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晨霧還未散盡,張小滿站在悅賓旅館二樓的木窗前,指尖抵著窗欞上的裂紋。
這是他到上海的第三日,身上的藍布學生裝比東北的粗布衣裳軟和許多,卻讓他總想起去年冬天在熱河,被鬼子子彈洞穿的那件灰棉襖——同樣是新換的衣裳,同樣裹著要人命的緊張。
“小先生,樓下有您的茶。“老板娘端著銅茶盤推門進來,藍布圍裙洗得發白,袖管沾著星點面粉。
她放下茶盞時,拇指在托盤邊緣輕叩三下,這是昨夜林掌柜教他的暗號。
張小滿垂眼去看茶盞,青瓷底沉著張字條,墨跡未干:“明日午后,霞飛路見她?!?
老板娘的手在收茶盤時頓了頓,指腹擦過他袖口翹起的線頭:“這料子薄,晚上得加件夾襖?!八穆曇粝裰罅税胨薜你y耳羹,綿軟里裹著熱乎氣。
張小滿忽然想起沈陽巷口賣糖粥的王嬸,也是這樣邊盛粥邊絮叨。
可王嬸的糖粥攤早被鬼子的坦克碾平了,眼前這雙手,此刻正把字條壓進他掌心。
第二日清晨,霞飛路的梧桐葉在晨風中簌簌響。
張小滿把字條折成小方塊塞進襪筒,出門時故意踩過積水——水洼里映出個穿灰布衫的男人,帽檐壓得低,正蹲在對面煙攤前摸煙盒。
他數著腳步走到第三個路口,右轉進弄堂,又在第四個門廊下突然停步——身后的腳步聲沒斷,像條甩不脫的影子。
咖啡館的玻璃門“吱呀“一聲,咖啡豆的焦香裹著冷氣撲過來。
張小滿挑了靠窗的木桌,椅背抵著墻,能把街道全景收進眼底。
他裝模作樣翻著報紙,眼角余光卻釘在玻璃上:灰布衫男人在街對面的報攤前晃,手指無意識敲著褲縫——那是特務摸槍套的習慣。
“先生,要杯藍山?“女招待的銀托盤叮當作響。
張小滿喉結動了動,想起林掌柜塞給他的糖火燒。
他摸出枚銅元:“來杯淡的?!翱Х榷松蟻頃r,他用調羹攪著,看水面倒映的人影。
灰布衫男人點了支煙,火星子在晨霧里明滅,卻始終沒敢靠近咖啡館。
確認安全后,張小滿把半杯咖啡推給鄰座的流浪兒,趁對方舔著杯沿時溜出后門。
他繞了三條弄堂,在霞飛路轉角處剛要松口氣,迎面撞上塊軟乎乎的布料——是月白色的旗袍,繡著玉蘭花。
“走路不長眼?“聲音像浸了薄荷的泉水,清凌凌的。
張小滿抬頭,圓框眼鏡后的眼睛正上下打量他,瞳孔里映著自己的狼狽:褲腳沾著泥,領口的銅扣歪了半顆。
這是林書琴?
他原以為會是個穿短打的女學生,像熱河游擊隊里的秀芝姐,沒想到眼前人抱著本書,發梢還別著朵絹花。
“跟我來?!傲謺俎D身就走,高跟鞋叩著青石板,聲音比剛才冷了幾分。
張小滿跟著她拐進“知新書店“,檀香混著油墨味撲面而來。
她熟門熟路鉆進后巷的書庫,摞著《資本論》的木箱后,突然低聲說:“天氣不錯?!?
“適合曬被子。“張小滿脫口而出,手忙腳亂去扯衣領。
銅牌被體溫焐得溫熱,“順昌“二字在指腹下硌出印子。
林書琴接過銅牌,用指甲刮了刮邊緣——那是林掌柜特意用銼刀磨出的缺口。
她的肩膀這才松下來,卻仍把銅牌攥在掌心:“你比信里說的小?!?
“日本人的子彈不管年紀。“張小滿想起昨夜在旅館擦的那把勃朗寧,藏在床板下的槍油味還沾在指縫里。
林書琴沒接話,從手提包夾層抽出張薄紙,折成紙船模樣:“轉交給林掌柜。
松井隆一要清剿租界聯絡點,名單在夾層里?!八氖种笓徇^紙船的折痕,“今天午夜前必須送到?!?
紙船剛塞進張小滿口袋,書店外突然傳來警笛。
林書琴猛地推開后窗:“走弄堂,別回頭?!皬埿M翻出窗外時,聽見她在身后說:“別信看起來安全的路?!斑@句話像塊冰,順著后頸滑進脊梁。
歸途的巷子里飄著飯香,張小滿卻聞見了鐵銹味——是血,混著潮濕的墻根味。
他拐進第三條小巷時,皮鞋聲從身后追上來。
兩個穿長衫的男人,袖口鼓著,是藏了槍。
他想起林掌柜說過:“上海的巷子里,每個轉角都是生死?!?
廢棄倉庫的木門“吱呀“裂開條縫,張小滿閃進去,反手踢倒腳邊的破木箱?!芭椤暗囊宦?,特務的槍擦著他耳朵打在墻上。
他貓腰鉆進堆著油桶的角落,摸出懷里的火折子——這是昨夜老板娘塞給他的,說“說不定能當火把“。
油桶“哐當“滾向左邊,特務的影子追過去。
張小滿趁機爬到梁上,看底下兩人舉著槍亂轉。
他摸出紙船攥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這東西比命金貴。
當其中一人湊近油桶時,他猛地扯斷梁上的麻繩,成捆的舊報紙“嘩啦“砸下來。
“在上面!“槍聲響了,木屑撲進眼睛。
張小滿閉著眼往下跳,落地時膝蓋撞在碎磚上,疼得倒抽冷氣。
他撞開倉庫后門,聽見特務在身后罵:“小赤佬!“跑過三條街時,懷里的紙船還在,只是邊角沾了血——和八年前父親懷表上的血漬,一個顏色。
悅賓旅館的后窗虛掩著,林掌柜的旱煙味先飄了出來。
張小滿把紙船遞過去時,手還在抖。
老人用煙桿挑開夾層,看了眼就變了臉色。
窗外突然傳來尖銳的剎車聲,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脆響——是霞飛路方向。
“松井已經動手了......“林掌柜的旱煙掉在地上,火星子燙焦了褲腳。
他抬頭時,張小滿看見他眼角的皺紋里凝著水,“今晚,你得去一個地方?!?
“哪兒?“
“HK區。“林掌柜摸出塊黑布,上面繡著交叉的鑰匙,“找個戴銅鐲子的老裁縫,他會告訴你要做什么?!八氖职丛趶埿M肩上,比東北的雪還沉,“記住,你不是去送死?!?
張小滿摸出懷表,秒針“咔嗒咔嗒“走著。
窗外的警笛聲更近了,混著不知誰家的留聲機,放著《天涯歌女》。
他突然想起林書琴旗袍上的玉蘭花,在書店后巷的陰影里,白得像要化在血里。
“什么時候走?“
“等月亮爬上海關大樓?!傲终乒裢虼巴猓h處有火光竄起來,把梧桐葉映得通紅,“帶好槍,還有......“他指了指張小滿的胸口,“你爹的懷表?!?
懷表在心跳聲里發燙,張小滿攥緊它,聽見齒輪轉動的聲音,和八年前沈陽城的炮火聲,重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