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自家兒子被董仲舒之流教成了完全是一副儒雅隨和的模樣,沒想到骨子里竟藏著這般熱血,這才是我劉家的好兒郎啊!
不過不知為何,她總有種預感,她眼前的孩兒性情似乎大變,總覺得有種熟悉的陌生感。
但轉瞬之間,衛子夫望著依舊與自己對視的兒子劉據,語氣變得柔和而關切。
“兒啊,你還是小瞧了你父親啊,他可是古往今來少有的雄主,你終究還是太稚嫩了些。”
兒子如此懂事,衛子夫既歡喜又欣慰。
雖說劉據已當了數十年的太子,接受了這么多年的帝王權謀之術的熏陶,但想要與他父皇抗衡,揣摩透他父皇的心思,恐怕還是力有未逮啊!
在原本的歷史進程,已犯下矯詔之罪的劉據,因不知武帝是否尚在人世,便毅然決定起兵。
因太子所能調動的車馬有限,劉據便派舍人持節連夜奔入長秋門,將自己的計劃告知衛皇后。
如此這般,才贏得了衛子夫的支持。
然而現在還遠不是那萬分危急的時刻,武帝還尚未啟程甘泉宮,也沒到魚死網破的時候,所以其實衛子夫還是有一些顧慮的,不敢貿然支持劉據放手一搏。
“母后,您所言孩兒皆銘記于心,只是坐視不理絕非孩兒作風,成敗一試便知分曉。”
“且先與為娘說說,你欲如何勸諫君父?若為娘聽后覺得不妥,你便暫且按捺,切莫貿然行事。”
“那若可行呢?”
劉據步步緊逼,追問道。
“先講來聽聽!”
劉據思緒翻涌,目光堅毅地看向衛子夫,道:“母后,孩兒此前行事方向有誤!”
“如今癥結不在君父處,君父睿智英明,乃一代雄主,智謀過人,只是眼下遭奸佞小人蒙蔽,我們何苦與君父為敵?”
“孩兒皆有所聞,是那江充奸賊上躥下跳,誣陷我妹妹,此仇,孩兒必報!”
言罷,劉據臉上滿是狠厲之色,衛子夫瞧見,心中也是一驚!
好重的戾氣!
衛子夫輕咳一聲,道:
“言歸正傳!江充那廝,為娘定不會輕饒!”
雖不知兒子為何戾氣如此之重,但劉據起初所言卻讓她心生思索。
似乎有些道理。
“呃……”
“江充不是慣會拿些神神鬼鬼之事嚇唬圣上嗎?咱們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倒要看看屆時他如何再哄騙圣上。”
劉進握緊拳頭,憤然說道。
想與我這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奇才比裝神弄鬼,簡直是癡心妄想。
劉據在一旁聽著,不時點頭,顯然對劉進所言他方向有誤這一點頗為認同。
“你怎就篤定能對付得了那江充!”
衛子夫心中明白,那江充廣結江湖術士與諸多奇人異士,那些人窮其一生鉆研此等旁門左道,她著實擔憂兒子會在這上面栽跟頭。
劉據瞧著衛子夫的神情,便知自己已然成功了一半,母親已然被自己說動。
他自信滿滿地道:
“母親且放寬心,我此刻便能演示給您瞧!”
過了好一會兒。
衛子夫望著兒子,那眼神猶如見了鬼魅一般,全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兒啊,你與為娘說說,你何時學了這些本事?又是如何做到的?”
方才劉據所演示的那些,實在太過駭人。
聞所未聞!
自幼在東宮長大的兒子,怎會懂得這些?
劉據一臉得意,隨意地擺了擺手:“不過是些小伎倆罷了,待我從宮中歸來,再將其中奧妙說與母親聽。”
衛子夫心癢難耐,可兒子就是不肯說,還稱怕走漏風聲,她也是毫無辦法。
但著實被這個兒子給震住了。
仿若鬼神之能!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時,在未央宮中,頭發已略顯花白的漢武帝身著一件玄色龍袍,被幾個身著奇裝異服之人以及一個賊眉鼠眼的官員簇擁著,不知在談論著什么。
“陛下,方才我溝通天官,您之所以會做那被木人追打的噩夢,并非僅因寒邪侵體,更為嚴重的是,有人對您施了詛咒啊!”
那奇裝異服中的一人,語出驚人!
嚇得周遭的太監宮女紛紛跪地。
“陛下!”
漢武帝那略顯渾濁的眸子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清明,他輕撫著胡須,沉默不語。
旁邊,一位眼神閃爍、面容猥瑣的官員,見漢武帝未有表態,心中焦急難耐,脫口便道:
“陛下,宮中巫蠱之氣彌漫,若不根除,陛下龍體恐難康復啊!”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太監宮女們屏息凝神,頭低得幾乎要貼到地面。
這位江充江大人,膽子可真是大得驚人。
宮中乃何等重地,竟敢直言巫蠱之氣充斥,難道宮中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漢武帝神色依舊,未有絲毫波動,仿佛被江充所言擊中要害,又似乎仍在獨自思索,讓江充一時難以揣摩圣意。
江充見漢武帝不為所動,更加賣力地煽風點火。
“陛下,臣愿為陛下沖鋒陷陣,揪出那詛咒陛下之人。”此言一出,漢武帝似乎有所動容。
良久,漢武帝才緩緩看向江充,慢條斯理地道:
“你打算從何處著手?”
江充聞言,臉上頓時泛起一抹異樣的紅暈,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興奮地對漢武帝道:
“陛下,臣以為此事發生在宮中,那些失寵的妃嬪們無疑嫌疑最大。臣以為,入手之處便在冷宮!”
江充心中自有盤算,此時的他尚未有直接對付皇后與太子的念頭,盡管他與太子早有積怨,但江充深知,太子非輕易可動。
至于后來他為何敢背著漢武帝栽贓陷害皇后太子,那完全是權力將他推向了深淵,野心引領他走上了那條不歸路。
此刻的他,只想留在繁華的長安,不愿去那些偏遠之地為官。
畢竟,太子早已將他貶至百越為縣令。
然而,百越又是個怎樣的地方?
后世那繁華的廣東一帶,在此時卻是一片蠻荒之地,去了那里,便是一生無望。
而漢武帝讓他尋訪術士之時,他才敏銳地察覺到了機會,一個留在長安的絕佳機會。
就在漢武帝欲再開口之際,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
“陛下已歇,皇后娘娘還是請回吧。”
“好你個蘇文,竟敢攔阻皇后娘娘的去路,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連眼珠子都長到后腦勺去了!”
皇后身旁的貼身侍婢桃香柳眉倒豎,怒斥出聲。蘇文,乃是漢武帝跟前的小黃門。
漢武帝雖在殿內,卻已隱約聽聞外頭的動靜。
“陛下已然安歇。”
黃門蘇文依舊重復著那句話,桃香聞言,正欲再爭辯幾句。
“蘇黃門,煩請勞駕,去向陛下通稟一聲,就說本宮有急事求見!”
撲通一聲!
黃門蘇文猛地跪倒在地,額頭如搗蒜般連連叩首:
“皇后娘娘息怒,奴婢實在不知是您駕到!”
衛子夫輕嘆一聲,略顯無奈地說道:
“蘇黃門辛苦了。”
言罷,她示意桃香取出一串五銖錢遞上。桃香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得將錢塞到黃門蘇文手中。
然而,蘇文哪里敢收啊!
這可是皇后娘娘的賞賜!
他連連磕頭,額角都磕出了血痕。
衛子夫心中五味雜陳,想去卻不得去,與能去卻不想去,這其中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曾幾何時,兄長衛青尚在,外甥霍去病也健在,誰又敢如此攔阻她?
可如今呢?幾年前,衛青離世,雖得皇帝厚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衛家已大不如前。
而她那命苦的外甥,冠軍侯霍去病,更是英年早逝,年僅二十三歲便撒手人寰。若非如此,衛家何至于此?她堂堂皇后,又怎會連丈夫的寢宮都進不去,還要給這些黃門塞錢打點?
這二人,但凡有一個還在,哪個奴才又敢如此欺辱她!
至于那幾個侄子,以后能在太子劉據的庇護下安穩度日,便已是萬幸,實在是太平庸無能了。
衛子夫想起兒子之前總跟她提起,說如今滿朝文武對太子劉據的怨言越來越多。之前她并未往這方面深想,只當是兒子自身有失。可如今看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因為劉據如今最大的靠山沒了。
可以說,只要衛青一日尚在,便無人敢在劉據頭上動土!
縱是漢武大帝,亦需對衛青以禮相待,不為旁因,只為那大漢軍魂一生為大漢櫛風沐雨、拓土封疆之豐功偉績啊。
殿外喧嘩未歇,殿內漢武帝卻早已洞悉一切,神色波瀾不驚,輕啟朱唇:
“皇后,且入殿來吧。”
他料想皇后此番前來,定是心懷怨懟,畢竟親生骨肉,竟由自己親手推上絕路。然則,帝王之家,錯亦非錯,有時更無寬宥可言,故而先前才命黃門蘇文設阻。
然則,適才皇后語中,盡是哀婉與悲愴。
漢武帝不禁憶起,與皇后共度風雨數十載,其賢良淑德,歷歷在目;又憶起那位軍神,與自己訣別之景,那年輕而堅毅的面龐,令自己曾痛徹心扉,仰天長嘆,天命不公!
漢武帝既已發話,蘇文自是不敢再阻,忙不迭地開門迎客。
一縷清冽微風穿堂而過,衛子夫款步而入,雍容華貴,滿殿之人皆俯首跪拜:
“恭迎皇后娘娘!”
衛子夫似已對此等場面習以為常,僅是淡淡掃了江充一眼,輕啟朱唇:
“平身吧。”
旋即,她轉向漢武帝,柔聲道:
“陛下,尚未安歇嗎?”
“皇后既至,便一同聆聽吧。”
言罷,漢武帝輕拍身旁坐墊,示意衛子夫近前就座。
衛子夫容顏依舊,保養得宜,對漢武帝所言之事并無興趣,她向來不涉朝政,只是微微一笑:
“陛下,據兒已至殿外。”
衛子夫未忘此行目的,雖心有委屈,卻早已習以為常。
“哦?”
漢武帝老態龍鐘的面容上,閃過一抹銳利之光,口中卻淡然道:
“他所為何來?莫非是來興師問罪不成?”
話音未落,殿內溫度驟降,初春之夜,寒意逼人,卻不及漢武帝目光之冷冽。
此一瞬,一代君王的鐵血霸氣、仁德王道盡顯無遺。
這位執掌帝國數十載的雄主,其威嚴猶如山岳,不可撼動。
衛子夫自是能敏銳感知,而江充與那幾位江湖術士更是心驚膽戰,仿佛被無形巨獸緊緊盯住。
他們本能地俯首跪地,不敢直視。
衛子夫近在咫尺,感受尤為深刻,然多年相伴,她早已深諳以柔克剛之道。
她輕伸那已略顯松弛的雙手,溫柔地覆在漢武帝的雙手之上,笑語盈盈:
“都這把年紀了,怎還如此火爆?孩子來給你請安,你也不給個好臉色?”
這話雖連衛子夫自己都覺難以置信,但她絕不能讓漢武帝帶著怒氣去見兩個孩子。
說來也奇,漢武帝還真就吃衛子夫這一套,氣勢漸漸收斂,目光也柔和了幾分,冷哼一聲道:
“大半夜的請安?我可真是頭一遭見。”
衛子夫聞言,只是微笑不語。
漢武帝陷入沉思,江充與江湖術士們更是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氣氛就這樣詭異而緊張地持續著,直到劉據的聲音傳入殿內,才打破了這份沉寂。
門外,仿佛方才皇后衛子夫踏入殿中的那場景,又悄然重現了一回。
屋內眾人皆能清晰聽見蘇文那略帶刺耳的高聲,以及皇太子那肆意不羈的聲調。
“太子殿下,陛下此刻正在安歇,您還是明日再來吧。”
見狀,劉據嘴角微揚,朝著蘇文道:“閣下想必就是陛下身邊的黃門蘇文大人吧?”
他將那虛偽的笑容演繹得入木三分,蘇文不禁打了個寒顫,怎會如此令人膽寒。
可皇太子他可招惹不起,無奈陛下下了禁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執行。
他強作鎮定,賠著笑臉道:
“太子殿下莫要打趣奴婢了,奴婢自幼看著您長大,您怎會不識得奴婢,只是今日實在不便,陛下吩咐了,不許任何人入內。”
這乃是方才漢武帝劉徹特意下達的旨意。
他倒想瞧瞧,今晚自己的這個好大兒究竟要搞出什么花樣。
而劉據眼中,瞬間閃過一抹寒芒,那目光猶如猛獸凝視獵物一般,直直射向蘇文。
他在心中暗忖。
正是此人,日后釀成了那等彌天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