上,用紅繩系著一小縷早已干枯、失去光澤的頭發。這是母親臨終前,塞進他手里的。母親是典型的山東女人,小腳,不識字,一輩子操勞,在關東的嚴寒和生活的重壓下,積勞成疾,在林峰十三歲那年,咳著血,在破舊的土炕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她死死攥著林峰的手,渾濁的眼睛望著門外風雪的方向,斷斷續續地說:“兒啊…回…回不去了…菏澤…咱家的…根…守好…你爹…峰兒…”話沒說完,人就去了。那縷頭發,是母親剪下留給他的念想。那枚銅錢,據說是當年逃荒時,太奶奶縫在爺爺襁褓里帶出來的,是林家來自山東曹縣最后的印記。
冰冷的銅錢貼在掌心,卻仿佛帶著母親殘留的體溫和父親粗糙手掌的力度。林峰死死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金屬幾乎要嵌進肉里。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家的方向——那被重重山巒阻隔、此刻想必已落入豺狼之手的溫暖山坳。風雪茫茫,天地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見。
但林峰的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幾天前那地獄般的景象:
他追蹤日軍留下的痕跡,一路潛回山坳附近的山梁。映入眼簾的,不再是熟悉的炊煙和狗吠,而是沖天的火光和滾滾濃煙!他賴以生存的家——那幾間泥坯茅草房,正在烈焰中痛苦地呻吟、坍塌!院子里的柴垛、牲口棚也燃著熊熊大火!空氣中彌漫著木頭燃燒的焦糊味、皮毛燒焦的惡臭,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林峰的心瞬間沉入冰窟!他像瘋了一樣沖下山坡,不顧一切地撲向火海!然而,在靠近村口那棵老榆樹時,他硬生生剎住了腳步,獵人的本能讓他感到了致命的危險!
他匍匐在厚厚的積雪里,借助幾塊散落的磨盤石隱藏身形,雙目赤紅地看向村內。
火光照耀下,幾個留守的日軍士兵正嘻嘻哈哈地從火光里拖出還沒來得及完全燒死的雞鴨,用刺刀挑著在火上烤。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熟悉的尸體!隔壁和藹的張獵戶,腦袋被砸得稀爛;經常給他野果吃的王嬸,衣服被撕爛,下身一片狼藉,胸口插著一把刺刀;才五歲的小虎子,小小的身體被挑在刺刀上,像一件破敗的玩具,被一個日軍士兵炫耀似的舉著,引來同伴一陣野獸般的狂笑!
“畜生!畜生啊——!”林峰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指甲深深摳進凍土里,鮮血直流!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沖出去拼命!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自家院墻的角落。父親視若珍寶、從山東老家帶出來的那個腌咸菜的大粗陶壇子,被砸得粉碎!碎片旁,躺著一條大黃狗——他從小養大的獵犬“大黑”!大黑的身體被捅了十幾個血窟窿,腸子都流了出來,但它巨大的身軀,卻死死地護在一個小小的身體前面!
那是…是啞巴爺爺!一個當年跟著林家一起闖關東的山東老鄉,無兒無女,在林家幫工幾十年,早已是家人。啞巴爺爺蜷縮著,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正是林峰娘親的牌位!他枯瘦的身體同樣被刺刀穿透,但他至死都用身體護住了主母的靈位,而大黑,則用生命護住了這個忠誠的老人!
林峰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嚨,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家…沒了!親人…沒了!連條狗…都沒能幸免!這群畜生!這群披著人皮的魔鬼!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端起槍,瞄準了那個舉著小虎子尸體的畜生!
然而,就在扣動扳機的前一瞬,父親被帶走前那嚴厲而痛苦的眼神,母親臨終時斷斷續續的囑托,如同冰水澆頭,讓他滾燙的殺意驟然冷卻!不能!不能死在這里!死了,誰來報仇?誰來救爹?誰來給娘、給啞巴爺爺、給小虎子、給所有慘死的鄉親討回血債?山東林家,闖關東九死一生留下的這點血脈,不能絕!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直到鮮血染紅了衣袖,用劇痛壓制著幾乎要爆裂的胸腔和毀滅一切的沖動!他像受傷的野獸,最后看了一眼在火海中化為灰燼的家園,看了一眼那些在火光中狂笑的魔鬼,將每一張猙獰的面孔刻進骨髓!然后,他含著血淚,帶著滔天的恨意和無盡的悲愴,一步一步,退入了無邊的風雪和黑暗之中。從那一刻起,尋父的執念之外,更背負了血洗家園、血債血償的刻骨深仇!
風雪更大了,狂暴地抽打著林峰的臉頰,冰冷的雪沫灌進他的脖頸。回憶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心。他猛地站起身,牽動傷口帶來的劇痛讓他身體晃了晃,但他很快穩住了。眼中的脆弱和悲傷被徹底冰封,只剩下比長白山的寒冰更冷、更硬的決絕和殺意!
他重新背好那桿沾滿敵人和自己鮮血的“漢陽造”,將苗刀在雪地上蹭干凈血跡,鄭重地插回腰間。最后看了一眼家的方向,那目光,再無半分留戀,只有刻骨的仇恨和必歸的誓言!他緊了緊破爛的皮襖,將母親的銅錢和頭發緊緊按在胸口,然后,轉身,朝著南方,朝著那座只在二哥林楓信中聽說過的、巨大而陌生的城市——北平,邁開了沉重卻無比堅定的步伐!
風雪嘶吼,仿佛在為他送行,又像是在為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悲鳴。林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只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淺淺、很快又被風雪掩埋的足跡,和一條蜿蜒斷續、滲入白雪的血線。
方向,正南。
目標,北平。
使命,尋父!復仇!
**第三節:暗涌北平**
千里之外的北平,正沉浸在一層看似繁華安寧、實則危機四伏的薄暮之中。
前門大街上,華燈初上。各色商鋪門前挑著燈籠或亮著霓虹招牌,“瑞蚨祥”、“同仁堂”、“全聚德”的金字匾額在燈光下泛著光。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拖著長長的辮子,在人群中穿梭。黃包車夫吆喝著,拉著裹在厚實棉袍里的客人飛奔。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冰糖葫蘆——!”“剛出鍋的鹵煮火燒——熱乎咧!”空氣中混雜著食物的香氣、煤煙味、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淡淡脂粉香。
然而,在這浮華的市井喧囂之下,潛流暗涌。報童尖細而帶著一絲惶急的聲音格外刺耳:“號外!號外!看報看報!日軍豐臺駐軍演習規模空前!宛平城外鐵絲網遭蓄意破壞!二十九軍嚴陣以待!”匆匆的行人偶爾駐足買上一份,展開報紙,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腳步也加快了幾分。一種無形的緊張感,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北平城的大街小巷。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位于東交民巷使館區的六國飯店。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內,燈火輝煌,暖氣開得如同初夏。悠揚的弦樂四重奏流淌在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大廳里。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璀璨的光點,灑落在衣香鬢影之上。穿著裁剪考究西裝、長衫馬褂的紳士,身著華麗旗袍、洋裝的名媛淑女,金發碧眼的外交官,還有穿著和服、留著仁丹胡的日本商人,端著香檳或紅酒,言笑晏晏,低聲交談。這里仿佛是風暴眼中一片虛假的寧靜綠洲。
沈清漪穿著一身月白色蘇繡軟緞旗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外罩一件銀狐毛滾邊的短款絲絨披肩。烏黑如瀑的長發挽成一個優雅的巴黎式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天鵝般白皙優美的脖頸。她端著一杯幾乎未動的香檳,獨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流光溢彩卻又隱隱透著不安的北平夜景;窗玻璃上,映出她精致得如同工筆畫般的側顏,以及那雙清澈眼眸深處,無法掩飾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這場由她父母——北平城頗有名望的沈氏商行東家沈世昌夫婦——精心操辦的宴會,名為歡迎留學歸來的愛女,實則是將她推入北平社交圈,更是向某些特定人物展示“沈家大小姐”的舞臺。目標直指此刻正端著酒杯,帶著一臉志在必得的笑容向她走來的男人——趙明軒。
趙明軒,三十歲上下,穿著剪裁極其合體的英國進口三件套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亮,一絲不亂。他是北平商會副會長趙金魁的獨子,也是趙家極力向沈家靠攏、甚至意圖聯姻的關鍵人物。更重要的是,趙家與日方某些勢力,有著眾所周知的“密切”往來。
“清漪,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欣賞夜景?”趙明軒的聲音刻意放得溫柔,帶著一種熟稔的親昵,走到沈清漪身邊,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古龍水味,“今晚你可是當之無愧的焦點,伯父伯母費心為你準備的這場盛宴,就是要讓整個北平城都認識沈家這顆最耀眼的明珠。”他目光灼灼地打量著沈清漪,毫不掩飾其中的占有欲。
沈清漪不著痕跡地向旁邊挪開半步,轉過身,臉上浮現出標準的、無可挑剔的社交微笑,卻像隔著一層冰:“趙公子過譽了。不過是父母想熱鬧一番,我剛從國外回來,人地生疏,還有些不適應這里的…喧囂。”她的目光掃過宴會廳里那些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的面孔,掠過角落里幾個低聲交談、眼神閃爍的日本商人,心中涌起一陣強烈的反胃感。這虛假的繁華,如同包裹著毒藥的蜜糖。
“慢慢就習慣了。”趙明軒似乎沒察覺她的疏離,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神秘的優越感,“這北平城,水深著呢。日本人?哼,不過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別看他們現在演習搞得兇,那是給宋哲元(29軍軍長)上眼藥呢!你放心,有家父和幾位叔伯在,還有南京方面的關系,翻不了天。咱們該享受的,一樣都不會少。”他話鋒一轉,眼神更加熱切,“尤其是,該結的親事,也得結。伯父和我父親,可是早就有這個意思了。咱們兩家聯手,這北平商界…”
沈清漪心中冷笑更甚。享受?聯姻?在這風雨飄搖、強敵環伺的時刻?她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昨日在燕京大學門口,看到學生們散發傳單時,被幾個黑衣巡警粗暴驅趕的場景。那些年輕面孔上的憤怒和憂懼,與眼前這些醉生夢死的臉孔,形成了何其諷刺的對比!
“趙公子消息靈通,令人佩服。”沈清漪打斷他,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鋒芒,“只是,這‘秋后的螞蚱’,槍炮聲似乎離宛平城墻越來越近了。我聽說,昨天演習的流彈,差點打中了城頭的守軍。這‘上眼藥’的動靜,未免太大了些。”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南邊的夜空,那里一片漆黑,卻仿佛能聽到隱隱傳來的、令人心悸的震動。
趙明軒臉上的笑容終于掛不住了,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隨即又強笑道:“清漪你多慮了!當兵的擦槍走火,常有的事!宋哲元的大刀隊是吃素的?小日本那幾桿破槍,還能翻了天不成?咱們只管…”他話未說完。
“砰——!”
宴會廳那兩扇厚重的、鑲嵌著彩色玻璃的橡木大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外面撞開!狂暴的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雪沫,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灌入!溫暖如春的大廳溫度驟降,悠揚的樂曲聲戛然而止!璀璨的水晶吊燈似乎都搖晃了一下!
所有賓客,無論中外,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齊齊轉頭!只見一個穿著深藍色學生裝、圍著灰色圍巾、戴著圓框眼鏡的年輕男子,臉色煞白,氣喘吁吁,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他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打濕,眼鏡片上蒙著白霧,完全不顧滿堂的權貴名流,目光焦急地掃視,最終鎖定在窗邊的沈清漪身上!
是沈清漪的弟弟,沈清源!燕京大學的學生!
“姐!姐——!”沈清源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奔跑而嘶啞變調,帶著哭腔,在死寂的大廳里如同炸雷般響起:“打…打起來了!盧溝橋!日軍…日軍炮轟宛平城!二十九軍…二十九軍開槍還擊了!全面…全面開戰了——!”
“轟!”
死寂!絕對的死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沈清漪手中那杯一直端著的香檳,“啪”地一聲跌落在地毯上!金色的酒液四濺,染污了她月白色的旗袍下擺,暈開一片難堪的深色痕跡。她恍若未覺,只是猛地抬頭,那雙總是帶著距離感的清澈眼眸,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某種深藏的恐懼填滿!她死死望向窗外南方的夜空!
趙明軒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端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杯中昂貴的紅酒劇烈地晃動著。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發般的混亂和恐慌!
“天啊!真的打起來了?”
“菩薩保佑!這可怎么得了!”
“快!快打電話給家里!收拾細軟!”
“上帝!戰爭!是戰爭!”
“開車!立刻備車去火車站!”
尖叫、哭喊、椅子翻倒、酒杯碎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方才還優雅從容的紳士淑女們,瞬間如同末日降臨般驚慌失措!名媛們花容失色,掩面哭泣;大腹便便的商賈們面無人色,語無倫次地指揮著隨從;那幾個日本商人臉色鐵青,眼神閃爍,迅速聚攏在一起低聲商議著什么。浮華的假象被這突如其來的、來自盧溝橋的炮火,徹底撕得粉碎!露出了北平城在侵略者猙獰獠牙下瑟瑟發抖的真實面目!
沈清漪站在原地,周圍是混亂奔跑的人群。她感覺不到酒液的冰冷,感覺不到旗袍被污損的難堪。她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連心臟都仿佛被凍結。盧溝橋的炮聲!它真的響了!不再是演習,不再是摩擦!是戰爭!真真切切的、吞噬一切的戰爭!
而此刻,在北平城西南角,一個名為“福緣”的破敗大雜院最深處,一間低矮、潮濕、散發著霉味的小屋里。
一路風餐露宿、歷經九死一生、帶著滿身凍瘡、鞭痕和新鮮槍傷、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孤狼般的林峰,正蜷縮在一張冰冷的、鋪著破舊草席的土炕上。炕邊的小桌上,放著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棒子面糊糊和一個硬邦邦的窩窩頭。他剛剛找到了在燕京大學讀書的二哥林楓。還沒來得及訴說一路的艱辛、家園被毀的慘劇和尋找父親的急迫,就被窗外驟然響起的、不同尋常的喧囂和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感所驚動。
林楓,一個戴著眼鏡、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氣質文弱的書生,此刻卻臉色凝重得如同結冰的湖面。他站在那扇糊著破紙的小窗前,身體微微顫抖著,雙手死死抓住窗欞,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聽著外面街道上突然爆發的、帶著恐懼和慌亂的叫喊聲、奔跑聲,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沉悶得如同夏日悶雷般的奇異聲響(那是炮聲隔著數十里傳來的震動),猛地轉過身,看向炕上傷痕累累卻眼神依舊銳利的弟弟。
他的嘴唇哆嗦著,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鏡,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天塌地陷般的絕望和悲憤,回答了林峰無聲的疑問,也如同喪鐘般,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打…打起來了!日本人…在盧溝橋…動手了!全面…開戰了!”
“轟——!”
林峰只覺得腦海中仿佛有一顆炸彈炸開!父親被擄時那屈辱的眼神!家園被焚毀、親人被屠戮的沖天火光和血腥!一路南下的艱辛和仇恨!所有的畫面,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被盧溝橋那震天的炮火徹底點燃、引爆!
“呃啊——!”他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從土炕上坐起!動作牽動了左臂的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額角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但他毫不在意!那雙在關東風雪和血火中淬煉出的眼睛,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光!那光芒中,有焚天的怒火,有刻骨的仇恨,有對父親的擔憂,更有一股被國仇家恨徹底點燃、不死不休的決絕!
家仇!國恨!在這一刻,如同兩條咆哮的怒龍,在他血脈中轟然交匯、奔騰!父親的身影與盧溝橋沖天的火光在他眼前重疊!
北平!這座他剛剛踏入、冰冷而陌生的城市!已然成為新的戰場!而他林峰,這把來自白山黑水的復仇之刃,注定要在這里,飽飲仇寇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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