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手握住太平溫熱的小手——雖然自己手心全是冰涼的冷汗。
“令月…阿兄沒事,”他聲音嘶啞,“就是…有點累。”他目光掃過地上抖如篩糠的小太監,掃過那群木頭樁子似的陌生宮女,最后落在太平臉上,帶著試探,“你剛說御醫來過?還說什么了?”
太平努力回想:“御醫說阿兄身子虛透了,得靜養,不能再受刺激…開了好多苦藥…”她忽然想起什么,小臉困惑,“對了!有個老御醫,診脈的時候,盯著阿兄的手看了好久,還…還用指甲偷偷刮了刮阿兄指甲縫里那些黑乎乎的東西,包進白紙里!鬼鬼祟祟的!”
指甲縫的污垢!被刮走了!
李鴻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靈堂那個說他“指甲青黑有污”的老家伙!果然沒死心!在收集“證據”!證明他這個太子“非人”的證據!
這東宮?休養?去他媽的!這就是個殺機四伏的斗獸場!眼線盯著,御醫查著,鴆鳥碎玉的威脅懸著!而他名義上的“母親”,連面都懶得露!
就在這時,殿門外傳來一個不高不低、拿腔拿調的聲音,假恭敬里透著骨子里的疏離,穿透厚重的殿門:
“奴婢張德祿,奉天后娘娘懿旨,前來侍奉太子殿下。聽聞殿下醒轉,特來請安,聽候殿下差遣。”
新來的“典獄長”,張德祿,到了。
李鴻握著太平的手,瞬間冷得像冰。他深吸一口氣,濃郁的沉水香和藥味混在一起,吸不進半點暖意。
他死死盯著緊閉的殿門。門外站著的,是武則天的眼睛,是套在他脖子上的新枷鎖。
這太子之位,這東宮,每一寸都浸滿了權力的毒藥。而他李鴻,頂著李弘殼子的倒霉蛋,這毒酒的滋味,才剛開頭。
“傳。”李鴻的聲音嘶啞,卻透著一股被逼到絕境后淬煉出的、冰渣子般的平靜。
“傳”字剛落,寢殿的空氣更沉了。宮人們腦袋埋得更低,小太監小德子抖得更厲害。
吱呀——
殿門無聲滑開一條縫,一個深青色太監服的身影,邁著又快又輕、近乎無聲的小碎步,像鬼影一樣“飄”了進來,停在十步外,“噗通”就跪下了,姿態卑微到塵埃里。
“奴婢張德祿,叩見太子殿下!殿下金安,愿您早日康復,福壽安康!”
聲音恭敬得無可挑剔。但李鴻只覺得脊背發涼——這恭敬底下,是冰冷的算計,像裹著絨布的刀子。
李鴻裹在錦被里,手指冰涼。他瞇眼打量這位新總管。
張德祿四十上下,面皮白凈,眉眼低垂,臉上焊著標準的“奴才笑”。但李鴻看得分明!那雙低垂眼皮下的眼珠子,正飛快地掃視整個寢殿——從擺設到太平,最后,極快地在他臉上刮了一下。
冰冷,評估,像毒蛇在掂量獵物。
李鴻心頭冷笑:什么奴才?分明是條披著人皮的鷹犬!
“起來吧。”李鴻聲音疲憊,目光沒動,“張公公初來,辛苦。”
“殿下折煞奴婢了!”張德祿利索起身,腰還彎著,笑容焊死在臉上,“天后娘娘千叮萬囑,殿下大難不死,是老天保佑大唐,更是陛下和娘娘一片至誠感動上天!娘娘是怕舊人粗笨,擾了您靜養,才派奴婢們來。奴婢一定盡心盡力,半點不敢馬虎!”
每一句“天佑”“至誠”“靜養”,都像裹了糖的毒針。
“嗯。”李鴻干脆閉眼,懶得看這張假臉,心煩。
張德祿像是沒察覺李鴻的抗拒,假笑紋絲不動。
“殿下乏了,奴婢不敢打擾。這就去安排煎藥、備膳,再把東宮各處人手仔細捋一遍,務必讓殿下安安穩穩養身子。”他再次標準躬身,“奴婢告退。”
太平公主一步三回頭地被宮女們簇擁著走了。寢殿徹底空了,只剩下幾個木頭樁子似的陌生宮女,和跪在榻邊、大氣不敢喘的小德子。
李鴻的目光釘在小德子身上。這小子,靈堂遞水手穩,問話時眼神還算干凈。在這東宮,他可能是唯一還帶點“舊人”味兒的了。
“小德子。”李鴻聲音嘶啞,低得像氣音。
“奴婢在!”小德子一個激靈。
“扶我起來。”李鴻伸出手,語氣虛弱卻不容商量。
小德子飛快瞟了眼旁邊的宮女,見她們沒反應,這才小心翼翼起身,用單薄的身子撐起李鴻沉重的病體。
腳剛沾地,李鴻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全靠小德子架著才沒癱倒。
“殿下!御醫說您得躺著……”小德子急得冒汗。
“躺得骨頭都僵了,冷。”李鴻打斷他,目光掃過宮女,聲音帶上了一絲久違的、屬于太子的冷硬,“都出去。”
宮女們交換個眼神,最終無聲行禮,魚貫而出。
殿里只剩兩人,空氣似乎都活泛了點。
李鴻把大半重量壓在小德子身上,湊近他耳邊,氣聲道:“扶我去……丹房。”
“丹…丹房?!”小德子渾身劇震,臉唰地慘白如紙,嘴唇哆嗦得不成樣:“殿…殿下!萬萬使不得!那地方邪性!天后娘娘親口下令封了!說您剛還魂,最忌諱沖撞!張公公也放了狠話,誰靠近打死誰!您…您不能去啊!”
“靠!”李鴻的心沉到谷底。丹房真被封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原主李弘那小身板弱不禁風,肯定沒少嗑宮里那些“仙丹”!怪不得指甲縫烏漆嘛黑!怪不得御醫見了鬼似的!破案了!線索就在丹房!
“帶路!”李鴻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兒。他一把攥住小德子胳膊,指甲都快掐進肉里,眼神像刀子:“說!還認不認東宮的牌子?認不認我這個太子?!”
那眼神,那語氣,特別是那個“我”字里透出的最后一點太子威壓和走投無路的逼迫,瞬間碾碎了小德子的膽兒。
小德子渾身抖得像篩糠,眼淚在眶里打轉,猛地一低頭,帶著哭腔和豁出去的勁兒:“奴…奴婢遵命!奴婢…帶殿下去!”
東宮深處,死寂得瘆人。回廊七拐八繞,燈籠在風里晃,影子拉得老長像鬼影。小德子半架著李鴻,專挑最黑最沒人的犄角旮旯鉆,每一步都心驚肉跳,耳邊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和咚咚的心跳。
終于,在一棵老槐樹的巨大陰影下,小德子停下了,腿肚子直哆嗦。
眼前是座矮破的小殿,兩扇黑木門緊閉,交叉貼著兩張碩大的黃紙封條,畫滿了血紅的鬼畫符。月光慘白一照,陰森得能拍鬼片。一股子怪味——硫磺、硝石、焦糊味混著說不出的腐爛氣——從門縫里鉆出來,嗆得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