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北軍之賬冊,爾自閱之。”
劉據俯身拾起帛書,匆匆一瞥,旋即擲于地上,斷然道:“此乃偽造!”
劉據分明見得,漢武帝批閱奏章之手忽地一頓,老者終是抬眼,目光如炬,直視立于未央宮正殿中央的劉據。
漢武帝劉徹已逾花甲,發絲半白半黑,瞇眼之時,宛若一頭假寐的猛虎,周身散發出的凜冽之氣,令人不敢小覷!
漢武帝眸中閃過一絲驚異,凝視著眼前這位早已而立之年的太子,只見其目光如炬,毫無懼色,傲骨錚錚,猶如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
這才是我劉家兒郎啊,一想到從前的劉據庸懦之至,見朕從未敢直視,真是讓人恨鐵不成鋼。
漢武帝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道:“此乃大司農所呈北軍賬冊,爾僅一眼,便斷其為偽?”
劉據頷首道:“無需細觀,此賬冊必為偽造,他們欺君罔上。”
漢武帝輕哼一聲,似覺索然無味,復又低頭批閱奏章。
此舉表明,漢武帝對劉據之言,并未入耳。
如今公孫敬聲早已殞命,莫非要自己承認錯殺為之平反,這是公然要和自己叫板?!
劉據深吸一口氣,道:“父皇,校驗賬冊之法,簡單至極,無需細查,只需審視其中數字即可。”
漢武帝仍未抬眼,似在靜待劉據言畢,他更想見識一下他口中的所謂仙法是何花樣。
劉據語氣略顯急切:“此賬冊之中,大數開篇者過多,按賬冊之律,繁雜數字之中,首位數字愈小,出現之概率愈高;而此賬冊卻反其道而行之。”
“您若不信,可取內帑真賬冊數卷,以驗我言真假。”
劉據言罷,身姿孤寂地佇立在未央宮那恢弘的正殿之中。
不遠處的衛子夫江充等人,則心思各異的留意著劉徹的反應。
仿若正靜候著命運的裁決,自己的前途命運,皆系于那端坐在高階之上、龍案之后的老者一念之間。
漢武帝沉默不語,唯有翻動竹簡的簌簌聲響,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漢武帝將案上的竹簡猛地一推,臉上浮現出一抹難以置信的神情,緊接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方才,他正仔細翻閱著案上堆積如山的賬冊。
真賬冊與假賬冊皆已查驗,結果與劉據所言分毫不差。
真賬冊里,首位出現較大數字的情況極為少見,多數首位都是較小的數字。
而假賬冊中,大小數字出現的頻率則大致相當。
漢武帝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劉據,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這些學問,是誰傳授于你的?”
漢武帝開口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疑惑與探尋。
劉據趕忙搖頭:“是孩兒自行鉆研所得。”
總不能說這些知識,是他穿越時空帶來的吧?
不過,無論如何,他覺得漢武帝愿意與他交談,這無疑是個好的兆頭。
漢武帝瞇起雙眼,語氣輕描淡寫地問道:“朕是問你,是誰在背后指點你,來為公孫父子翻案的?”
查驗賬冊真假,雖也算得上一種能力,但在漢武帝眼中,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還不足以讓他高看一眼。
劉據一怔,老老實實地回答:“公孫敬聲乃孩兒表兄,孩兒以為他還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去貪污北軍一千九百萬的軍餉。”
“孩兒擔心父皇被奸佞之徒蒙蔽雙眼,故而前來提醒父皇。”
漢武帝瞇起雙眼,宛如一只狡黠的老狐貍,淡淡地說道:“你以為朕當真不知公孫敬聲是遭人陷害的嗎?”
咚咚咚!
劉據只覺頭皮發麻,心跳陡然加快。
漢武帝知曉?他竟知曉公孫父子是被人誣陷的?
史書記載,漢武帝晚年昏聵,被奸臣所惑,這才引發了巫蠱之禍。
為何如今的歷史與史書所載大相徑庭?
此刻的漢武帝,恰似一只剛剛蘇醒的猛虎,哪有半分昏庸之態?
這究竟是何緣故?!
“想不明白其中關節嗎?”
漢武帝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緩緩道:“需不需要朕給你點提示?”
他依舊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劉據,那眼神,恰似一個獵人,正饒有興致地逗弄著落入陷阱的獵物。
而劉據,此刻無疑就是他眼中的獵物!
劉據腦海中思緒如麻,翻來覆去,卻始終想不通,為何漢武帝明明清楚公孫敬聲是被冤枉的,卻還要將他投入大獄。
如今乃至于痛下殺手!
剎那間,劉據腦海中靈光一閃,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莫非……
莫非漢武帝本就存了要殺公孫父子的心思!
“看來你是想通了。”
漢武帝瞇起雙眼,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此刻在劉據眼中,這笑容卻如同惡魔的獰笑。
這就是屹立于權力之巔的男人,大漢歷史上聲名遠揚的漢武大帝!
冷漠、殘酷、絕情!
漢武帝再度展露笑顏,向劉據問道:“那你可清楚朕為何要殺他?”
劉據乖乖地搖了搖頭,輕聲道:“孩兒不知。”
漢武帝緊緊盯著劉據,恍惚間,仿佛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不知為何,劉據儼然和從前截然不同了,他身上有著一種他從前所沒有的氣質。
至少,比他從前要勇敢得多!
漢武帝微笑著說道:“莫要害怕,父皇又不是吃人的猛獸,你往朕跟前站一站,讓朕好好瞧瞧你。”
“噢。”
劉據只覺雙腳好似被灌了鉛一般沉重,艱難地朝前挪了兩步。
漢武帝眉頭緊緊皺起,不悅地喝道:“朕說了,朕不吃人,你就不能再朝前走兩步嗎?”
劉據搖了搖頭,怯生生道:“孩兒不敢再走了。”
“為何?”漢武帝一臉疑惑。
劉據歪著頭,目光落在漢武帝身旁的銅燈上,脫口而出:“再朝前走,您抓起那銅燈就能打到孩兒了。”
漢武帝:“……”
這混蛋!
朕可是你的君父!
然而轉念思量,漢武帝倒也漸漸釋懷了。
“你這小子,如今倒是頭一次敢這般同朕講話,從前見了朕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
漢武帝佯裝嗔怒地笑罵一句,隨即吩咐道:“那就暫且在那兒站著吧。”
靜默須臾,漢武帝緩緩開口:“你可知曉高祖皇帝?”
劉據咧嘴一笑:“父皇說笑了,這誰人不知,我又不是那忘本悖德的混賬,他老人家可是咱劉家的老祖宗呢!”
漢武帝聽聞,一臉無奈,可不知怎的,父子間的距離仿佛在無形中拉近了幾分。
他接著說道:“你既知曉,那朕問你,高祖之后,何人登基即位了?”
“劉盈。”劉據不假思索地答道。
漢武帝的聲音陡然低沉了幾分:“劉盈登基,他當真能當家作主嗎?”
劉據一怔,趕忙搖頭道:“做不得主,真正掌權的是呂后。”
漢武帝微微頷首,目光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公孫敬聲身為太仆,他爹公孫賀官居丞相之位,他母親乃是衛君孺。”
“衛青雖已離世,可他的兒子如今仍在朝中武將體系里擔任要職。”
“公孫家、衛家,他們背后所依仗的究竟是誰?”
隨著漢武帝條分縷析地講述,劉據的額頭漸漸沁出了汗珠。
他們倚仗的是誰?正是衛子夫!
衛子夫身為大漢皇后,其背后的勢力實在太過龐大,令人望而生畏!
這話,也是說給一旁的衛子夫聽的!
一時間,她也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背脊生寒,僵住了身子。
漢武帝抬手指向劉據,說道:“吾兒,此刻可曾想明白了?”
劉據嘴唇微微顫抖,結結巴巴地回應道:“有……有點明白了。”
這一切皆是漢武帝在幕后精心策劃,他的最終目的,是要讓衛家外戚的勢力,徹底從大漢的朝堂之上消失殆盡!
他要親自導演一場血腥的清洗大戲!
他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大權旁落于衛子夫之手!
他更不愿當年呂后臨朝稱制的悲劇再度重演!
漢武帝深知,以太子劉據的能力,根本無法掌控這復雜的局勢。
為了大漢社稷的綿延不絕,他寧可舍棄將天下托付給太子劉據的念頭,也絕不能讓大漢的皇位與權柄被外力所侵蝕!
他首先是這大漢的帝王,而后才是劉據的父親。
故而為了權力的平穩過渡,他甚至能狠下心來,對自己的親生骨肉痛下殺手,只為確保大權能毫無瑕疵地留在劉氏子孫手中!
絕!
實在是絕情至極!
“這,這……”
劉據有些語無倫次,向漢武帝發問:“你……你莫不是此刻就要取我性命?”
漢武帝:“……”
“朕若要殺你,何須與你啰嗦這許多?朕是閑得發慌么?”
這下,輪到劉據滿心困惑了。
劉據著實難以揣度漢武帝的心思。
漢武帝之所以能心平氣和地與劉據說這般多話。
是因為如今在這個孩兒身上,他瞧見了別樣的可能。
虎雖毒,尚不食子,可漢武帝謀劃的這一場棋局,在鏟除以衛子夫為首的外戚勢力之時,極有可能將皇太子一脈也卷入其中。
這無疑是個難以掌控的變數。
在真實的歷史進程中,恰恰是因為這個難以掌控的變數,最終致使皇太子劉據起兵反叛,而漢武帝最終也只能含著淚,將自己親兒子的嫡長子一脈盡數誅滅,只留下了一個曾孫劉病己。
追根溯源,皆因漢武帝從心底里就不認為劉據有能力接替自己親手締造的大漢帝國。
只因皇太子劉據性情過于寬厚仁善,倘若將這萬里江山交予他手,用不了多時,大權便會落入旁人之手。
然而,劉據今日卻莫名的給了他截然不同的觀感,也讓他萌生出別樣的設想。
他如今緣何變化如此之大?
身上竟能帶著一股子侵略勁兒,有膽識,有鋒芒,最為關鍵的是,他并不愚鈍,自己只需稍加點撥,他便能想通諸多事宜。
這分明就是一個天生的政治家該有的敏銳與悟性!
若非如此,漢武帝又怎會費盡唇舌與劉據說這么多話。
當然,漢武帝的心思與謀略,劉據自是無法知曉,更猜不透年邁的漢武帝此刻究竟在思索著什么。
漢武帝目光落在劉據身上,似笑非笑地開口:“今日聽了這般多事,可會害怕?”
劉據先是點頭,緊接著又搖頭:“不怕!”
“當真不怕?”
“有那么一點兒。”
漢武帝忽然咧開嘴大笑起來:“你這家伙,如今也變的不實在了,跟朕還耍這些花里胡哨的心眼。”
“罷了,今日父皇再給你上一課,讓你明白男子漢該追逐些什么。”
“往后少學董仲舒那一套學問,那玩意兒能有何用?學到最后,人都學得迂腐不堪。”
“你想想你從前,哪里還有半分銳氣?身為太子,全無太子的威嚴,軟綿綿的像個婦人。”
聽到劉徹如此言語,一旁的衛子夫頓時如釋重負。
“好了,我會給公孫父子和陽石平反的。話說回來,你那仙法是否能讓朕瞧瞧了?朕倒是頗有興趣!”
劉徹瞇了瞇眼,嘴角微揚道。
作為這等鐵血無情的帝王,就算是冤殺錯殺又如何,劉徹本就是把臣民的性命當做草芥一般!
哪怕是平反其實都是劉徹難得的妥協讓步結果,是一個驚人的政治信號!
要知道,天下無不是的君父!
在歷史上,甚至后續因巫蠱之禍牽連成千上萬人,其中包括自己的諸多血親,夷自己的三族!
可只是一道輕飄飄的輪臺罪己詔便一筆揭過。
那成千上萬人的性命逝去,就宛如一個笑話!
但無人不敢畏服!
故此,聽到劉徹居然要為公孫父子平反,江充頓時一副見鬼了的神情!
堂堂武帝,居然低頭了?!
“父皇,我今日先給您表演個噴火戲法,再表演個下油鍋撈針如何?我先去準備油鍋。”
漢武帝聽聞,眉頭微微一皺,沒想到他竟是來真的?
話音剛落,劉據便迅速來到御膳房去準備了。
只留下滿屋子的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御膳房的太監們就在劉據有條不紊的指揮下,抬著一口碩大的油鍋走進了未央宮的偏殿,后面還跟著一群小太監,手里拿著劈柴和支架。
漢武帝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今日他倒要瞧瞧太子究竟要搞出什么名堂。
當下江充尚未敢在武帝跟前進讒言詆毀太子與皇后,故而皇長子劉據在漢武帝心中的地位依舊穩如磐石,劉據自然也就有了幾分肆意妄為的底氣,只不過尋常人哪敢在天子面前造次罷了。
不得不說,今日劉據的表現著實讓漢武帝眼前一亮,至少他見到自己時,不再像從前那般畏畏縮縮。
往昔他那副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的模樣,雖說恭敬有余,可在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眼中,卻少了幾分皇家子弟該有的氣魄與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