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的院門如同沉重的鐵閘,將蘇晚隔絕在顧府繁華喧囂之外。寒風卷著枯葉在青石板上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茯苓端著漆盤的手微微發抖,盤里是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糙米粥和一小碟黑乎乎的、散發著怪味的咸菜。
“小姐…”茯苓聲音哽咽,看著蘇晚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枯槁的手指捻著一根枯草,眼神空茫地望著院墻外灰蒙蒙的天空。脖頸上那圈青紫的指痕在素白的中衣領口上顯得愈發猙獰刺目。“她們…她們簡直不是人!這連豬食都不如!”
蘇晚緩緩收回目光,落在漆盤上。她沒有動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顧家的手段,一如既往的下作。用這種最低劣的磋磨,妄圖消磨她的意志,逼她低頭,或者…逼瘋她。
“無妨。”她聲音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放下吧。”
茯苓還想說什么,對上蘇晚那雙深不見底、如同淬了冰的眼眸,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默默放下漆盤,眼淚無聲地滾落。小姐不一樣了。從侯府回來,那身枯槁的皮囊下,仿佛住進了一個冰冷堅硬的靈魂。
蘇晚沒有去碰那碗粥。她站起身,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向院角那個小小的紅泥藥爐。爐膛冰冷,積著昨夜殘留的灰燼。她蹲下身,不顧地上的寒氣和塵土,枯瘦的手指探入冰冷的爐膛,細細摸索。
指尖觸碰到一點堅硬微涼的異物。她小心翼翼地捻了出來。
那是一小撮深褐近黑的粉末,混雜在灰燼中,毫不起眼。正是昨日為顧二爺熬制“清肝瀉火湯”時,被她暗中做過手腳的鉤藤和“特殊炮制”石決明的殘渣!其中蘊含的燥烈隱毒,雖被湯藥稀釋,但在這純粹的殘渣中,依然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腥烈氣息。
蘇晚將這點殘渣攏在掌心,如同捧著一簇冰冷的火種。她回到石桌前,從袖中取出那個裝著御賜金針的紫檀木盒。打開盒子,芍藥尾端那點幽藍冷芒在慘淡天光下幽幽閃爍。她沒有取出金針,只是將掌心的毒粉殘渣,極其小心地倒入盒中空余的角落。
毒粉與象征皇權的御賜金針同處一室,無聲地蟄伏。
“茯苓,”蘇晚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弄些炭來。還有…最烈的燒刀子。”
茯苓一愣:“小姐,您身子還沒好…”
“去。”蘇晚只吐出一個字,目光卻銳利如刀鋒。
茯苓不敢再問,抹了把眼淚,匆匆去了。不多時,她抱著幾塊劣質的黑炭和一壺氣味辛辣刺鼻的劣質燒酒回來,臉上帶著擔憂和疑惑。
蘇晚沒有解釋。她將炭塊丟進冰冷的爐膛,又打開那壺劣質的燒刀子。濃烈刺鼻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帶著粗糲的灼燒感。她沒有絲毫猶豫,將冰冷的酒液,緩緩澆淋在爐膛的炭塊上。
“小姐!”茯苓驚呼。
酒液浸透黑炭,空氣中那股劣質燒酒的辛辣味更加濃烈刺鼻。蘇晚面無表情,拿起火折子,輕輕一吹,幽藍的火苗跳躍而起。她將火苗湊近爐膛。
轟!
沾了烈酒的炭塊瞬間被點燃!不同于尋常炭火的橘紅,那火焰竟帶著一種詭異的青白色,猛烈地向上竄起,發出呼呼的、如同鬼哭般的聲響!一股極其濃烈、混雜著劣質酒精燃燒的刺鼻氣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焦糊腥氣猛地爆發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小院!
這氣味是如此霸道,如此怪異,如此令人作嘔!
“咳咳咳…”守在外面的兩個婆子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濃煙怪味嗆得涕淚橫流,劇烈地咳嗽起來,慌忙捂住口鼻后退幾步,驚疑不定地看向院內。
“搞什么鬼!”一個婆子尖聲叫罵,“弄這么嗆死人的怪味!想熏死誰啊!”
“定是那賤人又在作妖!”另一個婆子也咳得滿臉通紅,眼中滿是厭惡和恐懼,“快!快去稟報老夫人和柔姑娘!”
茯苓也被這濃煙怪味嗆得連連后退,擔憂地看著站在爐火旁的蘇晚。青白色的火焰映著她枯槁慘白的臉,跳躍不定,如同鬼魅。她卻仿佛對這刺鼻的氣味毫無所覺,只是專注地盯著那跳躍的青白火焰,深潭般的眸子里,倒映著冰冷的火苗。
片刻之后,火焰漸趨平穩,但那股混雜著焦糊腥氣的濃烈怪味卻如同跗骨之蛆,頑強地彌漫在聽雨軒狹小的空間里,甚至穿透院墻,絲絲縷縷地飄散出去。
***
入夜。寒風凜冽如刀。
顧府二房正院“松濤苑”內,卻是燈火通明,暖意融融。顧二爺顧承業歪在鋪著厚厚狐裘的軟榻上,一手摟著新納的、妖嬈嫵媚的柳姨娘,一手端著一只溫潤的玉杯,里面盛著琥珀色的美酒。他紅光滿面,志得意滿。
白日里蘇晚那賤人當眾拿出什么木片,鬧得正廳雞飛狗跳,著實讓他心驚肉跳了一陣。不過老夫人雷厲風行,將那煞星關回了聽雨軒,想必翻不出什么風浪。而且…他咂摸著嘴里的美酒,感受著懷中溫香軟玉,白日里喝的那碗“好侄媳婦”開的“清肝瀉火湯”似乎真有些神效,頭風竟沒像往常那樣發作,只覺得渾身通泰舒爽,連帶著對酒色的興致都高昂了許多。
“二爺~”柳姨娘嬌滴滴地依偎過來,纖纖玉指拈起一顆水晶葡萄喂到他嘴邊,“再喝一杯嘛,這西域的葡萄釀,配您才叫相得益彰呢。”
顧承業哈哈大笑,就著美人的手飲盡杯中酒,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喉嚨直沖小腹,說不出的暢快。他大手在柳姨娘腰間揉捏著,醉眼朦朧:“美人兒說的是!喝!接著喝!今晚二爺高興!”
酒過三巡,顧承業已是酒酣耳熱,渾身燥熱。他推開膩在身上的柳姨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只覺得那股通泰舒爽的感覺越來越盛,如同小螞蟻在骨頭縫里爬,癢酥酥的,勾得他心火難耐。他扯了扯衣襟,對著伺候的丫鬟粗聲命令:“去!把前兒得的那壇‘醉春風’拿來!二爺要盡興!”
丫鬟不敢怠慢,連忙去取酒。就在顧承業滿心期待著更烈的美酒,準備徹夜笙歌之際——
一絲極其細微、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麻癢,毫無征兆地,從他后腰被蘇晚金針刺入的那處隱秘穴位猛地竄起!
那麻癢起初如同蚊叮,轉瞬間便化作萬蟻噬骨!沿著脊椎,瘋狂地向四肢百骸蔓延!所過之處,皮肉下的血管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狠狠勒緊、扭曲!
“呃…”顧承業臉上的紅光瞬間褪去,腳步猛地一個趔趄,手中的玉杯“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液濺了他一身。
“二爺!”柳姨娘和丫鬟們驚呼著上前攙扶。
“滾開!”顧承業猛地推開她們,臉色在燭光下變得慘白,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那萬蟻噬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更可怕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從小腹升騰而起,如同被點著的干柴!這燥熱與那蝕骨的麻癢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足以逼瘋人的折磨!
他想喝酒!想喝最烈的酒!想用那灼燒感壓下這該死的麻癢!
他更想女人!想用最瘋狂的發泄來填補那焚身的燥熱!
然而,當他試圖邁步去抓酒壇時,雙腿卻像灌了鉛,沉重麻木,幾乎無法挪動!那蝕骨的麻癢仿佛鉆進了他的骨頭里,在瘋狂啃噬他的骨髓!
“啊——!”顧承業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凄厲痛苦的嚎叫!他雙手不受控制地抓向自己的后腰,抓向那麻癢的源頭!指甲瞬間撕裂了華貴的錦袍,在皮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這絲毫不能緩解那深入骨髓的折磨!
燥熱如同烈火焚身,麻癢如同萬蟻鉆心!
冰火兩重天的極致酷刑,在他體內瘋狂肆虐!
“酒!給我酒!”他雙目赤紅,如同瀕死的野獸般嘶吼著,踉蹌著撲向桌案上的酒壇。可他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的殘葉,根本抓不住酒壇,反而將桌上的杯盤掃落一地,叮當作響。
“女人!給我女人!”他又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嚇得花容失色、連連后退的柳姨娘,如同餓狼撲食般撲過去!
“二爺!二爺您怎么了?!”柳姨娘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躲閃。
松濤苑內頓時一片大亂。顧承業狀若瘋魔,時而痛苦地抓撓著自己的身體,留下道道血痕,時而瘋狂地撲向酒壇或女人,口中發出不似人聲的嘶吼和哀嚎。那蝕骨的麻癢和焚身的燥熱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將他變成了一個在痛苦和欲望中掙扎的怪物。
濃郁的酒氣、脂粉香,混雜著顧承業身上抓撓出的血腥味,以及一股從他體內隱隱散發出的、難以言喻的焦糊腥氣(正是白日聽雨軒藥爐燃燒后的殘留氣息),在這奢華的房間里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顧府。
“聽說了嗎?二爺瘋了!”
“松濤苑那邊鬼哭狼嚎的,太嚇人了!”
“說是渾身又癢又熱,抓得自己血肉模糊,還拼命要喝酒找女人!”
“天爺啊…這…這莫不是撞了邪?還是…那聽雨軒的味…”
下人們竊竊私語,臉上充滿了恐懼。白日里聽雨軒那沖天而起的青白火焰和刺鼻怪味,松濤苑里二爺這突如其來的、如同中邪般的瘋狂…這兩者之間,被恐懼的想象力迅速串聯起來。
蘇玉柔帶著人匆匆趕到松濤苑門口時,正好聽到里面傳來顧承業野獸般的嘶吼和器物碎裂的聲音,還有女人驚恐的尖叫。那股混雜著酒氣、血腥和隱隱焦糊腥氣的怪味從門縫里飄出來,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臉色煞白。
她猛地停住腳步,看著那扇緊閉的、不斷傳出恐怖聲響的房門,眼中充滿了驚懼和深深的忌憚。白日里正廳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再次浮現眼前,蘇晚那張枯槁卻帶著詭異笑容的臉,那枚吸附著木片、閃爍著幽藍寒芒的金針…
一股寒氣從蘇玉柔腳底直沖天靈蓋。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緊緊抓住了身邊丫鬟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對方的皮肉。
“走…快走!”她聲音發顫,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松濤苑的范圍。她不敢進去,更不敢想象里面的場景。蘇晚…那個賤人…她做了什么?!
聽雨軒內,爐火早已熄滅。
蘇晚獨自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院外隱隱傳來的騷動和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同遙遠的背景音。
她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幾根細如發絲、近乎透明的絲線。這是她從地宮石架上找到的,一種名為“千蛛絲”的奇異植物纖維,浸泡過特殊的藥液后,變得無色無味,堅韌異常。
她拈起其中一根“千蛛絲”,指尖微微用力。
絲線繃緊,傳遞來一種細微卻堅韌的拉扯感。
如同她此刻,隔著冰冷的院墻,無聲地牽動著松濤苑里那場由她親手導演的、痛苦與瘋狂的傀儡戲。
夜風吹過,帶來顧承業又一聲模糊而凄厲的嚎叫。
蘇晚緩緩閉上眼,唇角無聲地彎起,在清冷的月光下,勾勒出一個冰冷而饜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