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圖書館里被反復(fù)翻閱的書頁，嘩啦啦地翻過，卷著油墨和離別的氣息。

高考倒計時的牌子，無情地撕到了最后幾頁。空氣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每一次模擬考的排名都牽動著無數(shù)家庭的神經(jīng)。圖書館里備戰(zhàn)高考的身影明顯多了起來，占滿了自習(xí)區(qū)的長桌，沙沙的書寫聲和偶爾壓抑的咳嗽聲取代了往日的寧靜。我也被這股洪流裹挾著，大部分時間埋首于題海之中，只有輪值時才會回到那個熟悉又讓人心緒難平的角落。

整理書籍，填寫借書卡。指尖捏著那支熟悉的藍(lán)色圓珠筆，在空白的角落停頓。那個畫小太陽的沖動，似乎被畢業(yè)的沉重和那次送書失敗的尷尬沖淡了許多。但偶爾，在整理到城市規(guī)劃類書籍，或者看到某本他曾經(jīng)借閱過的書時，那支筆還是會不受控制地，在卡片上留下一個圓圓的、帶著放射線條的藍(lán)色記號。

它不再像最初那樣，帶著隱秘的、滾燙的期待。更像是一種習(xí)慣，一種無聲的告別儀式。畫下，然后看著它被夾進(jìn)書里，隨著書籍的流通，去往不知名的角落，最終被覆蓋、被遺忘。

這天下午，輪到我整理歸還區(qū)。抱著一摞剛還回來的書走向分類區(qū)時，眼角余光瞥見入口處似乎有些異樣。抬頭望去，腳步不由得一頓。

顧言正站在借閱臺前，微微傾身，似乎在和當(dāng)值的李老師說著什么。他今天沒穿校服外套，只穿著熨帖的白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側(cè)臉在頂燈的照射下顯得輪廓分明，眉頭微蹙，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他很少露出這種表情。印象中的顧言，總是從容不迫，像精心調(diào)試過的精密儀器。

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抱著書，假裝專注地整理旁邊書架上的書，耳朵卻豎了起來，努力捕捉著借閱臺那邊的對話。

“……李老師，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那本《城市意象》對我真的很重要，我的論文……”顧言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帶著一種罕見的急切。

“哎呀，小顧啊，不是老師不幫你。”李老師的聲音透著無奈，“系統(tǒng)顯示，最后一本確實(shí)是被高三（七）班的張揚(yáng)同學(xué)借走了，借期還沒到呢。館里的規(guī)定你也知道，不能強(qiáng)行催還的。要不，你再等等？或者，去找張揚(yáng)同學(xué)商量商量？”

張揚(yáng)？又是他。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擰了一下，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顧言需要那本書，而書在張揚(yáng)手里。他們關(guān)系那么好……他應(yīng)該會直接去找張揚(yáng)吧？

果然，顧言沉默了幾秒，那微蹙的眉頭并未舒展，但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平靜：“好的，謝謝李老師。我再想想辦法。”

他似乎輕輕嘆了口氣，那微不可聞的氣息卻像小錘子敲在我心上。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我所在的方向。

我像受驚的兔子，猛地低下頭，把臉埋進(jìn)懷里的書堆，手指用力地?fù)钢鴷埂Ｄ_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在我旁邊停頓了那么極其短暫的一瞬。

空氣仿佛凝滯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頭頂，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他會跟我說話嗎？問什么？我該說什么？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

然而，那停頓只有短短一瞬。腳步聲再次響起，沒有遲疑，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極細(xì)微的風(fēng)，吹動了我額前細(xì)碎的劉海。然后，腳步聲遠(yuǎn)去，消失在圖書館入口的光影里。

他走了。像每一次那樣，沒有多余的話語，沒有停留。仿佛我只是書架旁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

我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tuán)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澀。懷里的書變得格外沉重。目光落在借閱臺上，李老師正在低頭整理登記簿。一個念頭，像暗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

那本《城市意象》……對顧言很重要。他在為論文發(fā)愁。

而我……知道張揚(yáng)的教室在哪里。甚至，我知道他每天下午訓(xùn)練結(jié)束回教室的時間。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瘋長。理智在尖叫：陳默，你瘋了嗎？這太蠢了！太冒失了！顧言需要，他自己會去找張揚(yáng)！你去算什么？自作多情！多管閑事！

可另一個聲音，那個被壓抑了太久、卑微地渴望著能做點(diǎn)什么的聲音，在微弱地反駁：只是……只是幫他問一下？如果張揚(yáng)方便的話……如果書已經(jīng)用完了的話……只是問一下而已。萬一……萬一能幫到他呢？哪怕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微不足道的忙……

兩種聲音在腦子里激烈地交戰(zhàn)，攪得我心神不寧。整個下午的工作都心不在焉，填錯了好幾張借書卡，被李老師溫和地提醒了一次。

放學(xué)鈴聲響了。我機(jī)械地收拾好東西，走出圖書館。夕陽的余暉給校園鍍上一層暖金色，籃球場上傳來熟悉的、充滿活力的呼喊和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

高三（七）班的教室，在二樓走廊的盡頭。

腳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識，帶著我一步一步，朝著那個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煎熬無比。離教室越近，心跳得就越快，手心全是黏膩的冷汗。腦子里預(yù)演了無數(shù)遍可能的場景：張揚(yáng)不在？或者他一口回絕？或者他問：“是顧言讓你來的？”我該怎么回答？

最終，我像個做賊心虛的傻瓜，沒有勇氣直接進(jìn)教室找人。而是選擇躲在樓梯拐角處那根粗大的廊柱后面。這里視野隱蔽，能清楚地看到高三（七）班教室門口的情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走廊里喧鬧的人聲漸漸散去，大部分學(xué)生都離開了。我緊張地盯著教室門口，感覺每一秒都是煎熬。

終于，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里。張揚(yáng)背著他那個標(biāo)志性的黑色運(yùn)動背包，一邊走一邊用毛巾擦著汗?jié)竦念^發(fā)，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顯然是剛結(jié)束訓(xùn)練。他徑直走向教室后門。

機(jī)會！

我深吸一口氣，像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士兵，鼓足了最后一點(diǎn)可憐的勇氣，從廊柱后面閃身出來，快步朝他走去。心跳聲震耳欲聾，幾乎蓋過了周圍的一切聲音。

“張揚(yáng)……同學(xué)！”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發(fā)緊，帶著明顯的顫抖。

張揚(yáng)聞聲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到是我，他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驚訝，隨即露出他那標(biāo)志性的、陽光開朗的笑容：“喲？這不是圖書館的小助理嗎？找我有事？”他語氣輕松，帶著點(diǎn)自來熟的熱情。

他記得我。這個認(rèn)知讓我稍微松了口氣，但緊張感絲毫未減。

“是……是這樣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手指緊緊攥著校服衣角，“聽說……聽說你借了一本《城市意象》？”

“《城市意象》？”張揚(yáng)挑了挑眉，似乎想了一下，“哦！對！好像是有這么本書！怎么了？”

“那個……顧言同學(xué)，他……他好像急著用這本書寫論文，”我語速飛快，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感覺臉頰燙得能煎雞蛋，“館里……館里最后一本被你借走了。所以……所以我想問問你……如果……如果你已經(jīng)看完了，或者暫時不用的話……能不能……能不能先……”后面的話，因為極度的羞窘和緊張，變得細(xì)若蚊蠅，幾乎聽不清。

沉默。短暫的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緊緊裹住，讓我?guī)缀踔舷ⅰＭ炅耍欢ㄓX得我莫名其妙，多管閑事。

“噢——！”張揚(yáng)突然拖長了調(diào)子，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笑容更大了，“我說呢！原來是顧言那家伙需要啊！嗨，你早說嘛！”

他爽朗的笑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顯得有些刺耳。“沒問題！小事一樁！”他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卸下背包，拉開拉鏈，在里面翻找起來，“那書我翻了幾頁，太專業(yè)了，看得我頭大，正好用完了。喏，給你！”

他很快從包里抽出一本不算太厚的書，深藍(lán)色的封面，正是《城市意象》。他大大咧咧地遞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完全沒想到會這么順利。看著他遞過來的書，一時間竟忘了伸手去接。

“拿著啊！”張揚(yáng)直接把書塞進(jìn)了我懷里，“替我告訴顧言一聲，不用謝！兄弟嘛！”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氣不小，拍得我身體晃了一下，“行啦，書給你了，任務(wù)完成！我先撤了，還得去趟小賣部！”

說完，他瀟灑地一揮手，重新背上包，哼著歌，大步流星地朝樓梯口走去，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拐角。

走廊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我一個人，懷里抱著那本還帶著張揚(yáng)書包里運(yùn)動服氣息的《城市意象》。封面的觸感冰涼，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我心口發(fā)麻。

成功了？書……拿到了？

巨大的不真實(shí)感籠罩著我。低頭看著懷里深藍(lán)色的書封，指尖微微顫抖。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喜悅、酸楚和巨大羞恥感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心防。為了這本書，為了能幫到他一點(diǎn)點(diǎn)，我像個蹩腳的間諜一樣躲在柱子后面，緊張得快要暈過去，然后被張揚(yáng)那了然于胸的“兄弟嘛”三個字，輕易地戳破了所有小心翼翼隱藏的心思。

原來，我的心思，在張揚(yáng)這樣的人眼里，是如此的一目了然，甚至……不值一提。

臉頰滾燙，耳朵里嗡嗡作響。我抱著那本沉重的書，像抱著一個滾燙的、見不得光的秘密，逃也似的沖下樓梯，只想快點(diǎn)把它送到顧言手里，然后徹底逃離這個地方。腳步慌亂地沖下樓梯，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臉頰上的熱度絲毫沒有退卻的跡象，反而因為奔跑而更加灼燙。

剛沖到一樓樓梯口，差點(diǎn)和一個正從旁邊洗手間出來的人撞個滿懷。

“哎喲！”對方驚呼一聲，扶住了門框。

我嚇得趕緊剎住腳步，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抬起頭，看清對方的臉時，整個人瞬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

是顧言。

他大概剛洗完手，修長的手指上還沾著未干的水珠，正略帶驚訝地看著我。鏡片后的目光掃過我因為奔跑而泛紅的臉頰，最終落在我懷里緊緊抱著的那本深藍(lán)色封面的《城市意象》上。

他的視線在書封上停留了足足有兩三秒。那目光很沉靜，卻像帶著無形的穿透力，似乎瞬間就明白了什么。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樓梯口的光線有些昏暗，空氣里彌漫著洗手間飄來的淡淡消毒水味。我抱著書，像個被當(dāng)場抓獲的、愚蠢的小偷，所有的驚慌、羞恥、無措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審視的目光下。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張著嘴，臉頰燒得快要冒煙。

他會說什么？會問“書怎么在你這里”？還是會像張揚(yáng)一樣，了然地說一句“哦，麻煩你了”？或者……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很……多事？

顧言的目光終于從那本書上移開，重新落回我的臉上。他的表情沒什么變化，依舊是那種慣常的平靜，只是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薄薄的唇線抿了抿，似乎想說什么。

我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給我讓開了通往走廊的路。那是一個無聲的示意：你可以走了。

沒有疑問，沒有感謝，甚至連一個簡單的點(diǎn)頭都沒有。只有一片沉默，和那沉靜得讓人心慌的目光。

巨大的失落和難堪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而來，澆熄了剛才拿到書時那一絲微弱的喜悅。所有的勇氣和期待都在這一刻碎成了齏粉。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抱著書，幾乎是奪路而逃，低著頭，飛快地從他讓開的空隙中穿過，朝著圖書館的方向狂奔而去。

臉頰滾燙，視線卻開始模糊。走廊兩旁的墻壁在余光里扭曲變形。懷里的《城市意象》像一塊沉重的冰，緊緊貼在心口，凍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溫度。

我把書放在借閱臺李老師面前，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李老師，書……《城市意象》，張揚(yáng)同學(xué)還回來了。”沒等李老師回應(yīng)，我轉(zhuǎn)身就沖進(jìn)了圖書館深處那個最熟悉、最安全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書架，緩緩滑坐在地上。

蜷縮起身體，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膝蓋。圖書館深處恒久的寂靜包裹著我，只有自己壓抑的、帶著哽咽的呼吸聲在耳邊回響。

懷里的重量消失了，書送回去了。可心口那個地方，卻像是被那本《城市意象》狠狠地砸了一下，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冰冷刺骨的洞。張揚(yáng)了然爽朗的笑聲，顧言沉默審視的目光，交替在腦海里閃現(xiàn)。

原來，在顧言的世界里，我所有的努力和笨拙的靠近，連一句“謝謝”都換不來。甚至連一個疑問的眼神都顯得多余。

那本深藍(lán)色的書，像一塊墓碑，埋葬了我所有小心翼翼的、卑微的幻想。

窗外，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圖書館里，頂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線落在積滿灰塵的書架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沉重的陰影。我坐在陰影里，感覺自己也快要變成這圖書館角落里，一個無人問津的、落滿灰塵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