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似乎還在指尖粘稠未干。通天教主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心底反復灼燙。西行之路，塵土飛揚，每一步踏下，都仿佛踩在名為“魔教”的龐然巨獸投下的陰影里。討魔擂在一年之后，時間緊迫，卻又漫長如刑。他還需要繼續變強，要變得比那通天還要更強！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風塵仆仆，一座巍峨的都城終于橫亙在眼前。高聳的城墻，喧囂的市聲，人流如織，車馬粼粼。正值中秋，滿城桂香浮動，花燈初上，將暮色未暮的天空映得一片暖融的橘紅。孩童提著兔兒燈嬉笑追逐，商販叫賣著月餅、瓜果，甜膩的香氣混雜著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

繁華，喧囂，溫暖。

我站在城門巨大的陰影下，像一塊被投入沸水的冰，格格不入。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滿塵土，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刑殿里那股洗刷不掉的鐵銹與血腥混合的氣息。周圍的熱鬧是彩色的、流動的、帶著甜香的，而我，是從一片凝固的血色和冰冷的黑暗中走出來的幽魂。

鬼使神差地，在一個賣酥皮點心的攤子前停下。那是一種叫“蜜云酥”的點心，薄如蟬翼的酥皮，裹著流心的桂花蜜餡。很多年前，中秋夜，爹會買上一包，娘會笑著掰開，滾燙甜蜜的餡料流出來，燙得我直呵氣，卻舍不得松口。那滋味，是暖的，是甜的，是家的味道。

我摸出幾枚粗糙的銅錢，買了一包。油紙包溫熱，散發著熟悉的甜香。走到河邊僻靜處，倚著冰冷的石欄，拆開。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酥皮在齒間碎裂，發出細微的聲響。熟悉的甜，熟悉的桂花香……卻在舌尖彌漫開的瞬間，驟然變味！

眼前猛地閃過水缸縫隙外，爹額頭上那個歪歪扭扭、暗紅凝固的“債”字！閃過赤面閻羅那張一半魔鬼、一半冷峻、凝固著復雜表情的染血的臉！閃過《萬相真經》最后一頁，爹那力透紙背、浸滿血淚的遺言——“真兇是魔教通天教主”！

甜？暖？

不！

是鐵銹般的腥！是絕望的冰冷！是焚盡一切的恨！

“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彎腰，將口中尚未咽下的點心連同酸水一起吐進了渾濁的河水里。甜膩的香氣瞬間變成了催吐的毒藥。

手里的油紙包變得無比沉重、燙手。我怔怔地看著河中倒影：一張蒼白、疲憊、眼底燃燒著死寂火焰的陌生面孔。天上的圓月皎潔圓滿，清輝灑落人間，溫柔地籠罩著萬家燈火。可那光，落在我身上，只覺得冰冷刺骨，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扎進皮膚，扎進骨髓。

團圓？歡喜？

與我何干？唉……

這滿城的喧囂，這溫暖的燈火，這甜膩的香氣……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琉璃。我能看見，能聽見，卻一絲一毫也感受不到。只有心底那片被仇恨和真相犁過、寸草不生的焦土，在月華下無聲地嘶吼。

我攥緊了那包變得冰冷的“蜜云酥”，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炭。轉身，沿著燈火闌珊的河岸，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像一個被抽離了魂魄的軀殼，機械地移動著雙腿。周遭的喧鬧——小販的叫賣、孩童的嬉鬧、絲竹管弦的悠揚、情侶的喁喁私語——如同潮水般涌來，又毫無意義地從身邊流過，留不下任何痕跡。

熱鬧是他們的。我只有一片荒蕪的戰場，和一把亟待飲血的刀。

不知走了多久，喧囂漸遠，燈火稀疏。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尾，月光被高墻切割成破碎的光斑。一個身影蜷縮在墻角，破敗的草席，面前攤開幾本破舊的冊子。

是個乞丐。須發蓬亂糾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渾濁卻異常平靜的眼睛。他并不乞討，只是安靜地坐著，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幾個孩童蹲在他面前，嘰嘰喳喳著，小手翻弄著地上那幾本冊子。冊子封面早已磨損不堪，隱約可見一些粗劣的圖畫和歪歪扭扭的大字——《降龍十八掌圖解》、《九陰白骨爪速成》、《葵花點穴手入門》……一本本不知真假的秘籍就那樣放在地上。

孩童們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夸張的驚嘆，模仿著冊子上小人比劃的動作，互相打鬧著。

武林秘籍？地攤上隨處可見的哄騙孩童的把戲。

我本欲目不斜視地走過。可腳步卻不知為何，在那乞丐平靜的目光掃過我時，微微一頓。也許是那目光太過平靜，平靜得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如同深潭。

鬼使神差地，我也蹲了下來。并非好奇那所謂的“秘籍”，更像是一種無處安放的疲憊和茫然，需要一個短暫的停頓。

隨手拿起一本封面畫著個擺出奇怪姿勢小人的冊子。紙張粗糙發黃，印刷模糊。翻開，依舊是簡陋的連環畫，線條粗獷，動作夸張可笑。

然而，就在我目光落在那粗糙線條勾勒的小人身上的瞬間——

異變陡生！

《萬相真經》！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由無數玄奧線條構成的“動”之圖卷，毫無征兆地在識海中轟然運轉！一股冰冷而霸道的意念之力，如同無形的刻刀，瞬間穿透了眼前粗陋的圖畫表象！

眼前的畫面，活了！

不再是靜止的、可笑的線條！那小人笨拙的姿勢，每一個關節的扭曲，肌肉的發力軌跡，甚至那歪歪扭扭線條下隱含的、極其微弱的一絲“勁力流轉”的雛形……都在《萬相真經》那洞悉萬物運行軌跡的恐怖解析力下，被無限放大、分解、重構！

粗糙的線條化作了精密的筋骨圖！笨拙的動作被拆解成無數流暢的發力片段！那看似胡編亂造的招式名稱下，竟隱隱透出一種極其原始、卻又直指某種“拙力”運用核心的……本質！

我的瞳孔，在無人察覺的陰影中，驟然收縮！一點幽邃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暗金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漣漪，在眼底最深處無聲地漾開、流轉！那不是憤怒，不是殺意，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對“動”與“力”本質的貪婪洞悉！是《萬相真經》賦予的、超越凡俗的恐怖悟性被徹底點燃！

我翻動著書頁，動作看似緩慢。但在我的“視界”里，每一頁都在燃燒！那些粗劣的小人，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在我腦海中以千百種角度、千百種速度演練著！每一次翻頁，都像是在推開一扇通往“力”之本源的門扉，哪怕那門后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縫隙！

時間仿佛凝固。巷尾的月光，孩童的嬉鬧，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整個世界，只剩下我手中這本破爛冊子上，那被《萬相真經》強行點燃、解析、重構的“武道”微光！

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一股平靜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視線，如同實質般落在我身上。

我猛地從那種近乎“頓悟”的沉浸狀態中被驚醒！眼底流轉的暗金光芒瞬間斂去，只余下慣常的冰冷和一絲尚未散盡的銳利。

抬起頭。

正對上那乞丐的目光。

他蓬亂須發下的那雙眼睛，渾濁褪去，此刻竟亮得驚人！不再是死水般的平靜，而像是兩塊被驟然擦亮的黑曜石，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新生”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驚愕，有難以置信，有狂喜，還有一種……仿佛在無邊荒漠中跋涉了千年，終于看到一線綠洲的、近乎虔誠的激動！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看到剛才那轉瞬即逝、足以顛覆他認知的暗金神采。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那雙眼睛，如同燃燒的火炭，死死地烙印在我臉上。

巷尾的風，帶著秋夜的涼意，卷起地上的落葉。破碎的月光下，一個剛剛埋葬了“師父”的復仇者，一個蜷縮在都城角落的乞丐，一個眼中燃燒著毀滅的火焰，一個眼中迸發出新生的光芒，隔著幾本破爛的“武林秘籍”，在喧鬧中秋之夜的邊緣，完成了這場無聲的、驚心動魄的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