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渟云歸了謝府。
一切收拾妥當,特將觀照給的那一盒珠子往立柜角落放。
崔婉與纖云用過晚膳,一并在她房中玩耍。
拗不過纖云好奇,停云撿了一粒松明,拉著纖云走向屋外。
園子中有夜燈,是在方正石柱上用生鐵鑄了各式禽獸樣燭臺,平日里由丫鬟女使添油以燈芯照明。
兩人找了半晌,尋著個松鶴延年樣式,一粒松明剛好擱在那松樹葉層上。
女使拿了手指長個銀圓筒,里面是黃紙卷成的火折子,只需一吹,火苗瞬時竄出來。
再附往松明,一聲輕微“噼啪”,那粒松明隨即著火,繼而燒成熊熊之態。
火光將底下生鐵鑄成的松葉渡成赤金色,似乎轉眼也要燃起來。
“太好了太好了,這個太好了。”纖云跳著腳拍巴掌。
崔婉笑著將人往后拉了兩步,“以前不知這個有如此玄妙,”她問渟云,“另一個是作什么用的?”
“是雞血紫,一種樹藤,祛風活血,有益經絡,師傅要我日日掛著。”
“難怪你還...”話說一半,崔婉不想提起姜素娘,以免纖云纏著問陶姝,改口道:“特意從山上多帶些回來。”
渟云半背對著她,看不清面容表情,纖云再往地上蹦跶了兩回,鬧著要分她幾粒。
此物實賤,尋個嫲嫲采買便是,崔婉摸了摸人腦袋頂,哄道:
“那是四姐姐師傅給的,不好分你,等明兒個嫲嫲買與你一盒就是,只能把玩,不能點著的。”
卷地風來,將燃著的松明火焰吹的一哆嗦,看似明兒個又有大雪樣子,崔婉催著兩人各自回了房。
許是白日走得一遭情緒起落,渟云久無睡意,靠在軟榻處拿了本通玄真經直翻到夜漏更深。
桌子上堆了厚厚一疊花草描本,是她近來得閑所作,仍是循著在觀子里的樣子,一筆一劃力求與真實無異。
觀照所言,草木略有差池便誤人性命,馬虎不得,可惜畫的越真,越失其味,登不得大雅之堂。
“咱們又不賣畫兒,咱們是給人認草藥的,登不得的就登不得吧。”渟云如是言。
陳嫲嫲轉了數回,長吁短嘆感慨這真是個千金娘子了,怎么個千金法兒,她倒也說不上來,反正和莊子里丫頭不一樣。
可能是,坐臥都透露出些懶樣,醒時遲遲睡時闌珊,啥也不上心。
俗話說貴人忘物,所以就千金娘子了,看崔大娘子和老夫人不就成日和和氣氣?
人謝府另一個姐兒,才像個小孩子樣呢。
數個醒睡間,已是年末臘月底,往年在觀子里,不知新歲有這般多事,臘八除塵祭灶神,點燈供祖熬花糖。
崔婉忙大小雜事,兩個云娘子也跟前跟后,看著謝府張燈結彩,流光飛往年三十。
聲聲熱鬧里,謝簡帶著謝府上下往宗祠祭祖,獨留渟云在房里,說是未滿周年,不便入祠。
所謂除過一歲,除過一穢,過了一歲就好了,所以等明年再去吧。
各處自有各處的規矩,渟云并不上心,坐在屋子里,慢條斯理打開山上觀子來信。
是清虛道長的手書,說觀照道人今日啟程,往坤位去了。
往年清虛道人和渟云也算親近,特地多寫了幾筆,說今兒是個好日子,舊日終,新日始。
陳嫲嫲銀子算的利落,但字不認幾個,看渟云在屋子里捏著信許久不動彈,轉頭問女使“看著上面寫的啥沒”。
簪星悄聲道:“哪敢偷看主家私信,嫲嫲問我,不如直接問娘子去,我猜她也不會瞞著。”
簪星佩露是謝老夫人給的那倆貼身女使名字,原渟云是不會給人擬名,隨女使自個兒撿喜歡的也成。
謝老夫人一板臉,“沒這個規矩,人跟謝府定了契,生死都該是謝家做主。
既然娘子是云兒,那一并做天上清凈物,星露都好聽,又叫的上口。”
也不知別家府里頭,有沒有仆役和正經娘子用同樣物事作名的,總之底下女使開口稱了感恩,就這么定了來。
反正渟云平日里也不多喊,回回尋人都叫著“姐姐”,何況謝府還有另一個云兒,不像是特意針對誰。
喊什么也不干緊,謝府闔家去祭祖,獨留這個在房里呆著。
估計也只有她自個兒還能偷著樂呵,房前屋后跑這些天,總算是有一天歇下來了。
宅子里大多是好的,唯獨人多吵鬧的多,有些時候不想說話,也一群人圍著跟蜜蜂樣嗡嗡。
陳嫲嫲聽罷簪星所言,覺得甚有道理,轉頭跑到房里對著渟云問:“你那師傅給你說了啥。”
渟云把信折起放進文墨盒里,面上似有自得,“說今天是個好日子”。
陳嫲嫲仰面要倒,想今天日子確實不錯,等主家祭祖歸來,她也得回家去把那祖宗八輩拜上一拜。
但是,面前這個上無祖宗,下無著落,大年三十寄人籬下,什么冷心冷腸的師傅能寫信來說“是個好日子”啊。
她賠著笑道:“不然,嫲嫲帶你尋個地兒,給那天爺地祖跪一跪,求你爹媽保佑你這輩子吃好穿好嫁個好郎君怎么樣。”
“人各有因果,他們去了,便是與我了斷。
若真有輪回,我跪天地豈不反誤她生,我師傅這么說。”
渟云渾不在意從架子拿了支筆繼續描她的花草冊子。
筆墨緩緩,描到日過偏西,謝簡領著一干人等回到正院,張羅眾人敬天開席守歲擺置焰火。
夜色一來,東風夜放花千樹,斑斕散作飛紅傾瀉往下,渟云偎在謝老夫人身側,歲錢收了一把又一把。
水里不錯,塵世也不錯,她看往觀子方向的天空,料來師傅也不錯。
新年伊始,梁有“饋歲”習俗,即年初一到十五各家相互贈禮,共祝新春。
盛京里官貴之戶眾多,故朝有律例,不得以錢銀之物相贈,唯飲食器具可授,其價值單份不得超過二兩銀。
謝府這樣的清流門庭,多是以內眷手作點心熏香之類為禮,今年崔婉備下的,是一盒十二式的花餅。
形料香各有不同,味則春三暖夏三清秋三補冬三潤老少皆宜,依次排在十二格的竹篾鏤花攢盒里。
既不靡費,又不失心意,動手的時候,兩個云姐兒還幫著挑了豆子作餡。
忘了是初幾,渟云晨起用過早膳,謝家小哥兒謝予帶著兩個妹妹要往后院空地處燃指頭大的小爆竹玩。
崔婉叫住渟云,道:“今兒個我要往郡夫人府上贈饋歲,你同我一起去吧。”
纖云拉著停云的手沒放,一聽這話,搶著道:“去去去,我也去。”往各處走動都能得幾個花錢,年歲小的哥姐兒最喜歡了。
可惜新春拜歲之事,往往由家主出面,阿爹慣來只帶著幾個兄長,娘親就沒幾回出門。
渟云奇道:“嗯,為何纖云不去呢?”
崔婉笑道:“王家府上郡夫人身子骨不太好,不喜外人。只是,咱們與她家有舊,若年歲都不上門拜訪,未免太過涼薄。
你和纖云年歲小,不去也使得。
不過,我想著去年她家盈袖娘子還曾贈過你一副項圈,又見你喜歡她做的炭餅,咱們該去正經稱個謝,你說呢。”
“噢。”渟云點頭,“原來是她,那我去吧,正好問問她家是個什么蘭花樹,還能結出果子來。”
“正是這個理。”崔婉笑道。
謝予站在幾步開外催纖云,“你快過來啊,一會不給你了。”
纖云看看娘親又看小哥,兩個都想跟著,崔婉笑道:“你與小哥去吧,郡夫人府上人少,沒個玩的。”
“那好吧。”纖云艱難下了決心,轉頭追著謝予跑開。
渟云頗有開懷,與崔婉上了馬車往王家別院。
幾月未曾通過音信,倒不知王郡夫人好些了,至少見了面不再咒罵“你怎么不去死”。
府中主事的仍是盈袖,崔婉拎過花餅和一些進補之物,笑說了來意,盈袖福身稱了謝,感激道:“難為娘子還惦記此處。”
她對渟云印象頗深,笑道:“不知小菩薩入了謝府,等今年玉蘭果熟,我定親自送與你。”
說著又看了眼崔婉,不太好意思,“還請娘子行個方便,莫將妾身拒之門外。”
“你得空只管常來,底下傳喚一聲,我是要親自迎你的。”崔婉笑道。
目光打量四周,房間里冷冷清清,倒還算利落干凈,并無衰敗之感。
近處沒旁人,幾個旁的女使都在院里,“沒準哪日,你做了王家正頭娘子,我還要接你的帖子喝杯慶酒的。”崔婉小聲打趣道。
渟云往里屋探究了一眼,層層帷幔后似有人影坐在張晃椅上不緊不慢的搖,想來便是生病的郡夫人。
她自來百無禁忌,問盈袖,“那便是患疾的郡夫人嗎,可要我去看看?我識得的草藥多,沒準還能尋兩顆給她養一養。”
“好啊。”
“不可。”
崔婉與盈袖同時回答,話語落下,相視一眼,盈袖為難解釋:
“郡夫人時而如常,時而....恐一個發作,傷了人,我萬死亦不能擔待。”
崔婉笑道:“她是懂醫理的,我還想著瞧瞧無妨呢,你這么說,那還是不去的好。
也是,宮中御醫無數,”她轉向渟云,“你還是別去了吧,惹出亂子,娘子難做人。”
“好吧,那玉蘭花果什么時候熟呢,也許到時候我師傅就回來了。”渟云看向外頭,冬日枯枝在寒風里瑟瑟抖動。
謝府里花紅葉翠,此處都沒幾片綠色,讓人懷疑那些樹究竟還能不能活過來,以前山上冬日也是有松柏蒼蒼帶綠的。
“五六月開花,若有果子,六月底就有了。”盈袖笑道,轉而與崔婉輕搖頭道:
“娘子就莫要打趣我了,蒲柳資質如何配的公孫王子,我也只是...”
她垂目不肯往下說,崔婉忙勸道:“而今郡夫人和郎君把家業交給你,便是有情意在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那就借娘子吉言。”盈袖含笑福了福身,將桌上茶果往渟云面前推了推,說:
“也是自個兒做的,不如你常吃的好,只和面用的附地草葉,吃個稀奇吧。”
附地草是能吃,年年臘月就冒芽,春來就開花,春未盡種子就飄的漫天都是。
渟云不知道這玩意兒還能和面,拿了一個咬嘴里,滑溜溜口感像槐花,能下咽也不特別好吃。
像普通日子,沒特別喜悅,也并不十分難過。
又說過一會閑話,崔婉稱了要回,領著渟云擱著簾子與王郡夫人問候了一聲,里頭沒有回答。
盈袖將二人送至于門外,施禮作別,與渟云笑道:“只等果子一熟,我一定親自送上門。”
晚間王亨醉昏昏回轉,盈袖伺候人躺下,還特意說起此事,“何娘子與謝府崔娘子交情實好,特來探望,又邀我多去謝府。
除了年節饋禮,還有許多給郡夫人養身的藥材,夠吃上好一陣的。”
王亨不耐翻了個身,好有個什么屁用,真正好就該哄著她郎君謝簡給自己謀個一官半職。
以謝簡今日之地位,隨便張口,也能弄來千兒萬兩銀子花銷好一陣,他現在見都不肯見自己,說什么交情實好。
“那你常去。”王亨閉著眼睛說,混不到前程和錢財,混兩口飯也是好的。
盈袖吹滅燭火,黑暗中愣神好一陣子,若能跟謝府大娘子成為至交,該是能在王家博個名分。
過了年,自己就十六歲了,若王家不曾有過禍事,老夫人的意思,及笄就該正經收在房里。
可如今,王家小郎君,似乎全無心思,也不知是看不上這樁事,還是看不上自己這個人。
謝府里渟云與纖云在燈下拼拆一個七星結的孔明鎖,纖云手上摸索不停,問:“今日你拿了幾個花錢?”
渟云搖頭,“一個也沒拿著。”
“怎么會這樣,每家娘娘都要給花錢的。”纖云表示不信。
“反正我沒拿著,哎,我要拆開了。”渟云喜道,“你實在想要,我送幾個與你。”
自己柜子里還有好幾百兩銀子,不缺花錢,她也不怎么關注盈袖為何沒給。
有沒有銀子不就和山上采草藥一個道理,遇到了就采,沒遇到也是一天。
崔婉獨自往里院謝老夫人回話,說郡夫人似乎康復在望,王家那頭,看著也還殷實。
“能好轉便是上天開眼了。”謝老夫人捂著手爐,思過一陣,又道:“難得她與那頭管事的投緣。
以后多走動幾回也是好的,有個生朝滿月,都讓云云跟著去賀一賀。
人不回來,是咱們念情,人回來了,也該有自知攀不上云兒。
恰有個投緣的,算是兩全其美了。”
“嗯,阿家思慮的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