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的新年總是熱鬧的，大年初二天沒亮，林尚賢拉著丈夫起了個大早，把孩子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好，用背簍裝著放丈夫背上，然后拎著大包小包往娘家趕。

清晨的山路黑壓壓的一片，康家閔打著手電筒在前頭開路，林尚賢緊跟在后頭，盡管是小心翼翼的，但還是好幾回差點栽到田埂旁的水田里去。

等走到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爬到天空中央，夫妻倆都是一身汗，康曉雪后半程哭了一路，厚厚的尿布裹著屎尿，捂得她難受。

林尚元站在臺階上頭望著，遠遠見著妹妹的身影，便趕緊迎了上去。

嫂子陸霞是個喜愛孩子的女人，見到曉雪便愛不釋手，抱過去幫著給換尿布，瞥了眼院子角落里坐著的那個癡呆的三四歲小女孩，林尚賢覺得心一陣絞痛，而再轉(zhuǎn)眼，屋內(nèi)又探出個毛腦袋來，林尚賢便馬上擠出個笑來，“嘉嘉，去給你姑爺拜年，他那里有大紅包！”

小男孩機靈，忙放下手里的陀螺繩去給康家閔作揖，“姑爺新年好！”

康家閔樂著點頭，從口袋里掏出紅包遞過去。

陸霞陪著婆婆忙里忙外張羅著一桌子菜，等所有人上桌以后，她只招呼了兩聲好吃好喝，便端著飯菜去喂院子里那癡呆的女孩。

林子嘉惦記著過年難得有的零食和擦炮，只簡單刨了幾口飯便溜出去玩。

林母打量著在背簍里熟睡的外孫女，皺眉道：“你這娃娃愛哭的不得了，你媽小時候都沒得這么鬧。”

“她哭的有力氣，以后是個有勁的妹兒！”康家閔很是喜愛自己的女兒，連哭鬧都是喜歡的。

林母環(huán)視了一圈飯桌，瞥了眼院子那邊的兒媳幾眼，把目光繞回來后，試探性地看著女兒，低聲道，“幺妹兒，我跟你說件事，你看要不要得？”

難得回趟娘家，林尚賢放松的很，笑道：“有什么要不得的？媽你有啥事就說唄?！?

林母放下碗筷，直了直身子，聲音又低了幾分，“你看看你和家閔，能不能把曉雪過繼給你們哥嫂？”

此話一說，餐桌上原本還算歡樂的氛圍瞬間凝固了下來。

“你看，你和家閔都還年輕，以后肯定還能有孩子，而且反正曉雪也是個女兒，就給你哥哥嫂嫂養(yǎng)，你嫂嫂愛惜孩子，肯定不會虧待她?！?

康家閔臉色立刻冷了下來，原本伸出去夾菜的手縮了回來，筷子被擱置在桌上。

林尚賢笑容僵在臉上，瞥了眼對面低頭的哥哥，又瞅了眼院子里嫂子的背影，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過年的，說這些做啥子！”一旁的老丈人見女婿的臉色難堪，立刻把菜往那邊方向挪了挪，“家閔，吃菜！”

“媽在開玩笑，你莫要當真！”林尚元也緩過勁來，拿起酒瓶給妹夫倒酒。

陸霞喂完女兒，端著空碗進來，見著屋子里氣氛不大對，不由疑惑，“怎么了？飯菜口味不好？”

“沒，沒有，嫂子你也坐下吃?！绷稚匈t忙擠出一絲尷尬的笑，一餐團圓飯，便在這尷尬的氛圍里持續(xù)著。

飯后，林父坐在矮凳上抽水煙袋，林母收拾著桌椅，陸霞熱情攬過為外甥女換尿布的活，興沖沖抱著孩子上樓，林尚元則背著滿背簍的豬草往豬圈去。

見丈夫蹲在院子的臺檐上生悶氣，林尚賢過去，佯裝著在背后推他一把，哄道：“還在想我媽的話呢？”

“沒?！笨导议h口是心非道。

“我媽沒什么惡意。”林尚賢說著，在丈夫身旁蹲下，“其實我剛剛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康家閔皺眉，轉(zhuǎn)頭不解的望著妻子。

“你說說我哥嫂原本多幸福，那對雙胞胎生的很好。”

康家閔悶著頭，不想言語。

“子衍吃耗兒藥死了，子苑又發(fā)燒燒壞腦子了，兩個孩子，跟一下子沒了一樣?！?

“他們不是養(yǎng)了子嘉嘛？”康家閔嘟囔道。

“那家人現(xiàn)在沒錢，不要那孩子，誰知道以后條件好了會不會反悔把孩子要回去呢？而且······抱來的孩子，始終沒有血緣關(guān)系。”

“你個狠心的婆娘，自己親生的娃兒你都舍得給出去？”康家閔瞥了眼妻子，覺得難以理解。

“現(xiàn)在不是還沒帶幾個月嘛，感情還不深，你女兒天天夜里哭白天哭的，你才回來聽幾天，你當然不煩了。”

“哪個娃兒不哭的嘛?！笨导议h忍不住為女兒辯解。

“你看你們幾兄弟現(xiàn)在這個情況，那個學校還要修半年，萬一后面還是拿不到工錢怎么辦？剛剛給了我媽三百塊，手里就剩幾百了，你身上總還要留些錢出去的，要是我一個人留在老家?guī)匝?，她真的要跟著我們喝西北風了?！?

“那你是幾個意思嘛？”

“我也想出去再干幾年，你現(xiàn)在給我那些錢，還掉之前借哥哥嫂嫂的，再給我媽兩百塊，撐不了多久又得數(shù)著兜里的子兒過日子。你一個人的錢養(yǎng)我們一家三口和媽都困難，這樣拖下去，房子什么時候修的起來？”

“房子房子，我說了修就一定會修，現(xiàn)在說的是曉雪的事情！”康家閔知道自己在錢的事情上抬不起頭來，硬生生把話題扯回到女兒身上。”

“曉雪留給哥哥嫂嫂帶也可以啊。哥哥嫂嫂不能再要孩子，嫂子又喜歡小孩，他們肯定會對曉雪好?！?

“你以為那是給哥哥嫂嫂帶一陣嗎？你媽的意思，是要過繼過去！孩子要跟著他你哥哥姓林，這是我的女兒，憑哪樣？！”康家閔說著，忍不住激動起來。

“哎呀，哥哥嫂嫂那是都結(jié)扎了，沒辦法。但是我們現(xiàn)在都還年輕，還能生啊！”看著丈夫的反應(yīng)，林尚賢不由樂道，“就那么稀罕你那寶貝閨女？”

“反正我不同意，我不給。”康家閔說著，起身不爽地薅下身旁的柚子樹好大一根枝椏，“我自己的娃兒，我砸鍋賣鐵都養(yǎng)的起，你上樓去把曉雪抱下來，我們回去了！”

說是初五才走，但一早的包車，天不亮就得起來先往鎮(zhèn)上走，初四晚上就收拾行李做好準備。

臥室里，康母拿著團塑料袋站在媳婦旁邊，想幫忙卻插不上手，“尚賢，案板下那個壇子里還有十幾個皮蛋，我拿了上來，你給家閔裝著嘛！”

“他不愛吃皮蛋，還不如多放兩截臘腸?！绷稚匈t憋著一肚子不舍，一件件給丈夫把衣服疊好。

“都放嘛，有時候剝兩個來下飯也要的?！笨的溉韵霠幦∫幌隆?

“我說了不放，家閔他根本不喜歡吃皮蛋。”

“誰說我不愛吃了？”不忍辜負母親的心意，康家閔道：“工地不好開火，皮蛋還方便些，你找個袋子，我明天拎起走。”

初五的日頭還沒見影子，短暫熱鬧后的家里很快就冷清了下來。林尚賢抱著女兒坐在長板凳上發(fā)呆，沒坐一會兒，孩子又哭鬧起來。

康家隆買的票要晚一天，午飯后牽著妻女一起往這邊來，三嫂唐明玉笑著遞過來兩百塊錢，“尚賢，你回娘家那天，我來和媽說過了，今年我也去廣東那邊找個廠子干，曉婭后面開始就住在你家了，勞煩你和媽多照顧著。”

“我知道，媽和我說了的?！绷稚匈t把錢推拒回去，“這錢你要給就給媽，曉婭是媽帶著，吃不到我的?！?

唐明玉有些尷尬，“怎么了，你這是有脾氣了？我哪里招你不快了？”

林尚賢吸一口氣，語氣軟了幾分，“我知道是你和大嫂二嫂說的，媽給我坐月子倒尿盆摔了一跤，還只幫著我?guī)匝??！?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嘮嘮家常而已?！碧泼饔癯冻鲆唤z笑來，“也沒說媽只幫你帶著曉雪，你看我們這不把曉婭也送來了嘛，我只是說媽帶孩子辛苦了，媽是大家的媽，都是她的孫子孫女，也沒偏心呢?！?

“我也沒別的意思?！绷稚匈t淡淡道，“曉雪我自己在家?guī)е?，所以三嫂要是出去見著大嫂四嫂，幫我?guī)б痪湓?，我自己留在重慶，曉雪我自己在帶著，沒累著媽。她們要是覺得媽只幫我看了孩子，大可以把曉閬曉文送回來讓媽看著，不必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好······好，大家只是嘮嘮家常，你怎么還往心里去了呢?！碧泼饔癖徽f的尷尬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氣氛一時冷下來，康曉雪適時哭鬧起來，林尚賢便抱起孩子起身，“我得上去給孩子喂奶，三哥三嫂，你們和媽慢慢聊。”

出了年節(jié)以后，家里又重新熱鬧起來，二嫂謝蓮安最終也拎著大包小包南下，康曉嫻便也被送了過來。

家里兩個大人，三個孩子，兩張床，擠在一起反而暖和，直到溫度一點點攀升，半夜林尚賢總是被孩子們擠的捂出一身汗來，她便帶著女兒住到了后面的房間。

天氣漸暖后，康母拎著鋤頭下田去插秧，林尚賢把孩子扔背簍里，找了個盆坐角落里給女兒搓尿布。

兜里的錢所剩無幾，康家閔去了廣東，很長時間又是沒有音信，林尚賢越搓心里越煩躁，數(shù)著日子等著人給錢，那人卻一點音信都沒有，而鍋里卻已經(jīng)要沒有米了。

“喂，喂，你是老五媳婦不？”

院子臺階外，男子朝著林尚賢喊了好幾聲，嗓門也越來越大，林尚賢回過神來，覺得那男子有些面熟，“你是？”

“我是王宣她哥?！蹦凶拥溃∠铝说鹪谧炖锏臒?，吐出一嘴煙霧來。

“哦哦?！绷稚匈t連忙點頭，起身在圍裙上揩了揩手，這才發(fā)現(xiàn)那男子后頭還跟著個三四歲大的娃，“這是？”

“康大娘在家不？”男子探頭往屋子內(nèi)望了望，問。

“沒，插秧去了，你有什么事？我給你到田里頭去尋……”

“不不不，我找你的?！蹦凶用Φ?。

“找我？”林尚賢不解。

“這是我妹子托我?guī)У男?，你看了就懂了?！蹦凶诱f著，把他身旁的女孩往這邊推了推，然后把背上的行李往地上一放，“人我也帶到了，你空了給她回個電話。”

那人說完，便揮了揮手自顧自走了，只留那孩子怯生生待在原地，林尚賢望著這女孩，兩人大眼瞪小眼，一個比一個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