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大臣們行禮之后陸續離開，只剩下兵部尚書獨孤野。

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到腳步聲響起。

抬頭一看，賀若瑾正從側面通道走進來。

她穿著一身銀絲滾邊的大紅色常服，頭發很簡單的盤在腦后，插著三根雕花發簪，一如既往的從容。

獨孤野起身行禮：“見過中宮殿下。”

“免禮。”賀若瑾隨意的在姚睿身邊坐下，“陛下有意組建新軍你也知道。恰好武舉將近，前些時日做了個沙盤，或許能為此次武舉多選拔些可用之才。”

話音落下的同時，外面已經有幾個年輕的太監抬著一個蓋著麻布的東西走了進來。看起來像個桌子，能看到四條腿。

獨孤野起身走過去，正好旁邊的小太監將蓋在上面的麻布拿掉。

下一刻，獨孤野猛然睜大眼睛。

只見一個長寬各一丈的實景沙盤出現在面前，其中山川河流，平原森林栩栩如生，仿佛一塊被縮小的陸地，盛放其中。

其中還有木頭制作的人形棋子，有些手持長矛，有些騎著戰馬……

年輕時候打了半輩子仗的獨孤野一眼就看出了這沙盤的具體作用，神色有些激動。

這東西本身不算稀奇，但做工如此精細的，卻是首次見到。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蹲下來仔細觀察著沙盤之中的細節。

賀若瑾繼續說道：“此次武舉考試，若有學過兵法之人，便通過此物來對其進行考教。獨孤尚書認為如何？”

“中宮殿下此法絕佳！”獨孤野頭也不抬，繼續盯著沙盤回了一句。

雖然這態度有些不禮貌，不過姚睿也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對于這種親自上過戰場的老將軍來說，看到新奇的東西肯定會感慨，若是當初自己有這個會如何。

賀若瑾放下茶杯：“另外，日后武舉也要逐漸完善，如同科舉一般，為大云選拔人才。今日正巧有空，不如獨孤尚書陪陛下推演一局如何？”

姚睿扭過頭，抬手指著自己。

賀若瑾笑瞇瞇的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最近不是在看兵書嗎？多實踐是好事。”

“行吧行吧。”姚睿點了點頭。

獨孤野在馬背上待了半輩子，對此自然興致高昂。

賀若瑾擺擺手讓兩個小太監遞給兩人各自一根桿子，其實就是個加長的夾子，里面用一根繩子連接，用來夾住棋子的。

“獨孤尚書與陛下各自有十萬軍隊，一個棋子代表一千人。雙方就這座山的關口展開爭奪戰。陛下有一萬輕騎兵，獨孤尚書則有三萬重步兵，其余條件相同……”

賀若瑾一邊說一邊拿著一根桿子給兩邊分棋子。

獨孤野聽著賀若瑾說的條件已經開始思考如何排兵布陣。而姚睿則是想著有沒有什么超越時代的戰術可以用出來。

雙方大營被絲綢蓋住，彼此看不到大營附近的兵力配置。

賀若瑾拍了拍手：“好了，開始吧。”

姚睿率先動手。他毫不猶豫地將一萬輕騎拆分數股，迅速前涌，將棋子放置在沙盤復雜地形的褶皺之中。

“輕騎前出，遮蔽戰場，襲擾糧道，遇小股敵兵則殲之，遇大股則擾之，疲其軍心！”

他的目標直指對方綿長的補給線。

同時，他主力步兵集群并未直撲戰略要地關口，而是依托寬闊河流，占據幾處高地，構筑起一道看似松散卻互為犄角的防線。

“主力據守高地，以逸待勞，讓開正面，誘敵深入，尋其破綻！”

他的思路清晰，用空間換時間，用輕騎的機動制造混亂，尋找那三萬鐵壁重步兵的弱點。

獨孤野目光沉穩，如同磐石。

他并未被姚睿輕騎的動作打亂陣腳。

“后勤被襲，臣會命糧隊增兵護衛，縮短行程，交替掩護。遇敵小股襲擾，驅離即可，不得貪功追擊。”

他的主力大軍，以三萬重步兵為核心，如同一個巨大的而緩慢移動的鋼鐵刺猬。

弓弩手緊隨其后，兩翼是精銳步兵和長槍兵拱衛，輕步兵如同觸角般在外圍警戒。

“全軍保持陣型，向目標關口穩步推進。”他看穿了姚睿“積小勝擾大敵”的意圖，但這點襲擾在他眼中，如同蚊蠅叮咬，動搖不了他碾壓過去的決心。

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不理會枝頭的鳥雀，只盯著最終的目標。

沙盤上，賀若瑾開始將代表小規模戰斗標志的棋子擺在獨孤野補給線附近。

“陛下輕騎的一次佯攻，成功將敵方一支五千人的輕步兵分隊誘離了主力。”賀若瑾話說的同時，將幾顆棋子拖離了大部隊。

姚睿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獨孤野卻只是微微皺眉，開口道：“命令其快速撤回。”

賀若瑾推回去四顆棋子：“騎兵對步兵，已經被殺傷數百人。”

獨孤野點點頭，沒有其他命令。

第一回合，姚睿的小動作未能撼動獨孤野的根基。

戰局推進，雙方前鋒在通往關口的要道不期而遇。湍急的河流成為天然屏障。

姚睿眼中精光一閃，他看到了機會。

“我調集渡口附近六千精銳步兵、三千輕騎，于北岸高地設伏！待敵半渡或登岸立足未穩，弩箭壓制，輕騎側翼沖鋒，即便不能全殲，也能令敵人元氣大傷。”

然而，沙盤上代表獨孤野偵察兵的棋子已經在高地附近微微晃動。

“臣通過斥候知道有伏兵集結。”獨孤野的聲音毫無波瀾。

“八千重步兵舉盾結陣，弩手掩護，可壓制一側。兩翼部隊前壓，護住渡河部隊側翼，防止敵騎突襲。”命令下達，沙盤上，賀若瑾將代表重步兵的棋子迅速聚攏，在沙盤上如同一塊移動的鋼鐵堡壘，沉穩地開始強渡。

隨后她放置代表箭雨的小旗子：“幾乎無法對重甲部隊造成有效殺傷。”

最終像個鐵王八的重甲兵成功渡河，隨后賀若瑾將姚睿寄予厚望的三千輕騎，從側面推出。

“輕騎兵無法對鐵刺猬造成有效殺傷。”賀若瑾說話的同時撥開一片騎兵棋子。

沖鋒的勢頭被硬生生遏制，輕騎在慘重損失下被迫狼狽撤退。

渡口伏擊戰，姚睿未能達成戰術目標，反而折損了寶貴的近三成輕騎兵力量。

沙盤上，獨孤野先鋒已在北岸牢牢站穩腳跟，主力正源源不斷地渡河。

第二回合，姚睿敗勢已顯。

賀若瑾再次開口：“以至黃昏，下小雨。”

姚睿盯著沙盤思考接下來的對策，正面硬剛毫無勝算，只能想其他辦法。

他盯著沙盤，突然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形。

“有了！主力步兵依托關隘及高地死守。造出死戰不退之假象，吸引敵方全部注意力。”

隨后他指向沙盤邊緣一條極其隱蔽、繞過關前主戰場可以直插敵方腹地的崎嶇小路。

“剩余輕騎，及五千精銳刀盾步兵，可由此路秘密迂回。目標——”他手中的桿子遙遙指著沙盤上代表獨孤野中軍大營的位置，“直搗黃龍！”

他賭上了所有機動力量，寄希望于一次決定性的斬首行動，利用復雜地形和賀若瑾臨時加入的推演變量——一場太陽落下之后的小雨來掩護這次致命的穿插。

此話一出，對面的獨孤野猛的抬頭：“陛下高招！然臣之前便將斥候放出，并且正面戰場上輕騎未現，臣會有所警覺。陛下此計未必能成。”

說著，他指了指沙盤一角，那邊一顆代表斥候的棋子正在不遠處。雖然沒有偵查到他出現的位置，但距離并不遠。

姚睿笑道：“夜色小雨，這斥候就算發現，也必然來不及了。”

說話的同時，直接將自己的棋子推了出來，毫不留情的碾過那顆孤獨的斥候棋子。

獨孤野嘴角帶笑：“的確如此。”

然而下一刻，賀若瑾挑開了蓋在中軍大營的絲綢，姚睿瞬間瞪大眼睛：“這邊怎么還有長槍兵？”

沙盤上，中軍大營的三個關鍵地點都有長槍兵棋子放置。人數是姚睿棋子的一倍。

賀若瑾直接將代表姚睿的棋子全部推倒：“輕騎加刀盾兵，不可能打得過數量比自己多一倍的長槍兵。陛下此次慘敗。”

姚睿不知道該說啥，想不到對方居然早就料想到了，本來他還以為這超越時代的斬首行動能取得成果呢。

“精彩，當真是精彩！”獨孤野哈哈大笑，隨后行禮道：“陛下用兵天馬行空，不拘一格。這輕騎分兵襲擾之術，深得‘以正合，以奇勝’之精髓，神出鬼沒，令老臣亦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渡口伏擊，膽略氣魄俱是上上之選，時機把握妙到毫巔，若非有重步兵結陣，幾被陛下得手！”

他看著渡口的位置，隨即又看向姚睿最后穿插的路線，“至于這千里迂回，直搗黃龍之……更是驚世駭俗！陛下此念此膽，已具名將之胚！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姚睿啞然失笑：“比不過獨孤愛卿料事如神。”

“陛下此言差矣！”他目光如電，一臉嚴肅，“非是料事如神，實乃多年沙場上用無數袍澤性命換來的教訓！沙場之上，敵之奇謀，亦是我之心腹之患！陛下敢于行險，氣魄驚人。然為帥者，勝在算無遺策，敗在一念之疏！陛下所缺，非是智謀韜略，而是經驗。”

說到這里，他忽然反應過來這番話好像老師在教訓學生，連忙躬身行禮：“老臣僭越，陛下恕罪！”

姚睿伸手將他扶起，毫不在意的笑道：“獨孤愛卿今日算是讓我開了眼界。何罪之有？不但無罪，還該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