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金陵,陽光已沒有了灼人的熱度。
玄武門外,那片平日里莊嚴肅穆的廣場,此刻卻人聲鼎沸,喧囂如市。宮廷采買招標大會正在這里如火如荼地進行。
禁軍士兵身著甲胄,在場地外圍維持著秩序,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涌動的人潮。
場內,則是由趙倫坐鎮總攬,宮廷內各司局——尚食局、尚衣局、內侍省采買處等等的管事太監和女官們,帶著各自的助手,如同棋盤上移動的棋子,在鱗次櫛比的攤位間穿梭、審視、比較。
趙倫坐在最前面的一處高臺上看著面前熱鬧的景象,心中感慨。
與往年由世家大族指定商戶供貨時那種愛答不理的倨傲不同,此番陛下下詔對全天下商戶公開招標,效果立竿見影。
來自天南地北的商人們熱情高漲,臉上堆滿了近乎討好的笑容,不厭其煩地展示著自己的貨物,從江南的絲綢錦緞、嶺南的珍稀香料,到北地的皮毛干貨、內地的糧油米面,品類繁多,琳瑯滿目。
更讓各司管事們心中暗喜的是,大多數報價都比往年世家供貨時低了足足兩三成,貨品的成色似乎也更好些。
這“招標”二字帶來的競爭活力,讓宮里的老油條們也嘖嘖稱奇。
看看人家這熱情洋溢的態度,這才是做生意該有的表情嘛。
趙倫端坐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主位上,慢悠悠地品著香茗,俯瞰著下方這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象。
他目光沉穩,嘴角卻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打破世家壟斷,引入市場競爭,陛下這步棋,走的是真高啊。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廣場最右側那片區域,那里聚集著幾支來自遼國的商隊,膘肥體壯的牛羊被圈在臨時圍欄里,發出陣陣低鳴。
他心中盤算著,一會兒該如何與這些商人周旋,壓一壓他們的價碼。
“趙總管,忙著呢?”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作為貼身太監,趙倫自然對這聲音熟悉無比,聽到這句話嘴里的茶差點噴出來。
一邊咳嗽一邊慌忙的站起身,就見到姚睿一副禁軍打扮,帶著身穿宮女服裝賀若瑾走過來。
“陛……咳咳!您二位怎么來了?”趙倫想要行禮,但看到兩人的裝扮之后,又硬生生停住了。
姚睿笑著輕輕擺手,低聲說道:“皇后侍女過來看看,禁軍隨行保護。”
“明白,明白……”趙倫抬手擦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細汗。
“你忙你的,不必管我們。”姚睿笑了笑,跟著賀若瑾走到如同棋盤一樣的攤位群之中。
趙倫下意識的往兩人后面看了看,看到跟著兩人的禁軍人數不少,這才松了口氣。
皇帝的個人安危實在太過重要,萬一要是出了點什么事情,在場的所有人都要人頭落地。
……
賀若瑾那178的身高本就鶴立雞群,更別說身上那股子氣質,想不被注意到都很難。再加上身邊還跟著禁軍,一眼就能看得出在宮里身份不算低。瞬間吸引了眾多商家的注意。所到之處,商販們愈發熱情,爭相介紹:
“娘子請看!咱家這蜀錦,色澤鮮亮,織工細密,最襯宮中貴人了!”
“這位管事娘子,瞧瞧我們江南新到的春茶,清香撲鼻,回味甘甜,絕對是貢品級!”
“娘子,北地頂好的皮子,保暖又耐用……”
聽著周圍人的介紹,賀若瑾偶爾會駐足觀看,隨后便面無表情的離開。
反而是姚睿這個皇帝左看右看的,在一幫禁軍里面顯得格格不入。
當走到最后,拐彎去另一邊的時候,姚睿低聲問道:“怎么說?有看上眼的嗎?”
“有幾家。”賀若瑾同樣低聲回應,“布料不錯,價格也不貴,可以考慮給新軍做軍裝用。”
姚睿突然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說起這個,偵察兵那邊是不是要配吉利服?”
賀若瑾點頭:“這個可以有。這個年代想要制作迷彩還是有些費時費力,吉利服可以在山林之地起到很好的偽裝作用。另外,這幾天太醫署也改制的差不多了吧?記得讓他們研究一種涂在臉上能防蚊蟲叮咬的油彩。”
“好家伙,這放在這個時代完全就是降維打擊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輸。”姚睿說道。
“別大意,戰場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士兵的訓練方面到時候還是要根據實際情況做調整。”賀若瑾回答道。
姚睿問道:“你說在紫金山上做個訓練基地怎么樣?到時候咱們打燕云,周圍多是山地,可以提前做一些這方面的訓練。”
“沒問題。”
……
兩人交談間,已走到了遼國商隊所在的區域。一股牲畜特有的氣味撲面而來。
一位領頭模樣的遼商,身材壯碩,穿著皮袍,眼神精明。見到氣度不凡的賀若瑾在禁軍護衛下走近,立刻堆起滿臉笑容迎了上來,指著圍欄里肥碩的牛羊:
“這位娘子,我們這羊肉入口即化,味道鮮美,并且附贈草料。看你像是個管事的,只要我們當選,必然不會讓娘子白費口舌的。”
那商人一邊說一邊讓旁邊的侍女將一顆金豆子塞進賀若瑾手中。
這年代黃金的價值很高。雖然這金豆子只有綠豆大小,但放在國內也是價值不菲了。
賀若瑾倒是沒拒絕,只是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我會與負責此事的趙總管提一句。”
“那就謝過娘子了。”那商人笑呵呵的拱手行禮。
兩人離開之后,姚睿低聲笑道:“今天的你跟平時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
“他都給了,不要白不要。”賀若瑾輕笑一聲,“而且他能拿出這么一顆金豆子行賄,那多半是帶著任務來的,反正都是釣魚,咱們也反釣唄。”
“言之有理。”姚睿悄悄豎起一個大拇指。
……
兩人逛了一圈之后來到趙倫身邊,賀若瑾跟他說了些什么。
一直盯著這邊的那遼國商人能看到趙倫點了點頭。
姚睿跟賀若瑾逛了一圈也就回去了。
他本身就是出來透透氣,對這事兒并沒有太大興趣。
賀若瑾就更別提了,從來不會在沒意義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兩人回去之后,趙倫看似慢悠悠的在不同的攤位之間轉悠起來。
待帝后二人身影消失,趙倫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袍,臉上掛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踱著方步走下高臺,開始了他的巡視。
所到之處,商人們無不笑臉相迎,恭敬問候。
趙倫也頗有風度地點頭致意,偶爾停下來問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顯得平易近人又高不可攀。
不多時便來到了剛剛那遼人的攤位前。
那人馬上彎腰行禮,笑臉相迎:“見過公公。”
趙倫嘴角帶著笑,斜著眼睛說道:“你倒是個懂規矩的,連中宮殿下的侍女都能為你說話。”
對方滿臉笑意:“公公謬贊,我的牛羊都是好貨,公公可仔細看看。”
說話的同時,也給他手里塞了一顆金豆子。
趙倫笑著點了點頭:“嗯,本監看你不錯。”
說完轉身就走。
聽到“本監”這個稱呼,那商人愣了一下,隨后便一臉興奮。
在大云,能用本監這個稱呼的宦官,只有一個——殿中監。也就是俗稱的大內總管,伺候皇帝起居的貼身宦官。
皇帝的貼身侍從說不錯,那就意味著這筆生意基本上是穩了。
……
果然,半個時辰之后,就有個小太監過來通知他去商議價格。
被帶來趙倫面前之后,他才自我介紹:“鄙人張修永,見過公公。”
趙倫點了點頭:“嗯,本監姓趙。你說說吧,什么價格。若是合適,未來兩年便宮中牛羊便由你供貨了。”
張修永回答道:“回公公,羊四貫半,牛六貫半,如何?”
“你是在跟本監逗趣嗎?”趙倫面無表情的問道。
這個價格其實倒是符合市場價。牛先不說,那玩意兒市場上少見,沒幾個人吃得起。
單說羊,都說云朝的羊小如狗,遼國的羊大如馬。
這話是夸張了一點,但遼國的羊確實長得大,甚至能超過一百斤。
市場上單只活的遼國羊,能賣到五貫錢。不過宮廷這屬于大宗交易,他給四貫半,也算合理。
但是市場批發價不等于宮廷采購價,要是用這個價格買,那這招標還有什么意義?
張修遠拱手道:“豈敢?對外標價確實如此。不過公公的面子某豈能不給?不如公公說個價?”
趙倫沒說話,而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日后宮廷都采用這招標之法采買貨物。你若是想長久做生意,依本監看,羊三貫半,牛四貫半倒是合理。”
這個價格是前兩天商議這個事情的時候,賀若瑾讓陳靜姝和李玨霜給算出來的。
首先在兩國邊境,單只活羊的價格是一貫半,批發價一貫。
按照這個價格為基礎,算上長途驅趕過程中的損耗率在百分之十到十五。
這個價格他們只是賺的少,但不至于虧本。
張修永聽到之后面露難色:“公公,這價格實在太低了,我……”
趙倫放下茶杯,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來京城多久了?”
“額……已有五日。”張修永回答道。
“可聽說過麗人坊?”
張修永回答道:“自然是聽過的,聽聞其中貨品新奇……”
趙倫點了點頭,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瓷瓶,拔出牛筋包裹的木塞,將帶著透明液體的小木棍在一旁的手帕上甩了兩下。
隨后蓋上瓶子,將手帕一甩,遞給張修永:“這味道如何?”
張修永接過來輕輕湊在鼻子前嗅了嗅。
剎那間,一股難以言喻,清冽又馥郁的異香猛地鉆入他的鼻腔,那香氣層次分明,既帶著花蕊初綻的鮮活,又有著草木根莖的沉穩,悠遠綿長,瞬間驅散了周圍的牲畜氣味,仿佛將他帶入了一片春日清晨的花園。
這香氣之獨特、迷人,遠超他平生所聞的任何香料!
他猛的睜大眼睛:“公公,這……”
“此物,便是麗人坊的貨品之一,名為香水。每日灑個三五滴于身上,持久留香。你若是能將此物帶回遼國販賣……”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