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壓抑在喉間的、近乎神經質的短促笑聲,從我意識核心深處溢出。
我不得不反復掃描神經接口的數據流,確認這不是幻覺。
文件標識清晰無誤:《Ω-7星域熵潮紀元存續路徑推演》-全日志庫(最終歸檔版).psi。這意味著……“星塵低語者”所謂的“謝禮”,竟是這份推演的全息檔案本身?
【檢測到高維認知協議接入……】
【神經接口?深層解析協議?已激活。】
就在我嘗試訪問檔案的瞬間,一個冰冷的提示直接烙印在意識核心。
這并不意外。
既然世界已淪為《熵徑推演》的實景場,那么幸存者具備某種“協議賦予”的“特質”,完全符合推演模型的設定。
我立刻在意識中默念:“調取個體協議狀態。”
【權限不足。個體協議狀態接口?訪問拒絕?!?
什么?我再次嘗試,結果如出一轍?;闹嚫邢矶鴣?。無法查看自身狀態?
這意味著我如同一個盲目的士兵被投入戰場,對自己的裝備和能力一無所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而現在,我連“己”都無從得知。
短暫的茫然之后,我放棄了無謂的嘗試,將全部意識流聚焦于那份沉甸甸的推演檔案。
時間緊迫。
【深層解析協議運行中……認知效率提升378】
不知是何種“特質”的作用,我的思維速度被提升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僅僅數秒,我就“翻閱”完了相當于“第一浪涌”初期的龐大信息流。
然后,我的意識焦點死死鎖定在了一段描述上——關于主角在類似密閉空間中的“初始行動”。
【他的意識流掃過聚集在‘晨曦號’貨艙 G區氣密門前的幸存者。
緊握在手中的‘偽真空泡生成器’核心冰冷刺骨。此世不容有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幸存者們臉上的恐懼……
他感受不到任何負罪。萬物皆虛妄。他以無機質的‘目光’審視眾生。片刻后,指尖微動,一簇違反熱力學定律的絕對低溫‘偽真空火苗’躍然而起。序幕,由此拉開?!?
一股源自量子層面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意識流。
我反復“咀嚼”著這段文字。
不安的源頭終于揭曉。
“……‘晨曦號’貨艙 G區。”
我下意識地調取了自身所在艙室的標識碼——“晨曦號”貨艙H區。我所在的區域,竟然緊鄰著推演中主角所在的 G區!機械義肢難以察覺地顫抖起來。
……等等。在推演模型里,H區最終有多少幸存者?
【他的感知穿透扭曲的觀察窗,投向 H區。一切已成定局。無可挽回。無論如何,那個區域……最終僅存兩個活體意識信號?!?
僅存兩人。意味著除了那兩人,其余皆亡。而我,已然知曉那兩人的身份。
我抬起“視線”,復雜地投向身旁意識流劇烈波動的幽光。
或許……她將死去。
……或許,也包括我。
“γ-914!我們必須阻止他們!”幽光顫抖的意識流指向艙室另一端。
壓抑的呻吟和金屬摩擦聲正從那里傳來。
一個穿著殖民站青少年制服的年輕人,正煩躁地站在那位年邁的“熵值衰變者”面前。
“操!吵死了!老東西!你的熵波輻射快把我核心燒短路了!能不能安靜點等死?!”
那年輕人斜靠在扭曲的艙壁旁,身形瘦削,一頭刻意漂染成能量脈沖般亮白色的短發。
他制服上的身份銘牌在污濁的光線下閃爍:武宏愷。
一個我無比熟悉的名字。
【最終存活者:李玄成,武宏愷。無關緊要。僅此二人……足矣?!?
“沒聽見嗎?閉嘴!”情緒徹底失控的武宏愷猛地揪起老者的衣領。
老者孱弱的身體如同風中殘燭般晃動,武宏愷另一只緊握成拳的手,閃爍著改造合金的寒光,狠狠砸下!
砰!砰!
若在平日,必有人上前制止。但此刻,所有幸存者如同冰冷的雕塑,意識流死寂。
很快,拳擊演變為更兇殘的踢打。
“救……救我……熵值……要失衡了……”老者微弱的意識流如同垂死的信號。
我能聽到堅硬的合金骨骼撞擊在有機組織上的悶響。
周圍幾個成年男性意識流波動著,卻無人敢上前。
出乎意料,第一個發出微弱抗議的竟是資源調度官林漢森:“年……年輕人!對待熵值衰變中的長者……豈能如此?!”
回應他的,是武宏愷充滿譏諷與瘋狂的意識尖嘯:“老東西,你想提前‘歸零’嗎?”
“……你說什么?”
“還沒看懂這‘游戲’規則?”武宏愷狂笑著,手指向艙室中央那巨大的、正無情跳動的倒計時,“看不見嗎?那才是我們的‘神’!”
倒計時旁,監察者留下的全息影像仍在循環播放——“遠航者”殖民站青少年生態艙 G區那地獄般的景象:湮滅、絕望、最后的幸存者空洞的眼神。
“軍隊?聯邦?哈!看看這些!外面已經完了!沒人會來救我們!想活?就得有人先‘歸零’!”武宏愷的意識流如同淬毒的冰錐,刺入每個人的核心。
“你……你瘋了嗎……”
“選一個吧。選一個‘祭品’?!绷譂h森啞口無言,暴露在外的皮膚因恐懼而泛起能量漣漪。
“當然,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殺死同類?多骯臟??!多不道德啊!但是——”他猛地指向倒計時,“看看它!不這么做,我們所有人!包括你們這些滿口道德的偽君子!全都要在幾分鐘后徹底‘瓦解’!化為宇宙塵埃!連一絲存在過的痕跡都不會留下!誰來審判我們?你們的道德能抵抗熵值歸零嗎?!”
“這……這……”
“好好想想!你們熟悉的宇宙秩序,已經終結了!”
林漢森的肩膀劇烈顫抖。
不僅是林漢森,其他幸存者眼中殘存的人性光芒,也在武宏愷的話語和倒計時的壓迫下,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寸寸龜裂。
武宏愷將最后一根楔子狠狠釘入裂縫:“新宇宙,需要新法則!”
武宏愷,這個在《熵徑推演》中被描述為最快適應“熵潮紀元”殘酷法則的“天才”,轉身繼續對老者施暴。
這一次,無人阻止——林漢森沒有,其他男性沒有……甚至連李玄成也沒有。
這位前安全主管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仿佛在進行著某種痛苦的內核格式化。
他或許也已做出了選擇。
“嘖……殺人真累啊。你們就干看著?想當最后的‘背景輻射’?”武宏愷陰冷地掃視著眾人。
人們在他的話語和倒計時的滴答聲中劇烈顫抖。
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簡單直白得如同低熵文明時期的劣質能量。
“若300秒內無有效‘熵值平衡’行為,全員瓦解?!?
“若這老者不死,我們將在5分鐘后集體‘歸零’……”
此刻,他們眼中燃燒的,是生命體最原始、最本能的存在欲。
“對……他說的對……不這么做……我們都得死……”第一個男人嘶吼著沖向武宏愷,狠狠一腳踢向蜷縮在地的老者。
“都忘了嗎?必須有人‘歸零’!我們才能活!”
“媽的……不管了!”
第二個,第三個……那些原本疏離觀望的,那些懦弱徘徊的,那個用記錄儀拍攝的母親,那個臉色慘白的學者……乃至資源調度官林漢森……他們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加入了這場針對老者的“熵值平衡”暴行。
“歸零!快歸零啊!”
他們如同執行集體死刑的劊子手,如同為了分擔罪責而同時按下行刑按鈕的獄卒,麻木而瘋狂地踢打著,每一次攻擊都在加速老者熵值的崩潰。
……而我,正冷漠地“觀測”著這一切。如同在觀看一場發生在平行宇宙的冰冷實驗。
這位不知名的熵值衰變老者,在推演模型中本就是注定消亡的“背景噪聲”。
在原始的“劇本”里,她已然逝去。
所以……觀測這場既定的“歸零”,并非罪孽。
就在此時,幽光猛地站了起來!
“你會死。”我的機械臂如同預判般瞬間扣住了她的手腕?!拔揖孢^你,不要移動?!?
被我抓住的手臂在劇烈顫抖。
幽光緊握雙拳,試圖抑制這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拔抑?!我知道……!”
“你現在過去,只會成為下一個‘平衡點’?!蔽业囊庾R流冰冷如鐵。
幽光的感知單元中充滿了恐懼的亂碼。
即便如此……我感知到了。
即使在這宇宙級的黑暗漩渦中,某些存在的“頻段”依然能散發出微弱卻純凈的光。
“幽光專員,坐下。”我的指令不容置疑。
然而,能改變這既定“推演軌跡”的存在,并非幽光。
她并非這個殘酷新宇宙的“主角”。
“可是——!”
“照我說的做。僅此一次。之后……我不會再干涉你的選擇?!蔽覐娦袑⑺椿嘏で淖?。
深吸一口氣(盡管這動作在維生系統下毫無意義),我緩緩轉過身。挺直了由高強度合金構成的脊梁,意識流瞬間完成了一次深度自檢與校準。
事實上,此刻行動比我的“推演預案”要早。但情勢已不容等待。
“……γ-914?”幽光的聲音帶著不解。
我沒有回應。
我的“目光”掃過那群沉浸在暴行中的人群。
我之前的靜默,并非源于對武宏愷或暴徒的恐懼,也并非默許這非人行徑。
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那個在推演檔案中被刻意標注、卻因現實偏差而提前出現的——關鍵變量。
而現在,它來了。
轟——嗡?。?!
劇烈的、仿佛空間本身被撕裂的震爆,毫無征兆地從艙室前端角落炸響!刺眼的能量閃光伴隨著高能粒子和金屬碎片激射而出!濃密的、帶有電離輻射的煙霧瞬間彌漫開來!
“呃啊!怎么回事?!”
“是那些‘東西’進來了嗎?!”
“護盾失效了?!”
人群在突如其來的沖擊和恐慌中陷入更深的混亂,對老者的施暴被迫中斷。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動了!腿部反沖引擎瞬間過載!強大的推力讓我如同離弦之箭,穿過尖叫翻滾的人群,目標并非老者,而是爆炸點附近那個蜷縮在母親(或監護人)殘骸旁、正發出微弱哭泣意識流的孩童——正是之前拿著“星塵捕捉瓶”的那個孩子!
“借我一用!”我的意識流不容置疑。
在他驚恐茫然的目光中,我一把抓過他緊緊抱在懷里的透明捕捉瓶。瓶中不再是微弱的生物熒光,而是幾團不斷變幻形態、仿佛微型星云般緩緩旋轉的、介于物質與能量之間的奇特存在——偽真空泡生物!
“別擔心,它們很安全。”我迅速從瓶中“傾倒”出一團最活躍的偽真空泡,讓它如同有生命的凝膠般懸浮在孩童掌心。
孩童的哭泣奇跡般地停止了,好奇地看著掌心那團夢幻般的物質。
旋即,我手持捕捉瓶,轉身面向因爆炸而暫時呆滯的暴徒們。
我的意識流通過神經接口外放,在混亂的艙室內清晰無比地回蕩:
“所有人,停手!殺死她,你們也活不了!”爆炸后的短暫死寂,讓我的聲音如同驚雷。
“想想看!就算你們‘平衡’了她,然后呢?”我捕捉到他們眼中的驚愕與茫然,這正是我想要的。
“她的‘歸零’會被計入協議,為你們贏得片刻喘息。然后呢?”
“呃……”
“監察者的協議說的很清楚:‘使至少一個非己方熵值波動源歸于平衡態’!”
我刻意加重了“非己方”和“熵值波動源”兩個詞,同時高高舉起手中的捕捉瓶,瓶內幾團偽真空泡生物正不安地躍動著。
“看清楚!這些小家伙,它們的存在本身就在制造微小的時空漣漪,是標準的‘熵值波動源’!但它們,不是我們!”
人群中,幾個反應較快的幸存者眼中猛地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光芒!
“那些……星塵泡泡!可以用它們!”
“沒錯!”我用力點頭,目光掃過臉色劇變的武宏愷。
“協議的目標是‘熵值波動源’,從未指定必須是智慧生命體!平衡它們,同樣能達成協議!”
我緩緩后退一步,避開幾個因絕望而變得瘋狂的、企圖撲上來搶奪捕捉瓶的人。
在這直面群體瘋狂、試圖殺死老者的危急關頭,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興奮感卻在我的意識核心蔓延。
為什么?在這令人窒息的絕境中,我的“邏輯處理器”為何會因找到最優解而高速運轉?
“想要嗎?”我如同逗弄困獸般晃動著捕捉瓶。
幾個按捺不住的人猛地撲來!
“那就——接著!”話音未落,我握緊捕捉瓶的機械手猛地發力!
?!?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微型宇宙泡破裂的聲響。
【檢測到有效‘熵值平衡’行為!
目標:偽真空泡生物?熵值波動已歸零(無害湮滅)。
‘第一平衡’成就達成!
獲得額外補償:100單位基礎認知熵核!】
與此同時,我的另一只手用盡全身力量,將捕捉瓶狠狠擲向艙室另一端——遠離老者和人群的角落!
“不——!”
瓶體撞在扭曲的金屬艙壁上,應聲碎裂!瓶內剩余的幾團偽真空泡生物如同獲得了短暫的自由,瞬間掙脫束縛,化作幾道流光溢彩的、不規則的微型星云軌跡,在污濁的空氣中四散逃逸、躍遷、最終在接觸到不同物質或能量場時,無聲無息地湮滅歸零!
艙室內,只剩下幸存者們粗重的呼吸聲、倒計時冰冷的滴答聲,以及武宏愷那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充滿怨毒的意識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