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資深記者，她的手機里存著一些普通人不會有的號碼。

她擦干眼淚，開始在陌生的通訊錄里艱難地翻找。她試圖通過聯系人頭像和一些夾雜在阿拉伯文中的、零星的拉丁字母來辨認。

終于，她找到了一個備注里有“State Dept.”字樣的號碼。

國務院人質危機處理熱線。

她深吸一口氣，撥了出去。

這一次，電話幾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這里是危機處理中心。”一個冷靜、沉穩、不帶任何感情的男聲傳來。

“我的名字是凱蒂·達文波特，美國公民，記者證號碼……”凱蒂強迫自己用最專業、最簡潔的語言陳述情況，“我在伊拉克北部執行采訪任務時被伏擊，目前被活埋在一口棺材內，具體位置不明。我需要立刻救援。”

“收到，達文波特女士。”對方的冷靜，像一臺精密的儀器，“為了確認您的身份，請報出您的社會安全號碼。”

凱蒂報了上去。

“請確認您的出生日期。”

凱蒂也報了上去。

“您此次任務是否向國務院報備？您的隨行安保團隊資質如何？您最后的已知坐標是多少？襲擊者的身份特征是什么？”

一連串冰冷、公式化的問題，如同一盤盤冰水，澆滅了凱蒂心中殘存的最后一絲溫度。她感覺自己不是在求救，而是在接受一場事故的責任質詢。對方關心的，似乎不是她的生命，而是這次“事件”的定性，以及其中牽扯到的外交和法律責任。

“我不知道！”她終于忍不住爆發了，“我只知道我快要死了！你們到底能不能來救我？！”

“請保持冷靜，達文波特女士。我們已經記錄下您的信息，并已將您的案件列為‘優先事項’。請盡量保持通訊暢通，節省電量，等待進一步指示。”

“等待？我在這里連下一分鐘的氧氣都不能保證！我需要的是行動！”

“我們理解您的處境，女士。但一切行動都必須遵循既定程序。感謝您的合作。”

電話被對方禮貌地掛斷了。

凱...

凱蒂呆呆地拿著手機，屏幕的光芒，此刻看起來是那么的刺眼。

程序。

她就要死在這個該死的“程序”里了。

還剩最后一個希望。她的雇主，那家將她派到這個地獄里來的、全球頂尖的新聞網絡。他們有義務，有責任，有資源來救她。這是她最后的底牌。

她找到了公司安全主管的號碼，撥了出去。

“凱蒂？哦，上帝啊，真的是你嗎？我們都快急瘋了！”主管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關切。

這久違的、人性化的關懷，讓凱蒂幾乎又要掉下淚來。“是我，湯姆。聽著，我長話短說，我被活埋了，我需要公司的幫助。我需要你們動用一切資源來定位我，來和綁匪談判……”

“當然，當然，凱蒂，我們當然會。”湯姆的聲音依舊是那么溫暖，但緊接著，他的話鋒卻微微一轉，“不過，凱蒂，在我們啟動緊急預案之前，法務部需要我先和你確認幾個情況。你懂的，只是走個流程。”

凱蒂的心，猛地一沉。

“你最后的位置，是否偏離了你提交給公司的、經過安全評估的采訪路線？”

“我……為了跟進一個線索，可能偏離了一點……”

“好的，我明白了。”湯姆的聲音里，那一絲溫暖正在迅速褪去，“另外，根據你簽署的‘高風險地區派遣合同’附則第11條B款，‘記者在未經公司書面許可的情況下，擅自更改行動路線所導致的一切后果，由記者本人承擔。’”

凱蒂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你在說什么，湯姆？那只是個免責條款！我們每個人都簽了！那不是……”

“我很抱歉，凱蒂。”湯姆的聲音，此刻已經變得和國務院那個官員一樣，冷酷而疏遠，“而且，還有一個情況需要向你說明。鑒于你已失聯超過24小時，并被推定為‘極高風險狀態’，為了保護公司的整體利益，規避可能出現的、因綁架事件引發的連帶法律和金融風險，公司董事會已于今天早晨召開緊急會議，并投票決定——”

他頓了一下，仿佛是在為這最后一擊，積蓄著最殘忍的力量。

“——即刻起，單方面中止與你的雇傭合同。”

“也就是說，凱蒂。從法律意義上講，在你遇襲的那一刻，你……已經不是我們的員工了。”

手機，從凱蒂無力垂落的手中，滑落下去，掉在了木板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塑料與木頭碰撞的聲響。

屏幕，還亮著。那兩格孤零零的電量，像是在嘲笑著她。

911，代表著社會秩序。它拋棄了她。

丈夫，代表著個人情感。他聯系不上。

國家，代表著公民身份。它在走程序。

公司，代表著職業歸屬。它，解雇了她。

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她被整個世界，有條不紊地、一層一層地，徹底拋棄了。

現在，她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和這口棺材。

時間，在絕對的孤寂中，失去了它的標尺。

手機屏幕的光芒早已熄滅，黑暗重新奪回了統治權。凱蒂一動不動地躺著，像一塊被遺忘的石頭。

她的身體已經麻木，手腕的劇痛，胸口的窒息感，都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她的精神，正漂浮在一個空曠、無垠的灰色地帶。

被拋棄了。

這個認知，比死亡本身更具摧毀性。

死亡只是生命的終結，而被拋棄，是對你整個生命價值的徹底否定。

你存在過，但無人在意。你的呼救，是無人理睬的噪音。你的消失，不會在世界的運行軌跡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她感覺自己正在被這個世界消化、溶解。她的身份，她的記憶，她的愛與恨，都在這片永恒的黑暗中，逐漸失去意義。或許，就這樣結束，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不用再掙扎，不用再感受痛苦，不用再懷抱那折磨人的、該死的希望。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這片虛無的海洋時，一個尖銳的、不屬于這里的電子合成音，猛地將她拽了回來。

是手機鈴聲。

那聲音在這死寂的、如同古墓般的環境里，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刺耳，像一把鋒利的刮刀，狠狠地刮擦著她脆弱的神經。

她渾身一激靈，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摸索到了那個正在震動和鳴響的物體。屏幕上，顯示著一串她無法識別的、來自本地的未知號碼。

會是誰？

是國務院那個官僚回心轉意了？還是公司法務部發現他們搞錯了合同條款？

不，她知道，那不可能。

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

她的手指懸在“接聽”的圖標上，遲遲沒有按下。她害怕聽到那個聲音，但她更害怕錯過這個電話。因為現在，任何一個能和她說話的人，都是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哪怕這個聯系是建立在惡意之上。

她深吸了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喂？”她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一陣輕微的、仿佛帶著笑意的電流聲后，一個沙啞的、充滿了濃重口音的男聲，慢悠悠地響了起來。

“晚上好，凱蒂·達文波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