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靈帝光和二年(179年),護匈奴中郎將張修率漢軍突入美稷王庭,以“逆漢”罪誅殺呼征單于。鮮血未干,張修便將象征單于權力的黃金印綬捧至右賢王羌渠面前:“朝廷以單于忠順,故使君代立。”
羌渠凝視印上“漢匈奴歸義單于”八字,深知這是漢庭繼“昭君出塞”后又一羈縻之策——自南匈奴歸附以來,單于廢立已漸由漢吏左右。
羌渠繼位后,延續(xù)親漢路線。中平元年(184年)黃巾起義爆發(fā),他應漢廷征調,派數(shù)千騎兵助剿潁川黃巾。部眾雖有怨言,卻因漢廷歲賜不斷,暫得安定。
中平二年(185年),幽州烏桓因漢廷拖欠軍餉嘩變,前中山相張純趁機煽動烏桓遼西大人丘力居反叛,漢庭北疆震動。漢靈帝為鎮(zhèn)壓張純叛亂,187年再度向南匈奴征兵。羌渠命長子於夫羅為左賢王,率萬騎北上幽州。
此舉引發(fā)軒然大波:右部醢落與休屠各胡本就因連年征發(fā)苦不堪言,休屠胡酋長屠耆堂當眾質問:“我部自霍去病破河西后內遷西河,今又要為漢家小兒賣命?”
休屠胡是匈奴別部,早在西漢時期就因霍去病擊敗休屠王而內遷,長期居住在并州西河郡一帶。他們雖隸屬于南匈奴,卻保留相對獨立的部落結構。休屠胡早就對羌渠的統(tǒng)治不滿。休屠胡在叛亂前已與北匈奴殘部暗通,企圖脫離南匈奴控制。
羌渠并非不知隱患,卻受制于漢使催促:“若延誤軍期,單于可知呼征之禍?”他只能硬壓反對聲浪,卻不知屠耆堂已串聯(lián)右賢王以下十數(shù)位貴族,以“保匈奴不亡于漢”為號,密謀起事。
中平五年(188年)三月,於夫羅率軍馳援幽州未歸,休屠胡與右部醢落突然發(fā)難。叛軍十余萬夜襲美稷王庭,羌渠在亂軍中被屠耆堂親手斬殺,成為首位因親漢而死的南匈奴單于。
叛軍隨即攻占西河郡治離石,斬殺漢廷西河太守,切斷南匈奴與漢庭聯(lián)系。
叛亂后,匈奴貴族分裂為二:親叛派擁立須卜骨都侯為單于,須卜氏為匈奴異姓貴族,其繼位反映了匈奴內部對親漢勢力的抵制。須卜骨都侯在位僅一年即去世,南匈奴自此虛位,由老王代理國政,試圖斷絕與漢往來;而於夫羅率數(shù)千殘部南下洛陽,向漢廷申訴求兵。
時逢靈帝駕崩、董卓亂政,漢庭僅象征性下詔譴責,卻承認須卜骨都侯的合法性。於夫羅憤而滯留河東平陽,自稱“持至尸逐侯單于”,形成南北“雙單于”對峙之局。
於夫羅在漢地的十年堪稱一部流亡史。起初他依附袁紹討董卓,后因糧草分配不均叛離,被麹義擊敗于鄴城;又聯(lián)合白波賊劫掠河內,遭曹操兩次痛擊(192年內黃之戰(zhàn)、193年匡亭之戰(zhàn))。部眾缺衣少糧,常以“漢地富饒,牛羊遍野”激勵士氣,實則已從游牧部落淪為流寇武裝。
建安元年(196年),於夫羅病死于平陽,臨終前抓著弟弟呼廚泉的手:“我部若想存續(xù),唯有附漢而居。”
他或許不知,自己的流亡已悄然改變匈奴命運——部眾與漢人雜居,學會農耕之術,南匈奴從游牧民族轉變?yōu)槎ň硬⒅莸霓r耕部落。孩童開始誦讀《孝經(jīng)》,胡漢通婚漸成尋常。
於夫羅死后,其弟呼廚泉繼位。
建安元年(196年),漢獻帝遭李傕、郭汜劫持,在董承、楊奉護送下東歸洛陽。呼廚泉審時度勢,派叔父右賢王去卑率五千突騎馳援——此決策暗藏三重考量:示好漢廷以穩(wěn)固地位、借護駕之名拓展并州勢力、以旁支兵力(去卑部)避免嫡系損耗。
去卑的騎兵在曹陽之戰(zhàn)中發(fā)揮關鍵作用:其“左右包抄”戰(zhàn)術大破李傕追兵,斬首數(shù)千級;又在孟津渡口以火箭焚毀郭汜戰(zhàn)船,助獻帝渡河。
去卑作為唯一的外族將領,積極協(xié)調各方勢力,充當調停者。以匈奴“歃血為盟”儀式促成暫時合作。
護駕途中,去卑刻意效仿漢將禮儀,甚至讓兒子劉猛研習《春秋》,終獲獻帝賜封“歸德侯”,開匈奴貴族受漢爵之先河。
護駕行動徹底改變了南匈奴的命運:去卑部在平陽(今山西臨汾)建立根據(jù)地,逐步放棄游牧生活。同時也使?jié)h化進程加速:去卑之孫劉豹被曹操封為左賢王,其家族改用漢姓“劉”,聲稱是劉邦后裔。成為匈奴貴族主動融入中原政治體系的關鍵轉折。
建安七年(公元 202年)的河東平原,汾水河畔的平陽城籠罩在戰(zhàn)火中。南匈奴單于呼廚泉站在城頭,望著城外黑壓壓的曹軍大營,內心交織著焦慮與不甘。
呼廚泉單于試圖恢復匈奴政權,聯(lián)合袁尚部將郭援進攻河東,試圖打開曹操后方缺口。
呼廚泉的反叛并非偶然。自羌渠單于 188年因親漢政策被殺后,南匈奴內部親漢與反漢勢力持續(xù)博弈。呼廚泉繼位后雖表面依附曹操,但匈奴貴族對東漢長期征調兵力的不滿從未消散。此次與袁尚結盟,既是對曹操壓制的反抗,也是試圖恢復匈奴在并州影響力的最后一搏。
曹操派司隸校尉鐘繇率軍圍困平陽,卻久攻不下。郭援、高干率數(shù)萬大軍西渡汾水,與匈奴形成夾擊之勢。鐘繇帳下諸將驚慌失措,甚至提議棄城而逃。關鍵時刻,鐘繇展現(xiàn)出非凡的政治手腕:他派張既游說涼州軍閥馬騰,以“順天者昌,逆天者亡”的道理說服其出兵;又派傅干面見馬騰,指出與曹操合作可斷袁氏臂膀、解一方危難67。馬騰最終派其子馬超率萬余精兵馳援,與鐘繇會師于平陽城外。
郭援剛愎自用,不顧部下勸阻強行渡河。當袁軍行至汾水中央時,馬超率軍從側翼突襲,龐德一馬當先斬殺郭援,袁軍頓時潰敗。呼廚泉見大勢已去,被迫開城投降。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鄴城宮殿的鎏金瓦當在陽光下閃爍。呼廚泉單于帶著數(shù)百隨從踏入城門,卻不知這將是他最后一次以獨立君主的身份踏入中原。曹操此時已晉封魏王,權勢如日中天。呼廚泉此行名義上是朝賀,實則落入精心設計的政治陷阱。
曹操對匈奴的警惕由來已久。自平陽之戰(zhàn)后,他雖表面接納呼廚泉歸附,卻暗中推行“羈縻+分化”策略:將匈奴貴族遷至鄴城為質,家屬達數(shù)萬口,削弱其地方根基。征發(fā)壯丁編入“義從胡”部隊分散駐防,分散至各地駐防,使其無法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力。同時扶持右賢王去卑作為代理人。
此次呼廚泉入朝,曹操以“上賓之禮”將其軟禁,表面賞賜綿絹錢谷,實則剝奪其對部眾的控制權,單于僅存名號而無實權。
更深遠的打擊來自制度變革。曹操將南匈奴分為左、右、南、北、中五部,分別安置于并州各地:左部居太原茲氏縣(今山西汾陽東南),約 1萬余戶;右部居祁縣(今山西祁縣東南),約 6000戶;南部居蒲子縣(今山西隰縣),約 3000戶;北部居新興縣(今山西忻州),約 4000戶;中部居大陵縣(今山西文水東北),約 6000戶。
每部設匈奴貴族為“帥”,同時派漢人“司馬”監(jiān)督,形成“以胡治胡、以漢制胡”的雙重體系。單于的世襲權力被徹底廢除,匈奴部眾被編入郡縣戶籍,逐漸從“獨立汗國”轉為“編戶齊民”。
曹操的五部制改革不僅終結了南匈奴的獨立政權,更開啟了匈奴融入中原社會的進程。此政策實為“以漢制胡”:廢除單于世襲,帥位需經(jīng)魏廷任命;部眾編入郡縣戶籍,繳納賦稅,游牧傳統(tǒng)漸被農耕取代。
呼廚泉被扣留后,右賢王去卑返回匈奴“監(jiān)國”,但其權力已被曹魏嚴密監(jiān)控。去卑的弟弟谷蠡王潘六奚被派往并州抵御拓跋部,最終戰(zhàn)死,其家族亦被曹魏深度控制。他望著帳外被分割的部落,默念漢使帶來的“分而治之”四字,方知匈奴汗國再無復興可能。
南匈奴的游牧傳統(tǒng)逐漸瓦解,部眾在平陽(今山西臨汾)等地定居,與漢族通婚并改用漢姓,如“呼延氏”改為“呼延”或“劉”,“須卜氏”改為“卜”。
須卜骨都侯單于在位僅一年暴斃,其王庭北遷后漸與鮮卑融合;而於夫羅部扎根并州,其孫劉豹為左賢王,家族改姓“劉”,自稱劉邦后裔。至西晉末年,劉豹之子劉淵起兵,以“漢匈共祖”為號建立漢趙政權,終結了司馬氏的短暫統(tǒng)一。
從羌渠繼位到五部分解,短短三十七年,南匈奴歷經(jīng)立主、反叛、分裂、歸附、瓦解數(shù)變。當去卑的孫子劉猛在《春秋》中讀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時,或許才真正明白:那些曾被視為屈辱的羈縻、分裂與漢化,早已在歷史長河中,將匈奴與中原編織成無法分割的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