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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骨燼影

風在我骨頭縫里尖叫。

那不是普通的風嘯,是尖利的、冰冷的鐵銼,刮過嶙峋的巖石,也刮過我單薄的身體,鉆進我每一個關節的縫隙,發出令人牙酸的銳響。我像一片被狂風撕下來的枯葉,從鷹愁崖陡峭得令人絕望的石壁上墜落下去。失重的感覺先是猛地掏空了我的五臟六腑,隨即,無邊無際的恐懼才如同冰冷的潮水,轟然灌頂,瞬間淹沒了我。

“呃——!”

一聲短促的驚叫卡在我喉嚨里,被下墜的疾風狠狠堵了回去。我徒勞地揮舞著瘦弱的胳膊,指尖劃過粗糙冰冷的巖壁,除了留下幾道帶血的刮痕,什么也抓不住。身下,嶙峋猙獰的山石如同無數向上刺出的獠牙,正張開冰冷的口,等著將我徹底吞噬。碎石被我下墜的身體蹭落,噼里啪啦地砸在更下方的巖石上,爆裂開來,揚起一蓬蓬細小的煙塵,像一場提前為我綻放的、沉默而殘酷的死亡禮花。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又仿佛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在極致的眩暈和冰冷恐懼的間隙,我被風逼得幾乎睜不開的眼底,驟然撞入了一幅畫面——就在我身側飛掠而過的、布滿歲月刻痕的赭紅色崖壁上,幾道深深的刻痕勾勒出一只巨大無比的眼睛!

線條粗獷,帶著遠古的蠻荒氣息。那眼睛是豎著的,狹長而冰冷,瞳孔的位置被歲月風蝕成一個深邃的孔洞。它就那么突兀地鑲嵌在巖石里,以一種非人的、漠然的姿態,冷冷地俯視著正墜向死亡深淵的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刺靈魂深處,凍結了我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

渺小,無邊無際的渺小感攫住了我。在這只亙古存在的巨眼注視下,我短暫而貧瘠的生命,如同崖下爆開的碎石煙塵,轉瞬即逝。

就在這時,一股巨大的、野蠻的力量猛地從側面狠狠撞上了我!

“抓住了!”

一聲嘶啞的吼叫如同炸雷,撕裂了呼嘯的風聲。

是爹!

爹那張被山風和愁苦刻滿溝壑的臉,此刻因極度的緊張和用力而扭曲變形,額角青筋暴起如同蚯蚓。他半個身子都探出了崖邊一塊勉強能立足的凸巖,一只粗糙如同老樹皮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我在空中胡亂揮舞的胳膊!指甲瞬間深深掐進我細瘦的皮肉里,帶來一陣鉆心的劇痛。

就是這劇痛,讓我幾乎渙散的意識猛地一激靈。

“爹——!”一聲帶著哭腔的嘶喊終于沖破了我的喉嚨。

“撐??!撐住啊生娃!”爹的聲音在打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沫子。他另一只骨節粗大的手也拼命探下來,試圖去夠我的身體。嶙峋的巖石邊緣狠狠硌著他的腰腹,每一次發力,都讓他的身體在危險的邊緣劇烈晃動,碎石簌簌滾落。

我感覺自己那條被爹攥住的胳膊,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硬生生扯斷。爹粗糙手掌的溫度,透過冰冷的恐懼傳遞過來,成了這萬丈深淵之上,唯一的、滾燙的錨點。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雙腳在陡峭濕滑的巖壁上瘋狂地蹬踹,試圖找到一個哪怕最微小的著力點。鞋底在冰冷的巖石上徒勞地摩擦,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蹬??!別慌!腳!找地方!”爹的聲音斷斷續續,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卻像錘子一樣敲打著我瀕臨崩潰的神經。

終于,腳尖似乎蹭到了一小塊微凸的石頭!我不管不顧,用盡吃奶的力氣將身體的重心猛地向上一提!

“呃啊——!”爹發出一聲混合著痛苦和狂喜的悶吼。借著我這微不足道的一蹬之力,他全身的肌肉爆發出最后的狂猛力量,雙臂肌肉虬結賁張,猛地向上狠命一提!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瞬間脫離了那可怕的虛空吸力,整個人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甩了上去!天旋地轉,堅硬冰冷的巖石重重撞在我的胸口、臉頰、膝蓋,撞得我眼前發黑,痛得幾乎昏厥。我像一袋破敗的谷子,被爹連拖帶拽,終于徹底脫離了那吞噬一切的崖口,重重摔在鷹愁崖頂那塊不大的、相對平緩的巖石平臺上。

冰冷的巖石緊貼著我的身體,堅硬而真實。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癱在冰冷的巖石上,身體篩糠般抖得不成樣子,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似的“嗬嗬”聲,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和山巖的土腥氣。視線模糊一片,只能看到爹同樣癱倒在旁邊,胸膛劇烈起伏,發出拉風箱般粗重的喘息,那張刻滿風霜的臉此刻慘白如紙,汗水小溪般淌下,混著刮蹭出的血痕。

“娃……娃啊……”爹的手顫抖著伸過來,摸索著,最終落在我冰冷的手腕上,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驚人,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又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活……活著就好……”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后怕。

我想回應,想喊一聲爹,但喉嚨里堵滿了冰冷的恐懼和翻涌的血腥氣,只發出一串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眼淚混著臉上被巖石刮破滲出的血水,蜿蜒而下,流進嘴里,又咸又腥,帶著死亡深淵的冰冷味道。我蜷縮起身體,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拼命汲取著身下巖石的堅硬觸感,那是活著的證明。

風,還在頭頂的崖口呼嘯盤旋,發出不甘的嗚咽,如同索命的鬼魂在徘徊。

回家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爹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崎嶇陡峭的山道上跋涉。我伏在爹寬厚卻單薄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脊背上凸起的每一節骨頭的形狀,還有那被汗水徹底浸透、緊貼在他身上的粗布褂子傳來的濕熱。爹的呼吸沉重得像拉破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呼出都帶著滾燙的氣息噴在我頸后。

我自己的胸腔里則像塞進了一團燒紅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引發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嚨深處腥甜的鐵銹味越來越濃,我忍不住用袖子去捂嘴,再攤開時,灰黑的袖口上赫然洇開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咳咳……咳……”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在寂靜的山道上顯得格外清晰刺耳,每一聲都讓爹本就沉重的腳步微微一滯。

“忍忍,生娃,快到家了……”爹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喘息,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終于,那座被貧瘠大山死死箍在褶皺里的小山村——黑石峪,出現在視野下方。它匍匐在幾座光禿禿、灰黃色巨大山崖的夾縫之中,如同被隨意丟棄在巨人腳邊的破布口袋。幾十戶用土坯和碎石壘成的低矮房屋,毫無生氣地趴伏著。屋頂大多是用枯黃的茅草和泥漿勉強糊住,在常年累月的風霜剝蝕下,露出下面同樣枯槁的椽子骨架,像一具具風干的殘骸。

村子周圍所謂的田地,不過是陡峭山坡上勉強開墾出來的幾道窄窄的梯田,像巨人身上丑陋的傷疤。土地是貧瘠的灰黃色,稀稀拉拉點綴著些蔫頭耷腦的、同樣灰撲撲的莊稼,大部分地方裸露著砂石。一道渾濁不堪、水量細小的溪流,有氣無力地從村邊蜿蜒而過,水面上漂浮著枯枝敗葉和可疑的泡沫,散發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臊氣。

陽光慘白,沒有溫度,冷冷地照著這片被大山壓得喘不過氣的土地。沒有綠意,沒有生氣,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灰黃和嶙峋的堅硬。幾只同樣瘦骨嶙峋的烏鴉在村子上空盤旋,發出“嘎——嘎——”的聒噪叫聲,更添了幾分不祥的死寂。

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舊院門,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苦澀的柴煙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我再次窒息。昏暗的土坯房里,娘正佝僂著腰,在一個用三塊石頭壘成的簡陋灶臺前忙活。灶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舔舐著黑黢黢的鍋底,鍋里翻滾著渾濁的、散發刺鼻氣味的藥汁。她的臉色比鍋底的灰燼好不了多少,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和絕望的疲憊。

“娃!我的娃!”一看到被爹背進來的我,尤其是我臉上、手臂上被巖石刮出的血痕和慘白的臉色,娘手中的柴火“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撲了過來。那雙粗糙的手顫抖著,想碰又不敢碰我臉上的傷,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滾落,砸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化出了一個個深色的圓點?!袄咸鞝敯 氵@是要我的命啊……”

“沒事了……娘……”我想安慰娘,剛開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血沫嗆了出來。

“快!放炕上!”娘手忙腳亂地幫著爹把我放到土炕上??簧现讳佒粚颖”〉摹⒂舶畎畹牟菹?,硌得骨頭生疼。

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和泥,喘著粗氣,腳步踉蹌地沖出屋門:“我去請老秦頭!”老秦頭是黑石峪唯一的村醫,住在村西頭。

屋子里只剩下娘和我。濃烈的藥味,娘壓抑的啜泣,還有我自己胸腔里如同破風箱般拉動的呼吸聲,交織成一張沉重絕望的網,籠罩著這間四壁透風、家徒四壁的土屋。灶膛里的火苗奄奄一息,映在土墻上,像一只垂死掙扎的野獸投下的影子。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終于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爹幾乎是半拖半架著一個同樣干瘦佝僂的老頭走了進來。正是村醫老秦頭。他背著一個磨得油光發亮的破舊藥箱,身上散發著一股混合著草藥和汗餿的復雜氣味。

老秦頭渾濁的眼睛掃了一眼炕上蜷縮著的我,又看了看地上那攤尚未干涸的暗紅血沫,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沒說話,只是重重嘆了口氣,在炕沿坐下,伸出三根枯樹枝般、指甲縫里嵌滿黑泥的手指,搭在了我瘦得只剩一層皮包骨的手腕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娘停止了啜泣,緊張得幾乎忘了呼吸,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老秦頭的手指。爹站在一旁,雙手無意識地搓著褲縫,額頭上剛剛擦干的汗水又密密地滲了出來。灶膛里最后一點火星掙扎了一下,徹底熄滅,屋子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源也消失了,只剩下從破窗欞透進來的、慘淡的天光。

老秦頭的手指在我細弱得幾乎摸不到的脈搏上停留了很久。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上的皺紋仿佛刀刻般深刻。搭完脈,他又湊近看了看我的臉色和舌苔,翻開我的眼皮瞧了瞧,最后,目光落在了墻角那個空空如也、落滿灰塵的粗陶藥罐上。

他收回手,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并不存在的塵土。然后,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搖了搖頭,動作幅度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了爹和娘的心口。

“唉……”老秦頭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長河,桂芬……不是老漢我見死不救。這娃……脈象虛浮得跟游絲似的,肺氣弱得都快摸不著了,底子……早就掏空了?!彼D了頓,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不忍,避開了爹娘瞬間灰敗絕望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空藥罐上。

“藥罐子空了,”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命數……怕也是到頭了。該想的法子都想過了,該用的土方子也都用盡了。這鷹愁崖……閻王殿前走一遭,寒氣入骨,驚了魂魄……唉,準備準備吧……怕是……熬不過這個冬了?!?

最后一個字落下,如同給我判了死刑。

娘身體猛地一晃,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直直地向后倒去。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沒讓她摔在地上。她癱在爹懷里,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瀕死的魚,大張著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打濕了爹胸前破舊的衣襟。

爹抱著娘,這個一輩子在大山里掙扎求存、脊梁從未彎過的漢子,此刻也佝僂了下去,臉上是死灰般的絕望,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屋子里只剩下娘壓抑到極致后爆發出的、撕心裂肺卻又無聲的慟哭,像鈍刀子割著人心。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老秦頭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釘進我的腦海。

“藥罐子空了……命數到頭了……熬不過這個冬……”

我感覺身體更冷了,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冷,比鷹愁崖上刮骨的寒風還要刺骨。視線又開始模糊,土屋低矮烏黑的屋頂在眼前旋轉、扭曲。喉嚨里腥甜的鐵銹味更濃了,我忍不住側過頭,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暗紅的血沫星星點點濺落在灰撲撲的草席上,像……像早春時節,艱難地開在冰冷崖縫里那些無人欣賞的、細小的、倔強的野花。

原來,死亡的顏色是這樣的。我模糊地想,并不全是黑暗,還有這掙扎著開放的一點暗紅。

就在這時,院門“哐當”一聲被粗暴地踹開,帶著一股山野少年特有的蠻橫氣息。一個粗壯的身影堵在了光線昏暗的門口。

是表哥石虎。他比我大了兩歲,個頭卻幾乎趕得上成年男人,肩膀寬闊,粗手大腳,一張方臉上嵌著一雙總帶著幾分戾氣和蠻橫的小眼睛。他剛在外面野完,身上沾著泥巴和草屑,帶著一股汗酸味和土腥氣。

“嚎喪呢?老遠就聽見了!”石虎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聲音粗嘎,震得屋頂的灰都簌簌往下掉。他大咧咧地邁進門檻,目光掃過癱在爹懷里無聲痛哭的娘,掠過一臉死灰、抱著娘渾身發抖的爹,最后落在炕上蜷縮著、嘴角還帶著血跡的我身上。

石虎的小眼睛里非但沒有絲毫擔憂,反而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和煩躁,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礙眼的東西。“又是這個病秧子!”他撇了撇嘴,毫不客氣地走到灶臺邊,一把掀開那個蓋著半塊破木板的、充當鍋蓋的東西。

鍋里是中午剩下的幾個黑乎乎的、摻了大量野菜和麩皮的窩頭,早已冰冷梆硬。

石虎眼睛一亮,伸手就抓起其中最大、看起來相對“飽滿”的一個。他根本不在意屋里凝滯絕望的氣氛,也不在意我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甚至沒多看地上那攤刺目的血沫一眼。他自顧自地狠狠咬了一大口冰冷的窩頭,粗糙地咀嚼著,含糊不清地對著炕的方向嚷嚷:

“咳血了?嘖,晦氣東西!早死早投胎,省得拖累人!占著茅坑不拉屎,糧食都糟蹋了!”唾沫星子隨著他刻薄的話語飛濺。

他一邊嚼著,一邊又伸手去抓另一個窩頭,嘴里還嘟囔著:“這半塊饃,歸我了!吃了也是白吃,浪費!”

這話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了娘麻木的神經。她猛地從爹的懷里掙脫出來,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踉蹌著撲向石虎,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放下!那是給生娃留的!你個沒良心的畜生!他還是你表弟啊!”

石虎沒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舅媽會突然爆發,猝不及防被推了個趔趄,手里的半個窩頭差點掉地上。他站穩身形,臉上戾氣更盛,非但不懼,反而梗著脖子頂撞:“表弟?我呸!誰家表弟是個走兩步就喘、三天兩頭咳血的藥罐子?就是個討債鬼!喪門星!克死自己不夠,還想克死誰?”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炕上氣息奄奄的我,又用力咬了一大口搶來的窩頭,仿佛在咀嚼著某種勝利的快感。

“你……你……”娘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石虎,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只剩下洶涌的、屈辱的淚水。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額頭上青筋跳動,胸膛劇烈起伏,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石虎,像要噴出火來。但他最終,只是頹然地松開了拳頭,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這無窮無盡的貧瘠和絕望徹底壓垮了脊梁。他默默地走過去,扶住搖搖欲墜、幾近崩潰的娘,把她緊緊攬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石虎那充滿惡意的目光。

絕望的沉默再次籠罩了小屋,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石虎那粗魯的咀嚼聲,成了這死寂里唯一的、令人作嘔的背景音。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石虎那一聲聲“藥罐子”、“晦氣東西”、“早死早投胎”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我閉著眼,身體因為劇烈的咳嗽和極致的屈辱而微微抽搐。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劇痛,喉嚨里翻涌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自己血液的咸腥和鐵銹味,混合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

我不想睜眼,不想再看到石虎那張充滿鄙夷的臉,不想看到爹娘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無力。黑暗包裹著我,像冰冷的裹尸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就在我意識模糊的邊緣,一個細微的、幾乎被忽略的動靜,像一根極細的絲線,顫巍巍地牽動了我麻木的神經。

是墻角!

靠近冰冷土炕根部的墻角,那里有一道深深的、被老鼠啃噬出來的裂縫。就在那黑暗的縫隙口,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極其輕微地蠕動。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將眼珠轉動過去。

模糊的視線艱難地聚焦。

我看到了一只蜥蜴。

一只灰撲撲的、只有我拇指長短的沙蜥。它正小心翼翼地從那道墻縫里探出半個小小的、三角腦袋。兩只漆黑的小眼睛,如同最微小的墨點,警惕地轉動著,打量著外面這個充滿惡意和絕望的世界。

它似乎察覺到了屋里的動靜和壓抑的氣氛,顯得十分不安。細小的爪子扒著墻縫邊緣粗糙的土粒,身體緊繃著,隨時準備縮回那黑暗的縫隙深處。

它的動作是那么輕微,那么謹慎,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難以察覺。然而,就在我捕捉到它存在的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攫住了我。

那是一種極其渺小的、卑微的生命力。

它和我一樣,在這貧瘠、堅硬、充滿惡意的夾縫里掙扎求存。它害怕著,警惕著,卻依然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呼吸著,存在著。

我的目光,死死地、貪婪地黏在那小小的、灰撲撲的身影上。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劇痛和喉嚨里濃重的血腥味似乎都短暫地離我遠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只脆弱又頑強的小蜥蜴身上。

它還在動。它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將整個身體從墻縫里挪了出來。細長的尾巴拖在身后,微微顫抖著。它貼著冰冷的地面,以最小的幅度,最謹慎的姿態,向著離墻縫不遠處的、一點幾乎看不見的面包屑碎渣爬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停頓都伴隨著警惕的左右張望。

卑微,卻如此頑強。

我看著它,看著它最終夠到了那點微不足道的食物碎屑,用細小的舌頭飛快地卷了進去。然后,它沒有立刻返回安全的墻縫,反而停留了片刻,小小的身體貼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在感受著什么,又似乎在積蓄著力量。

一種難以名狀的酸楚和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暖流,極其矛盾地交織在我冰冷絕望的心底。那感覺太過微弱,像寒夜荒野里一粒隨時會被吹滅的星火,卻又是此刻無邊黑暗中,唯一能被我抓住的、活著的證明。

我不再看石虎,不再看爹娘絕望的臉。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墻角那只在冰冷縫隙里,為了一點殘渣奮力挪動的、小小的灰影。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粗魯的腳步聲和院門被摔上的巨響傳來。石虎罵罵咧咧地走了,大概是覺得這屋里晦氣太重,連剩下的半個窩頭也沒興趣再拿。

屋里的絕望似乎凝固成了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娘在爹懷里無聲地顫抖,眼淚似乎已經流干了。爹抱著娘,目光呆滯地望著門外慘淡的天光,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依舊維持著蜷縮的姿勢,視線固執地停留在墻角。那只小沙蜥已經不見了蹤影,只留下那道幽深的裂縫。但方才那卑微又倔強的畫面,卻像烙鐵一樣印在了我的眼底深處。

幾天后,一個同樣灰蒙蒙的清晨,死寂終于被徹底打破。

院子里擠滿了人,卻不是來探望的。族里幾個輩分高的老人,還有村長那張同樣被風霜刻滿的臉,都帶著一種沉重的、不容置疑的表情。幾頭同樣瘦骨嶙峋、毛色枯槁的駱駝被拴在院外的枯樹上,不耐煩地甩著尾巴,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它們背上已經捆扎好了少得可憐的家當:幾卷破舊的鋪蓋,幾個裝著鍋碗瓢盆和最后一點糧食的筐簍,一口黑黢黢的鐵鍋……這就是這個家所有的積累。

遷徙。一個比死亡好不了多少的判決。山里實在活不下去了,連草根樹皮都快要被啃光。上面傳下話來,說西北更深處,靠近大漠邊緣的地方,或許還有一線飄渺的生機。

“長河,桂芬,收拾好了就動身吧?!贝彘L背著手,聲音低沉,“山神爺……不賞飯了。沙窩子里……興許還能討條活路?!?

爹佝僂著背,沉默地將最后一點雜物塞進駱駝背上的筐里。他動作很慢,每一次彎腰都顯得異常沉重。娘紅腫著眼睛,抱著一個同樣空了大半的粗布包袱,里面大概是她僅存的幾件衣物,還有那個空空如也、象征著我生命正在流逝的粗陶藥罐。她茫然地看著這個住了半輩子的、破敗不堪的土屋,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抽離。

我被爹攙扶著,艱難地挪到院子里。我裹在一件過于寬大、打著層層補丁的破棉襖里,依舊瘦小得像個影子。每走一步,腳下虛浮,胸口都悶悶地發痛。清晨凜冽的山風刀子般刮過我毫無血色的臉頰。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困了我短短生命全部記憶的地方:低矮的土屋,光禿禿的院子,遠處灰黃色、如同巨大牢籠般的山崖。目光掃過墻角那道熟悉的裂縫——幾天前那只小沙蜥出現的地方?,F在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冰冷的土粒。

就在我準備收回目光的瞬間,一個小小的、灰撲撲的東西在裂縫邊緣一閃而過!是尾巴尖!那只沙蜥!

它似乎被外面嘈雜的人聲和駱駝的響鼻驚擾,飛快地縮回了黑暗的縫隙深處,消失不見。

我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那是一種同病相憐的、被遺棄在無邊荒涼中的孤寂。

“走了!”爹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

我被爹半抱半扶地弄上了一頭看起來相對溫順些的母駱駝。駱駝背上的鞍韉硌得我生疼,濃重的牲口味直沖鼻腔。我下意識地抱緊了駱駝那瘦骨嶙峋、卻溫熱的脖頸,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娘也被扶上了另一頭駱駝。她依舊抱著那個包袱,抱著那個空藥罐,眼神空洞地望著越來越遠的黑石峪。爹牽著駱駝的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在清晨稀薄的霧氣中,顯得格外單薄而佝僂,像一張被風扯緊的、隨時可能破裂的舊弓。

隊伍緩緩移動,離開了這個被大山詛咒的村莊。車輪和駱駝蹄子碾過干硬的土地,揚起黃蒙蒙的、嗆人的塵土,像一道絕望的煙瘴,模糊了來路,也遮蔽了前方未知的、更加嚴酷的遠方。

我趴在駱駝背上,隨著駱駝的步履而顛簸。每一次顛簸都震得我脆弱的胸腔一陣悶痛。我忍不住回頭,視線穿過彌漫的黃色煙塵,望向那道越來越遠的、熟悉的墻縫。

風卷著沙礫,抽打在臉上,生疼。

我慢慢低下頭,把臉埋進駱駝脖頸間粗糙的毛發里,遮擋著風沙,也遮擋住自己眼中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茫然。在無人看見的衣襟深處,我冰涼的手指,悄悄攥緊了臨行前從墻角裂縫邊撿起的一小塊東西——一小截灰白色的、極其細小的、不知名小獸的尾椎骨。

堅硬,冰冷,帶著荒漠深處最原始的觸感。

版權:昆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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