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沙嚙息微
- 沙與骨的行疆
- 強取智輝
- 3962字
- 2025-05-31 18:54:26
離開黑石峪的第七天,山,那曾經(jīng)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牢籠,終于徹底消失在身后翻滾的黃色煙塵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無邊無際的、更加令人絕望的囚籠——大漠。
空氣不再是山里那種帶著土腥和草木腐敗的冷冽,而是變成了一種干燥的、滾燙的流體,每一次吸入,都像有無數(shù)細小的沙礫順著鼻腔、喉嚨一路刮擦下去,直抵肺腑,灼得生疼。日頭像一枚燒透了的銅盆,白晃晃地懸在頭頂正中的天空,無情地向下傾瀉著毒辣的烈焰。那光刺得人睜不開眼,視野里的一切都扭曲、蒸騰著,地平線在熱浪中模糊、跳躍,如同虛幻的海市蜃樓。
腳下的土地,也從堅硬貧瘠的山石,變成了無邊無際、起伏綿延的沙丘。沙是極細的,顏色是死寂的灰黃,風一過,便如同活物般流動起來,發(fā)出低沉的、永無止息的“沙沙”聲,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牙齒在啃噬著大地。駱駝沉重的蹄子深深陷入沙中,每一次拔出,都帶著一種粘稠的、沉悶的吮吸聲,仿佛大地本身在貪婪地吞噬著行者的力氣。隊伍行進的速度慢得像是在爬行。
爹牽著領(lǐng)頭駱駝的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最前面。他原本挺直的脊梁,在這七天的跋涉和無情的日頭炙烤下,佝僂得更厲害了,像一張被拉到極限、隨時都會繃斷的舊弓。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褂子,又被熱浪迅速烤干,留下一圈圈灰白色的鹽漬,如同某種不詳?shù)牡貓D。他很少說話,只是偶爾會停下來,瞇起被風沙刮得通紅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那永遠也走不到頭的黃色地平線,喉嚨里發(fā)出幾聲壓抑的、拉風箱似的咳嗽。那咳嗽聲,和我胸腔里翻涌的悶痛隱隱呼應。
娘坐在另一頭駱駝上,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包袱,里面是她僅存的幾件衣物,還有那個空空如也、象征著我生命流逝的粗陶藥罐。罐子隨著駱駝顛簸的步伐,不時碰撞在包袱里的其他硬物上,發(fā)出輕微而空洞的“嗚——嗚——”聲,在這死寂的沙海里,聽來格外清晰,像是不知疲倦地、提前為我敲響的喪鐘。娘的臉色比在山上時更加蠟黃,嘴唇干裂起皮,滲著細細的血絲。她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偶爾會極其小心地從貼身衣物里摸索出一個同樣干癟的水囊,抿上極小的一口,然后費力地咽下,仿佛吞咽的不是水,而是滾燙的沙子。
我趴在駱駝背上,身下的鞍韉硬得硌人,每一次顛簸都像是用鈍刀子刮著我的骨頭。那件過于寬大的破棉襖早已成了累贅,悶熱得讓我喘不過氣,可脫掉又會被無處不在的風沙打得生疼。我只能把自己縮成一團,盡量蜷在駱駝脖頸后一小片可憐的陰影里,躲避著頭頂那無情的火球。喉嚨里干得像著了火,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胸口也依舊悶痛,但咳出來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帶著沙礫的、粘稠的痰塊。
風,是這里唯一永恒的主宰。它不再是山里那種呼嘯的、刮骨的冷風,而是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熱度,卷起細密的沙礫,永不停歇地抽打在裸露的皮膚上。每一粒沙子都像燒紅的針尖,在臉上、手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細小刺痛。風沙無孔不入,鉆進頭發(fā)里,鉆進衣領(lǐng)里,鉆進鼻孔和嘴巴里。嘴里總是含著沙,牙齒磨礪著,發(fā)出“咯吱”的輕響。眼睛更是飽受折磨,哪怕用破布蒙著,細小的沙粒也能鉆進去,磨得眼球生疼,淚腺早已干涸,只剩下紅腫刺痛和不斷分泌的、粘稠的分泌物糊住視線。
遷徙的隊伍如同一條垂死的蠕蟲,在金色的沙海里艱難蠕動。死寂是主調(diào),只有駱駝粗重的喘息、蹄子陷入沙中的沉悶聲響、風沙掠過沙丘的嗚咽,以及偶爾幾聲壓抑不住的、帶著絕望的咳嗽或呻吟。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每一分力氣都要留著對抗腳下的流沙和頭頂?shù)牧胰铡?
死亡,以一種更加直接和赤裸的方式,展示著它的爪牙。
第三天晌午,日頭最毒的時候,隊伍后面?zhèn)鱽硪魂囼}動和壓抑的驚呼。我勉強抬起頭,透過被沙糊住的睫毛縫隙望去。是村里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她一頭從她騎著的瘦弱毛驢上栽了下來,無聲無息地撲倒在滾燙的黃沙里。旁邊的人慌忙去扶,可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像一灘被抽去了骨頭的泥。
“水……給點水……”有人嘶啞地喊。
有人解下水囊,小心翼翼地往她干裂發(fā)紫的嘴唇上滴了幾滴。水珠瞬間就被滾燙的沙粒和干燥的嘴唇吸干,只留下一點深色的痕跡。老婆婆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zhuǎn)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點模糊的“嗬嗬”聲,隨即徹底沒了動靜。
隊伍停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只有風沙依舊無情地呼嘯。村長佝僂著腰走過去,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脖子,最終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沒有棺木,甚至沒有多余的力氣挖一個深坑。幾個男人沉默地用隨身攜帶的、砍柴的短柄斧頭,在沙丘背陰處刨了一個淺淺的沙窩,將老人用她自己的破氈子草草一卷,放了進去。黃沙很快覆蓋上去,堆起一個小小的沙包。風打著旋兒掠過,迅速抹平了痕跡,仿佛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我看著那個小小的沙包,又看了看爹佝僂的背影和娘懷里那個嗚咽的空藥罐,一股比風沙更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頭頂。原來死亡在這里,如此輕易,如此悄無聲息,像一粒沙子被風吹走。
隊伍再次沉默地啟程。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和背上。
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絕望里,一個小小的、意外的生機,如同針尖般刺破了厚重的死亡帷幕,撞進了我的世界。
那天下午,風勢稍歇,日頭依舊毒辣。我們在一片相對平緩的沙窩里短暫休整。駱駝們跪臥在沙地上,疲憊地反芻著。人則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癱倒在駱駝投下的一小片可憐陰影里,貪婪地喘息著那依舊灼熱的空氣。
我胸口悶得厲害,一陣陣發(fā)暈,被爹從駱駝背上抱下來,靠著駱駝溫熱的身軀坐著。爹把最后一點點水倒進一個破碗底,小心地遞給我。水渾濁不堪,帶著濃重的駱駝毛味和沙土味。我小口地抿著,那點帶著異味的液體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絲極其短暫、近乎虛幻的清涼。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像一根游絲,鉆進了我被風沙和絕望堵塞的耳朵。
“嗚……嗚……”
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幼獸特有的、瀕死的哀鳴,在風沙的間歇里頑強地鉆出來。
我猛地抬起頭,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側(cè)耳細聽。爹和娘都疲憊地閉著眼,似乎沒有察覺。
“嗚……”
又一聲!比剛才更清晰一點,帶著一種無助的顫抖,就在附近!
我掙扎著,用盡力氣撐起虛軟的身體,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手腳并用地爬過去。聲音來自幾步外,一個被風吹積起來的小小沙窩底部。
沙窩里,一個小小的、黑乎乎的東西正在蠕動。
那是一只小狗崽!小得可憐,大概只有爹的巴掌大。它渾身覆蓋著細軟的黑色絨毛,此刻卻沾滿了灰黃的沙粒,幾乎看不出本色。它似乎剛出生不久,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只是勉強瞇著一條縫。它正徒勞地在滾燙的沙子上掙扎著,細瘦的四條小腿胡亂蹬踹,小小的腦袋努力地向上昂著,粉嫩的小嘴大張著,發(fā)出那微弱卻執(zhí)著的“嗚嗚”聲。它的肚子癟得厲害,每一次用力的嗚咽都伴隨著身體劇烈的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耗盡最后一絲力氣。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又猛地被投入滾燙的沙里。那是一種同病相憐的劇痛!它和我一樣,被拋在這無情的死亡沙海,渺小,脆弱,掙扎著想要活下去!
我?guī)缀跏菗淞诉^去,小心翼翼地將那團溫熱又脆弱的小生命捧了起來。它在我掌心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像一片羽毛。它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觸碰,那微弱的嗚咽聲停頓了一下,小小的身體在我掌心里劇烈地顫抖起來,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
“爹!娘!你們看!”我忍不住叫出聲,聲音干澀嘶啞。
爹和娘聞聲睜開眼,看到我手里的東西,都愣住了。爹的眉頭習慣性地皺起,帶著一種現(xiàn)實的沉重:“沙窩子里撿的?怕是活不成了……多一張嘴……”
娘看著小狗崽那微弱掙扎的樣子,又看了看我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許久未見的急切光芒,蠟黃的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神色。她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解下自己腰間那個同樣干癟的水囊,遞了過來。
我沒等爹再說什么,也顧不上自己喉嚨的灼痛,飛快地將碗底那僅剩的一點點混著沙土的渾水,小心翼翼地湊到小狗崽的嘴邊。它似乎聞到了水的味道,小小的鼻子急切地翕動著,本能地伸出粉嫩的小舌頭,一下一下,貪婪地舔舐著碗沿上那點可憐的濕氣。
看著它那微弱卻努力求生的樣子,一種極其酸楚又滾燙的情緒猛地沖上我的眼眶。我把它小心地護在懷里,用破棉襖的一角遮擋著風沙和烈日。它小小的身體緊貼著我同樣瘦弱的胸膛,傳遞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溫熱。我低頭,看著它在我懷里漸漸停止了顫抖,小腦袋拱了拱,似乎找到了一點安全感,嗚咽聲也低了下去,只剩下細微的、安穩(wěn)的呼吸。
“黑子……”我喃喃地念道,聲音輕得只有我和它才能聽見。這個名字脫口而出,仿佛早已在心底埋藏了很久。黑,像它此刻臟污的絨毛,也像這片吞噬一切的沙海。子,一個帶著點卑微卻又不失親昵的呼喚。它需要一個名字,一個證明它存在的名字,就像我需要證明自己還活著一樣。
爹看著我,又看了看我懷里那團小小的黑毛球,最終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去檢查駱駝的鞍具。娘則默默地把空了的水囊重新系回腰間,目光掃過我時,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憂慮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柔軟。
我抱著黑子,重新爬上駱駝。它在我懷里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溫熱的小身體緊貼著我冰冷的胸口,像一個脆弱卻滾燙的火種。風沙依舊在呼嘯,烈日依舊在炙烤,前方的沙海依舊望不到盡頭。死亡的陰影并未散去,爹佝僂的背影依舊沉重,娘懷里的空藥罐依舊在顛簸中發(fā)出空洞的嗚咽。
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我低頭,看著黑子緊閉的眼睛和微微起伏的小小肚皮,感受著那一點微弱卻真實的心跳。衣襟里,那塊堅硬冰冷的尾椎骨依舊硌著我的掌心,而此刻,懷里又多了一團溫熱的、活著的生命。
我抬起頭,望向那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黃色沙海。風卷著沙礫抽打在臉上,依舊生疼。但我慢慢挺直了一點虛弱的脊背,把臉埋進駱駝粗糙的毛發(fā)里,也把懷里那團小小的溫熱護得更緊了些。
前方,依舊是地獄般的黃沙。但我的懷里,抱著一點微弱的、屬于活著的溫度。
駱駝的蹄子,再次深深陷入流沙,發(fā)出沉悶的吮吸聲。隊伍,這條垂死的蠕蟲,繼續(xù)向著未知的、更加嚴酷的沙窩子,緩慢而絕望地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