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一年多不太景氣的經濟后,千禧年,工廠的資金回款,海角大樓的人們,又洋氣了起來。
與廣東不同,重慶的冬天,一貫是陰霾的。
雨夾雪裹著風落下來,清冷的寒氣籠罩著整個大地,一聲尖銳的哭聲石破天驚。
“姐姐——!曉嫻姐姐!”康曉雪在村小學操場的廁所里撕心裂肺地喊出聲來。
“康曉婭,你妹妹在廁所哭呢!”操場里玩著的幾個孩子有人往廁所望了一眼。
“哼。”康曉婭把頭撇了過去,咂咂嘴道:“她才不是我妹妹呢,她叫的又不是我。”
“但是你曉嫻姐姐去年不是跟你二伯去廣東了嗎?”玩伴問著,廁所里的哭聲更加聲嘶力竭起來,禁不住讓人擔憂,“你要不要去看看?萬一你妹妹掉茅坑里去了?”
“煩死了!”康曉婭放下手中抓到一半的石子兒,捏著鼻子跑到旱廁外頭,頗有些煩悶:“康曉雪,你又怎么了?!”
“姐姐——,我要曉嫻姐姐!”康曉雪扯著嗓子口齒不清地喊著。
“她去廣東了!不要你了!”康曉婭揮了揮沖進鼻腔的刺鼻氣味,愈加不耐煩。
“哇嗚——”
她不說還好,這話一出來,康曉雪哭的更兇,尖銳的哭喊聲在空曠的操場上一陣陣回響。
康曉婭直覺得耳膜都要被刺痛了,偏又捂著口鼻,沒多出來的手去堵耳朵,“你到底怎么了嗎?!沒帶紙還是啥嘛?說話!”
“蟲,有蟲!”康曉雪的聲音絕望凄厲又口齒不清,一陣陣從廁所里傳出來。
“廁所里有當然有蟲了,你別往下看不就行了?!”
“不在下面,不在下面!”
“啊?”康曉婭一驚,“難道爬上來了?”
“在屁股里,從屁股里爬出來的。”
康曉婭聽得愈發(fā)一頭霧水,“你別嚷了,先出來!”
康曉雪絕望地提起褲子,冬天的褲子,一層又一層的。奶奶怕她冷,給她裹得粽子似的,現(xiàn)下她又急又怕,根本提不動。
詭異的觸感和瘙癢自大腿根部傳來,嚇得康曉雪終于沒再有勇氣去提褲子,光著屁股撅著腚,就急得從廁所里跑了出來。
空氣的流動攪動著刺鼻的惡臭更加熏人,康曉婭幾乎想要拔腿飛奔盡快逃離現(xiàn)場。
看堂妹光著屁股從廁所出來,手紙還攥在手里,康曉婭覺得妹妹既丟人又她在伙伴面前為難,“我可不給你擦,你自己擦干凈!”
康曉雪哭著轉過身去,哭得更大聲:“蟲,屁股里有蟲。”
康曉婭嫌惡地看一眼她,瞬間便要干嘔出來。
一條巨大的淡黃色蠕蟲夾在康曉雪屁股里,下半截身子懸在半空中蕩來蕩去,那場景簡直嚇人又惡心。
康曉婭忍不住再看兩眼,便是更劇烈的一陣陣干噦,“你打蟲了?什么時候打的?”
聽見蟲這個字,康曉雪無助地望著堂姐,幾乎已經快哭失聲,“怎么辦?怎么辦?”
康曉雪急得直跺腳,她一跺,蛔蟲便蕩來蕩去,時不時掃過她的皮膚,驚得她渾身發(fā)麻,又立刻停下來,不敢再跺腳。
“你別過來!!”康曉婭緊緊捏住鼻子,嚇得連連后退好幾步,“你快回去找奶奶!她在地里頭,你去找奶奶!”
說完,康曉婭逃也似得拔腿就跑,獨留康曉雪愣在原地。
康曉雪嗷了半天,堂姐卻把自己埋在伙伴里頭,裝聽不見。見沒人再理自己,康曉雪終于受不住,半提著褲子哀嚎著往家里跑去。
“奶奶!奶奶——”
康曉雪路過校門口,小賣部的老板看她這樣子,忍不住一陣陣笑。她顧不得丟人,撅著屁股一瘸一拐往地里去,哭喊著奶奶。
田里弓著身子揮鋤頭的老婦人還沒看清楚康曉雪的身影,便已聽見一陣陣的哀嚎,她把鋤頭往地里一扔,破口罵道:“怎么又叫魂了?!康曉婭你又打她了?!”
康曉婭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在妹妹身后跑了回來,立刻開口辯解:“我沒打她!”
“那她哭得殺豬一樣?”康母拍拍手里的泥土把腳從地里艱難地抽出來,往田埂上去。
“她拉蟲子啦!好大一條,康曉雪的腸子要被蟲子吃干凈啦~”奶奶越是要護著妹妹,康曉婭就越覺得不滿,她跑到康曉雪面前做了個鬼臉,尖著嗓子怪聲道:“你肚子里有好大的蟲子,要把你的腸子都吃掉!”
一聽這話,康曉雪嗷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也竟真的覺得肚子開始隱隱作痛。
“你真的是討嫌的很!”康母蹣跚著趕走康曉婭,提小雞崽子似得拎著康曉雪轉了一圈,低頭一看,喝了一聲。
“拉蟲了。”康母伸手拍了拍孫女褲頭上的泥濘,轉頭對康曉婭道:“去灶臺拿火鉗來。”
“她臭死了,我才不給她拿!讓她腸子給蟲子吃掉。”康曉婭轉身朝奶奶也做了個鬼臉,然后一溜煙跑沒了影。
“你個造孽的!”康母罵罵咧咧地往廚房去,拿了火鉗給康曉雪把蟲子夾出來。
看康曉雪還是嗷得厲害,康母拿了個烤紅薯哄她,于是康曉雪便蹲在門檻上,一邊啃著燙呼呼的烤紅薯,一邊氣也上不來地抽泣著。
吃完紅薯,沒了熱乎乎的東西捂著,康曉雪的手很快又凍得冰涼。
她百無聊賴,走到小院邊緣看著奶奶在田里干活,看了一小會后,又覺得還是無聊,便跑過去,在田埂邊蹲了下來。
康曉雪蜷蹲成一團,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白色霧氣在空中消散,再吐,再看著它消散。
“你在這里窩著做什么,回家里去,吹感冒就安逸了。”康母弓著身,一根根把雜草從地里頭拔出來丟向田埂。
雨夾雪依舊在灰撲撲的天空飛揚,康母的發(fā)絲已經全部濕潤,衣服也有些潮。康曉雪是覺得冷,可一人待在家里也沒勁。
手凍得快沒有知覺,她便伸出去扒拉著奶奶扔到身旁的雜草,覺得百無聊賴。
小田旁邊,是院子高出去的矮墻,康曉雪順著矮墻望過去,墻下立著幾株向日葵的枯桿,枯瘦深褐的花桿上泛著點點灰白色的霉斑,從她的角度望過去,竟有些像地里污遭的雪一樣。
看著那花桿,再想起種下那花的人,眼淚不知覺順著臉頰落下。
康曉雪的臉蛋被凍得皸裂,剛才大哭時怕得緊,她沒注意到,可現(xiàn)在,咸濕的淚水再淌過,刺得生疼。
她趕緊伸手把眼淚擦掉,生怕再給刺一陣,轉頭望著康母問道:“曉嫻姐姐什么時候回來呀?”
“這我哪知道?”康母舉起鋤頭鋤下去,她干活有些費力,說起來話來已經喘不上氣:“她今年不是在廣東過年,你想她做什么,你自己媽老漢今年要回來看你的嘛。”
“那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呀?”康曉雪手托著腮,臉和手都是冰冷的,誰也暖不了誰。
“康曉雪——”
康曉雪話音落下的時候,林尚賢的聲音便從院子上方傳了下來。
康曉雪轉身抬頭去望,一陣茫然無措。
“媽,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田里?”康家閔的身影出現(xiàn)在林尚賢身后,他把背上的行李往地上一放,便從矮墻上躍下,徑直往康母身邊走去,接過她手里的鋤頭。
康母笑得合不攏嘴,“你們到多久了?”
“剛到。”林尚賢接話,從另一頭小路下來,到了康曉雪面前,俯下身去張開雙臂,“來,曉雪,媽媽抱一個。”
康曉雪嚇得站了起來,忙跑到康母身后去,只探出個頭來。
康母更加樂起來,把孫女往前推了提,笑道:“你怕啥子,那是你媽媽,你不是天天在電話里嚷著要她回來嘛?”
“曉雪,爸爸給你帶了玩具,你去書包里看看。”康家閔扶著母親往路上走去,回過頭又想去牽康曉雪,卻被她躲開去。
兩年多沒見,康曉雪長的比預想中的還矮,個子瘦瘦小小的,林尚賢看著有些心疼。
她上前去,康曉雪貓一樣的怯生生躲開,林尚賢心里五味雜陳,好半天才擠出一個笑來:“去拿玩具吧,在包包里頭。”
康曉雪只是抓著奶奶的衣角,搖了搖頭。
下過雨雪的小路有些泥濘,幾人到了院子里,腳底下都是黃泥。
康曉雪走到石砌的洗漱臺旁邊,用腳踩著旁邊的水泥臺子,一點一點把鞋底的黃泥蹭下來。
“曉雪別刮了,一會媽媽給你洗了就是,來看看我們給你帶回來的新鞋!”林尚賢打開地上的帆布包袋,從里頭拿出幾罐火車上吃剩的八寶粥來,然后才把被壓著的一個紅色塑料袋取出來。
她把袋子拆開,笑著拿出新鞋子對著康曉雪展示,“喜不喜歡?”
康曉雪看著那雙嶄新的鞋,上面印著好看的卡通圖案,鞋帶是鮮艷奪目的紅色,她很是喜歡,便將目光投向奶奶。
還沒等康母回應,林尚賢便迫不及待將女兒攬入懷,屁股往矮凳上一坐,便要替康曉雪脫鞋。
康曉雪一驚,立刻便掙扎起來,“不要抱我!我不要你抱!奶奶——!”
她兩腿亂蹬,蹬得林尚賢猝不及防,差點連帶著她一起從矮凳子上摔下去。
隨著這一個踉蹌,林尚賢伸手去撐著地面想穩(wěn)住身子,康曉雪卻借機草蜢一樣扎出去,躲到了康母身后。
“你做什么?媽媽給你換鞋子。”康母嗔怪著把她往前推,卻惹來康曉雪越發(fā)的抗拒,又往后退了半步。
林尚賢提著那雙鞋的手在空中僵了一會,又笑著把鞋收了回去,“沒事,等晚上洗腳了,媽媽再給你換上。”
康家閔正一袋一袋把行李往家里搬,看著妻子的女兒討好計劃以失敗告終,便把包放下,走到康曉雪面前蹲下,從褲兜里掏出來一個悠悠球攤在手心里,“曉雪你看這個,你要不要?”
康曉雪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看著那個深紫色的塑料不明物體很是好奇,她想要,但并不敢對這個有些陌生的父親開口。
“你試試,這個可好玩了,現(xiàn)在廣東那邊可流行了,那邊的孩子都喜歡玩這個。”康家閔手往前伸了伸,笑道。
康曉雪搖頭,愈發(fā)抓緊了奶奶的褲腿。
“試試嘛,你爸爸給你帶的玩具,你不是總想要玩曉婭的玩具嘛,現(xiàn)在你爸爸也給你買了。”康母再次推了推康曉雪以作鼓勵,而一聽到康曉婭的玩具,康曉雪便沒有那么抗拒了。
比她大兩歲的堂姐康曉婭有很多很多新奇的玩具,說是她爸爸從廣東寄回來的,她每一個都當寶貝一樣珍藏著,碰都不讓康曉雪碰。
“來,你把手伸出來,我教你怎么玩。”康家閔抽出悠悠球的白色繩子,耐心等著女兒把手伸過來。
好奇和對新玩具的渴望,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恐懼。康曉雪簡單糾結后,慢慢將手伸了出去。
當白色細繩纏繞住她的手指時,她觸到那個深紫色的塑料球還是溫熱的。
康家閔把球放在她的手心,拉著她的手慢慢提升,然后定住:“我數(shù)三二一,然后你就放,明白嗎?”
康曉雪瞬間變得緊張又期待,緊張地抬頭看著自己的手心,等待著父親的指令。
“三、二、一——”隨著康家閔的倒數(shù),康曉雪原本被凍得冰冷的手都因為緊張而冒起汗來。
她死死拽著球,生怕錯過這個莫名其妙但又好像很重要的指令,在父親數(shù)完最后一個數(shù)以后,康曉雪松手將手里的球放了出去。
脫手的塑料小球隨著白繩瞬間滑落,康曉雪看到一陣炫目的藍光短暫地閃過,接著便聽見“啪”的一聲,那塑料球便重重落到地上,然后叮當彈了幾下,碎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