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塵埃學徒

  • 糖湯
  • 作家MRZj8M
  • 4676字
  • 2025-06-03 21:57:37

數月地獄般的試藥熬煉,趙東明的殘軀竟在蝕脈毒火與冰魄寒煞的瘋狂撕扯中,勉強尋到了一絲搖搖欲墜的平衡點。

劇毒發作雖然依舊頻繁,但那撕心裂肺的瀕死感稍有緩解。更重要的變化是,他終于能在短暫毒退的間隙,依靠那只能勉強發力的左手和那條被寒煞凍得麻木跛行的右腿,極其緩慢地挪動身體了。

這微不足道的改變,立刻引來了孫夷則冰冷的剝削。

一個散發著霉味的破瓦罐被隨手丟在他腳邊的塵埃里。

“拿去,”石片摩擦般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把墻角那堆爛草根子擇了。根、梗、葉分開。再弄混了,晚上就灌耗子尿。”

趙東明沉默地挪過去。

墻角堆積著混著枯葉、凍土塊和腐敗雜物的“藥材”——枯萎的車前草、半腐爛的蒲公英根、混雜著不知名的朽草葉梗。

他開始用唯一能動彈的手,費力地在霉味刺鼻的雜物堆里翻揀。手指凍得僵硬麻木,稍一用力關節就針刺般疼痛。

這哪是擇藥?分明是另一種壓榨。

但他別無選擇,借著這污穢的勞作,他如饑似渴地觀察著每一種模糊可辨的植物形態,嗅聞著那稀薄的藥味。

他在利用這卑微的機會,貪婪地汲取著關于這些廉價草根的一切知識,這個世界的草藥還是有一些不一樣的。

一日清晨,劇烈的撞門聲打破了草堂死寂。

兩個衣衫襤褸的苦力,拖著一張破爛草席,席上躺著個氣息奄奄的中年獵戶。獵戶面色灰敗,雙眼緊閉,左小腿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斷裂的脛骨白生生刺破被厚厚冰血浸透的皮毛褲腿,裸露在寒冷空氣中。傷口周圍腫脹得發紫發黑,如同一個巨大的冰球。風雪裹挾著血腥氣涌進本就渾濁的空間。

“老藥罐!老藥罐!行行好!救救他!”一個苦力帶著哭腔嘶喊。寒鴉堡的底層命賤,重傷不治時常被丟棄在“老藥罐”門前聽天由命。

孫夷則從藥碾的陰影里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冷漠地掃過那慘烈的傷口和垂死的人,鼻子里哼了一聲:“骨頭渣子都出來了,還拖來臟地方?”他作勢就要關那扇歪斜的破門。

就在這時,那趴在角落草席里擇藥的趙東明,卻猛地抬起了頭。

他拖著那條跛腿,用驚人的意志力支撐著撲到門前。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腫脹發紫的斷腿和暴露的骨茬,鼻腔里嗅著傷口雖慘烈但并無明顯腐敗的氣息。一個嘶啞但極其堅定的聲音從他喉間擠出:

“…能…試試…夾穩…消寒毒…!”

他無視了孫夷則冰冷的目光,急促地指揮那兩個六神無主的苦力:“…快!柴堆…找硬的…薄木片!拳頭寬…”

他自己則跌跌撞撞沖回草堂深處,在散發著霉味的麻袋里瘋狂翻找,拖出一捆干枯發硬的老姜根塊。又掙扎著用小鐵鍋燒起一點溫水,抓起老姜塊在粗陶碗底用力杵搗,擠出辛辣的汁液,加入一小撮粗鹽。

“喂他…灌下去!”他指著草席上的獵戶對苦力喊。

一個苦力立刻掰開獵戶緊閉的牙關,將辛辣刺鼻的姜鹽湯強行灌入。

另一個苦力很快抱來幾塊堅硬平整的薄木板。

趙東明跪在冰冷的地上,跛腿因用力而劇烈抽痛。他顧不上這些,用盡全力將獵戶扭曲變形的左腿小心翼翼扶正。

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牽扯到碎裂的骨頭,昏迷中的獵戶發出痛苦的嗚咽。趙東明額角滲出豆大的冷汗,憑著在劇毒傷中磨礪出的忍耐力,以及無數次觀察自身痛點的本能,摸索著骨頭對位的可能角度。他指揮苦力:“…按住…這里…和這兒!”

然后,他拿起薄木板,夾在斷腿兩側,再撕下自己破爛衣服的下擺,用凍得發木的手指,盡可能緊地、一圈一圈纏繞綁縛固定。過程粗糙而痛苦,但扭曲的腿型被勉強矯正歸位。

“冷…要冷的…消脹…”趙東明喘息著指著屋外,“…用筐…多裝干凈的雪…快點!”

雪裝了回來。

趙東明卻沒讓苦力直接將雪塊敷在凍傷腫脹的腿上,而是讓他們把雪堆放進墻角早已熄火的冰冷泥爐中。他自己則費力地拿起旁邊一塊壘灶用的青石,用破布裹住放在火炭余燼上烤熱(無法真正燃燒,只略升溫)。然后將溫熱(非滾燙)的石塊迅速埋進雪堆里!大量雪塊瞬間融化!

“成了!撈雪水!擰干布…擦腿!”。他指導苦力用這些冰冷的、富含水分的雪水浸透破布,一遍遍輕輕擦拭腫脹的腿部和傷口周邊,帶走瘀積的熱毒,保持傷處清潔濕潤。

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他掙扎著在雜亂的墻角搜尋,找到幾根早已枯萎但未發霉的藤蔓(金銀花藤)和一小把干癟的草結(夏枯草花穗)。混合搗爛,擠出粘稠的藥汁,敷在凍傷腫脹邊緣的發紫皮肉處。這時,他像被抽掉脊骨般,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劇烈喘息。

獵戶被抬走后數日。

趙東明強撐著給自己處理完又一次蝕脈散發作后吐出的毒血,草堂破門再次被推開。

那個獲救的苦力佝僂著腰進來,手里提著半條風干的、硬邦邦的狼后腿肉。他不敢看角落陰影里的孫夷則,徑直走到癱坐角落、臉色灰敗的趙東明身邊,將那肉放在他手邊染血的破席上,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沒說出話,只是深深躬了躬身,便快步退了出去,消失在巷口的風雪中。

趙東明看著那塊代表著一條生命得以茍延的肉干,胸腔里翻涌的灼毒似乎都被一絲酸澀沖淡了些許。

他第一次模糊地觸碰到了“醫者”一詞背后的沉甸重量。

幾天后,一個骨瘦如柴、面頰卻帶著病態潮紅的婦人被丈夫半拖半抱地弄進草堂。

婦人佝僂著身體,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震碎,咳聲空洞如同破風箱,痰液中帶著刺眼的血絲,額頭發燙,嘴唇卻是蒼白的。

她的丈夫絕望地跪下,頭磕在地上砰砰作響:“求…求藥罐爺…救救她…”

孫夷則連眼皮都沒抬,手里碾藥的節奏絲毫未變:“癆鬼纏身,藥石無醫。抬回去等死,別臟了我這塊地。滾。”

丈夫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角落里的趙東明卻掙扎著坐直了身體。他死死盯著那婦人劇烈起伏的胸膛和咳出的帶血痰沫。破碎的記憶里,他曾翻到過孫夷則墊在破木柜腳下、蟲蛀嚴重的半本殘破藥書,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跡寫著“……肺癰癆咳,白及補肺斂瘡……貝母化燥痰……百部殺癆蟲……”!

殺癆蟲!這三個字如同閃電劈開了混沌!

他不再猶豫,拖著重腿撲向草堂堆積如山的雜物角落。他瘋了似的翻找著:

“…白及!要找白及!”他嘶喊著。

終于在一個快要塌掉的木架最底層,掏出一個布滿蛛網的破布包,里面是幾塊狀如鳥頭的淺褐色根莖,雖已蟲蛀大半,但還能辨認。

“…貝母!小的!白的那種!”他又扒拉開一堆獸骨干殼,在角落一個缺角的瓦罐里找到幾顆干癟發黃、頂端未開的小鱗莖。

“…百部!像蟲子的!”他最后從墻角一個破麻袋深處,抓出一把像扭曲小干蟲似的塊根(生百部,有微毒,止咳殺蟲)。

找到這些已是極限。

他癱坐下來喘著粗氣,想起曾經見過孫夷則處理輕微咳嗽會用附近的某種野草。他又掙扎著起來,拄著粗木棍挪出破門,在附近垃圾堆和凍硬的溝渠邊緣拼命翻找。刺骨的寒氣幾乎凍結了他體內好不容易維持的脆弱平衡。

終于,他挖出了一大捧已經凍蔫但尚未枯萎的長葉草,帶著濃烈的魚腥氣,又找到一些梨樹根下的韌皮。他如獲至寶般帶回草堂。

接下來的日子,草堂充斥著濃烈的藥味和婦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趙東明守著他那小小泥爐,小心地熬煮他的“救癆湯”:白及、川貝、百部先下,煮出苦澀的濃湯,再投入切碎的魚腥草和梨樹皮,熬成一碗碗顏色渾濁、氣味怪異的濃汁。他一勺一勺,極其緩慢地喂給虛弱的婦人,盯著她艱難咽下。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一陣劇咳和喘息。

他嘶啞地叮囑她的丈夫:“…讓她…靠著墻…半躺…枕高…”

“…咳…痰…用這個罐子…水煮開了…泡…”他找出一個破罐遞給那丈夫,又比劃著煮水倒痰罐的動作。

“…她吃…用的碗…水煮過…分開…”

湯藥并非神丹。婦人的潮熱沒有退,咳血雖少一些,但也無法根除。

她依舊瘦得驚人,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但她的咳嗽聲,似乎不那么撕心裂肺了,眼神里偶爾會凝聚出一點微弱的生機,看向趙東明的目光帶著感激。

半個月后的一個黃昏,婦人被丈夫背著再次來到草堂門口。丈夫跪下,卻什么也沒說。那婦人靠在丈夫背上,氣若游絲,枯槁的手中卻緊緊攥著什么。

她努力地抬起手,伸向跪在門檻內側熬藥的趙東明。趙東明靠近。

婦人攤開手心,里面是幾顆在初冬荒野里極其罕有的、被凍得通紅卻依舊完整的小野果(可能是忍冬果或野沙棘)。她干裂的嘴唇努力彎起一點弧度,喉嚨里發出微弱的氣音:“…娃…娃…”大概是感謝他讓她多陪了幾日她的孩子。

趙東明顫抖著手接過那幾枚冰冷堅硬的野果。果子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直刺心房。

婦人最終被丈夫背走了,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趙東明久久攥著那幾顆野果,感受著那來自一個將死之人的、微薄而沉重的謝意,喉嚨里堵著比蝕脈散更灼熱的東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體會到藥石有時而窮的殘酷,以及身為醫者面對死亡的深深酸楚與無能為力。

月光下的艾草與無聲的毯子

深冬的夜晚,草堂里寒意刺骨,比外面呼嘯的風雪更甚。趙東明的跛腿在濕冷中如同浸泡在冰水里,膝蓋處傳來連綿不絕的鉆心刺麻和僵硬感,這是冰魄寒煞在此處關節沉淀侵蝕的表現。

他坐在角落的破草席上,借著油燈昏光,用一塊磨利的凍硬石片,費力地在一塊不知從哪撿來的獸骨上鉆刻著什么。他準備做一根骨針,明天要去幫隔壁巷一個窮苦老嫗挑出刺入腳心深處、導致潰膿的木屑。指關節凍得僵硬,石片在骨頭上打滑。

“磨磨蹭蹭……擋著光了!”孫夷則冰冷沙啞的聲音驟然響起。

隨即,一團帶著酸腥氣和體溫余溫的物件“噗”地砸在趙東明僵冷的膝蓋上。趙東明低頭一看,竟是一塊邊緣發黑、已經熟制過但非常陳舊硬實的兔皮!顯然是孫夷則剛從身上或哪里隨手扯下來的。

“…墊著!”命令的語氣依舊。

趙東明愣了一下,隨即默默地將那塊硬邦邦的兔皮裹在膝蓋上。獸皮粗糙的紋理緊貼著冰冷的膝蓋,那殘存的體溫微弱卻無比清晰地穿透薄薄的破褲,一絲一絲地滲透進麻木僵冷的關節中,驅散著刺骨的寒意。

他緊抿著嘴,低頭繼續刮磨骨針,只是握著石片的手指,似乎更穩了一些。油燈昏暗的光線下,孫夷則枯瘦的背影在藥碾子旁晃動,“咔嚓…咔嚓…”的碾磨聲似乎也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節奏?

夜更深。趙東明處理完骨針,蝕脈散的毒性又開始蠢蠢欲動,小腹深處泛起熟悉的隱痛和灼熱。他強忍著,膝蓋在兔皮包裹下雖稍暖,但腹內冰火交織的失衡感卻更加清晰。他掙扎著起身,想去夠墻角堆放的一些干草準備焚燒取暖。

“裝樣子就滾出去!”孫夷則頭也不抬地斥罵一句。

趙東明動作頓住,默默坐回草席。

他摸索著自己身上幾處能緩解這種交爭寒熱的穴道——氣海(臍下),關元(臍下三寸)。

忽然,他想起下午幫老嫗剔刺時,路過一間破屋門口,看到角落里似乎扔著一把已經枯黃但尚未完全朽爛的長草,他當時順手抓了一點回來。

他從貼身破衣里掏出那幾根干燥卷曲的艾草葉子,小心地搓成一小截艾絨。然后取出一塊相對平整的小石片,拿過油燈里的燈草引燃。艾絨被點著,冒出一股溫熱帶著特殊藥味的煙霧。

他咬緊牙關,竭力維持著身體的穩定,將燃燒著的小小艾條頭,靠近自己冰冷堅硬的小腹,懸空對著氣海穴和關元穴的位置。溫暖的熱力絲絲縷縷,透過皮膚,緩慢而穩定地向腹內深處滲透。

這微溫如同投入寒潭的小火苗,雖然微弱,卻頑強地驅散著冰魄寒煞帶來的陰寒麻木感,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寧,暫時撫平了體內冰火交戰的躁動。

他沉浸在艾草溫和而專注的熱力引導中。

窗外的月光異常清亮,恰好穿過破敗窗欞的縫隙,如一道銀紗,落在草堂中央。

碾磨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咔嚓…咔嚓…”,沉重又單調,卻仿佛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定感。燈光下,孫夷則佝僂的脊背在光暈中拉伸成一道彎曲頑固的剪影。

月光下,趙東明持著燃燒的艾條,暖黃的艾火微光映照著他蒼白而沉靜的臉龐,那雙曾被痛苦折磨得渾濁不堪的眼睛,此刻凝視著手中穩定燃燒的微小火苗,竟悄然滋生出一絲沉靜而篤定的光芒——那是源于親手點燃的微光帶來的力量,一種在醫術的荒野里點燃第一顆火種的原始信念。

孫夷則那只握著沉重青銅杵的手,在規律的下砸中,指節似乎又比平時繃得更緊了些,碾磨的聲音在空寂的夜晚傳得更遠。寒鴉堡的夜,被這一老一小、一碾一灸,在這破敗草堂的月光與燈火交織中,硬生生刻畫出一種荒誕卻又堅韌的生命力。

主站蜘蛛池模板: 甘南县| 上虞市| 台州市| 榕江县| 遂平县| 清涧县| 浮山县| 昌平区| 昌图县| 会泽县| 三亚市| 郑州市| 电白县| 金川县| 东乡族自治县| 喜德县| 科技| 五大连池市| 本溪市| 白城市| 巍山| 龙口市| 石嘴山市| 磴口县| 随州市| 拉萨市| 二连浩特市| 汶川县| 呼图壁县| 龙井市| 陇川县| 莎车县| 曲靖市| 闽清县| 乌鲁木齐县| 调兵山市| 惠来县| 濮阳县| 江源县| 汝阳县| 威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