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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游園

晨霧尚未散盡,如同輕紗薄綃,氤氳在永寧侯府后園蜿蜒的九曲橋下,將雕花的玉石欄柱暈染得朦朧模糊,恍若一幅洇濕的水墨丹青。蘇清晴緩步而行,身上披著一件薄如蟬翼、在熹微晨光下流溢著淡淡霞光的云錦披風(fēng)——那是太子前日遣人賞下的,如同無聲的旌旗,悄然昭示著府中風(fēng)向已然轉(zhuǎn)變。

奶娘江嬤嬤手捧一冊厚厚的賬本,恭敬地落后半步跟隨,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大小姐,南角那幾株上了年歲的老梅,枝椏橫斜得不成樣子,擋了路,也失了精神氣兒,該請花匠來好好修整一番了。”貼身丫鬟綠怡則繃著一張俏生生的小臉,眼神銳利如小鷹隼,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正在清掃小徑落葉的仆婦們。從前那些慣會偷懶耍滑、眼神飄忽的,此刻無不屏息凝神,連掃帚劃過濕潤青石板的“沙沙”聲,都透著一股子小心翼翼的味道。

“嗯,午后便讓花匠過去瞧瞧。”蘇清晴隨口應(yīng)著,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橋欄上冰涼滑潤的玉石。一個穿著體面的管事婆子眼尖,小碎步追了上來,雙手奉上一個精巧玲瓏、銅胎掐絲琺瑯的暖手爐,鬢角已染霜白,臉上堆滿了殷勤的笑褶子:“大小姐,晨露寒氣重,最是侵骨,您可得仔細(xì)金貴身子。”這熱絡(luò)的姿態(tài),與當(dāng)初聽雪軒門庭冷落、連碗熱茶都難討時那份敷衍怠慢,真真是判若云泥。

懷中緊貼心口的那枚羊脂白玉佩,悄然逸散出一絲溫潤的暖意。在無人可見的維度里,劉愈的虛影如影隨形。他微微傾身,修長的手指虛點(diǎn)橋欄外一片沾滿了晶瑩剔透露珠的寬厚草葉,魂音帶著一絲難得的輕松笑意,如同初醒的晨風(fēng)拂過平靜的水面:

“嘖,看這水汽濃度,夠我們消防隊(duì)拉高壓水槍練上大半時辰了。”他的目光掠過橋下氤氳的水汽,投向更遠(yuǎn)處,“這園子倒像個天然的訓(xùn)練場,假山堆疊像障礙區(qū),那邊曲折的回廊,模擬迷宮搜救正合適。就是這滿池子的錦鯉……”他語氣帶著點(diǎn)調(diào)侃,“要是換成火場濃煙里的幸存者,那可夠嗆。”

蘇清晴唇角幾不可察地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指尖拂過那被露水浸潤得濕漉漉、觸手冰涼的玉石橋欄,側(cè)首朝著他魂影所在的方向虛虛一瞥。琥珀色的眸子映著薄霧與晨光,清澈見底,帶著一絲少女般的俏皮揶揄:

“那請劉隊(duì)評評,侯府這場晨露‘演習(xí)’,場地布置、‘?dāng)城椤M,可還勉強(qiáng)及格?”

話音落時,她胸口玉佩的暖意似乎無聲地濃了一瞬。無人察覺,九曲橋一根不起眼的朱漆橋柱上,一道陳年磕碰留下的疤痕,極其短暫地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瑩光,光影浮動間,仿佛映出了一個捂著額頭、模糊不清的小小影子。

巳時的陽光漸漸有了暖意,穿透稀疏遒勁的梅枝,在虬枝盤結(jié)的老梅樹下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這株老梅,虬龍般的枝干訴說著滄桑,是園中當(dāng)之無愧的歲月見證者。

江嬤嬤粗糙卻溫暖的手指,輕輕撫過樹干上一塊早已愈合、顏色略深、形似月牙的樹疤,聲音里浸滿了回憶的柔軟:“姐兒五歲那年,就是在這兒,追著撲棱的蝴蝶跑,一個趔趄摔了,小腦門兒正磕在這樹疙瘩上,當(dāng)時就腫起好大一個青包,哭得撕心裂肺。”她頓了頓,眼角泛起濕潤的光,“夫人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親自翻藥典,連夜挑燈親手調(diào)了活血化瘀的藥膏,守在您床頭,用指尖蘸著那溫涼的藥,一遍遍輕輕揉著,哄了您大半夜才肯合眼。”綠怡在一旁抿著嘴笑,忍不住插話:“嬤嬤您可別忘了?小姐第二天醒了,覺得那藥膏靈驗(yàn),還偷偷摳了一大塊藏在帕子里,跑去救治一只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腿的小雀兒呢!結(jié)果那小雀兒被那味兒熏得直撲騰……”

蘇清晴的目光溫柔地落在那道承載著童年無憂與深沉母愛的樹疤上,指尖虛虛地懸在粗糙皴裂的樹皮上方寸許,魂音低柔,只對著身畔無形的守護(hù)低語:

“娘親那時說,那跌打草生聞著刺鼻發(fā)臭,可嚼碎了敷在傷處,藥性化開,皮肉底下卻是暖的,像揣了個小火爐。”她頓了頓,環(huán)視著園中蔥蘢的草木和遠(yuǎn)處隱約可見的亭臺樓閣,一個念頭在心底悄然萌發(fā),聲音更輕了些,帶著一絲憧憬,“若是……能有個地方,讓更多人學(xué)會辨識這些草木藥性,懂得些自救救人的法子,該多好。不必再像我當(dāng)年偷讀《瘟疫論》那般躲躲藏藏。”這念頭像一粒種子,悄然落在心田。

劉愈的魂影虛靠在老梅斑駁的樹影里,墨藍(lán)的眼眸也染上了幾分懷舊的暖色,回應(yīng)道:

“我第一次爬消防云梯訓(xùn)練,腳底打滑摔下來,胳膊肘蹭掉老大一塊皮,火辣辣地疼。我們隊(duì)長扔給我一管藥膏,呲牙咧嘴地讓我抹上。那味道……嘖,簡直像被過期滅火器噴了一身,又沖又澀,繞梁三日不絕。”他語氣里帶著點(diǎn)夸張的嫌棄,目光卻落在她若有所思的側(cè)臉上,帶著無聲的支持。

蘇清晴忍不住“噗嗤”一聲輕笑出來,眼波流轉(zhuǎn)間,漾開純粹的暖意。許是笑意牽動了衣袖,袖袋深處那塊被體溫溫養(yǎng)的磁歐石輕輕一滑,無聲無息地滾落出來,恰好掉進(jìn)老梅樹根旁一叢厚實(shí)如絨毯、濕潤微涼的苔蘚里。幽藍(lán)的光芒瞬間被柔和的綠意溫柔包裹、掩蓋,如同悄然埋下了一顆等待命運(yùn)召喚的種子。

午后的芭蕉院,綠意濃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寬大肥厚的蕉葉在慵懶的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篩下滿地細(xì)碎跳躍、金子般的光斑。古樸的石桌石凳靜置其間,自成一方遺世獨(dú)立的靜謐天地。

蘇清晴屏退了隨侍,只留綠怡遠(yuǎn)遠(yuǎn)守在月洞門外,像個忠誠的小門神。她獨(dú)自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攤開一方素白的絲帕,幾片淡紫色的、不知名的小花瓣隨風(fēng)悠悠飄落,被帕子溫柔地接住。午后的寧靜包裹著她,她的魂音帶著一絲穿越時光的恍惚:

“及笄那年夏天,我貪涼,躲在悶熱的暖閣里偷讀《瘟疫論》,正讀到‘戾氣自口鼻入’的緊要處,被父親撞個正著……他勃然大怒,斥我亂了心性,不守女子本分,罰我在這芭蕉院里,對著石桌石凳,硬生生跪了整整一個毒日頭下午。石板燙得像烙鐵,膝蓋鉆心地疼……”她摩挲著絲帕上的花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堅(jiān)毅,“可那時我便想,若有機(jī)會,定要開一方小小的醫(yī)塾,不拘男女,只愿這岐黃之術(shù),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劉愈的虛影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下,姿態(tài)放松,魂音里卻帶著感同身受的少年意氣與不羈:

“我十六歲那年,揣著攢了好久的零錢,瞞著孤兒院的老院長,偷跑去考消防員。體能測試差點(diǎn)跑吐了,筆試全靠蒙。結(jié)果錄取通知單寄到院里那天,老頭兒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指著我鼻子跳腳罵:‘小兔崽子!你這是嫌命長,找死呢?!’那嗓門,能把房頂掀了。”他學(xué)著老院長的腔調(diào),惟妙惟肖,隨即語氣轉(zhuǎn)為溫和,“你這醫(yī)塾的想法,挺好。救人的心,不分時代。”

寬大的芭蕉葉影子輕輕晃動,拂過他虛幻卻清晰的銀白發(fā)梢。他頓了頓,魂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跨越時空的悵惘與假設(shè):

“若我能早十年穿來……”

蘇清晴驀地抬眸,隔著蕉葉搖曳投下的、明明暗暗的光影,精準(zhǔn)地“望”向他魂影所在。琥珀色的眸子亮如寒潭映星,唇邊漾開一個清淺卻狡黠靈動的弧度,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

“嗯?當(dāng)我的小藥童么?”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仿佛在嗅聞空氣,“可你這異世來的消防員,聞得慣我這滿園子鉆鼻子的藥草苦味兒?”

劉愈的魂影似乎也彎了彎唇角,低沉的聲音帶著醇厚的笑意,清晰地、只傳入她一人心底:

“這清苦的藥香,再怎么說,也比那滅火器泡沫甜膩膩又帶著股鐵銹的怪味兒強(qiáng)上百倍。”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棄。

她藏在寬大袖中的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無意識地、飛快地在柔軟的衣料內(nèi)襯上虛虛勾勒起來——那線條繁復(fù)而奇詭,正是她無數(shù)次在泛黃古籍夾頁里偷偷描摹過的、來自他那個異世的神奇“分子式”。

日影悄然西斜,暮色如同溫柔的淡紫色紗幔,無聲無息地輕輕籠罩了整個庭院。蘇清晴踏著被夕陽余暉鍍上一層溫暖金邊的石階,步履輕緩地走向后園門楣。天邊的霞光萬丈,慷慨地將園內(nèi)蔥蘢的草木、亭臺的飛檐,都染成一片輝煌而靜謐的金紅。

江嬤嬤抱著賬冊,緊走幾步跟上,低聲匯報(bào):“大小姐,方才想起一事。夫人留下的嫁妝里,在城南柳葉巷口,不是還有兩間臨街的鋪面?地段是極好的,鬧中取靜,后面還帶個不小的院子。這些年一直賃給一個老實(shí)的書商,下月租約就到期了。那地方寬敞亮堂,若是……”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蘇清晴的神色,沒把話說完,但那意思已不言而喻——那地方,不正適合做醫(yī)塾嗎?

蘇清晴腳步微頓,心中那粒種子仿佛被陽光催發(fā),悄然冒出了嫩芽。她不動聲色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知道了。嬤嬤費(fèi)心,改日把鋪?zhàn)拥钠鯐蛨D紙找出來我瞧瞧。”聲音平靜,眼底卻掠過一絲光亮。

她腳步未停,行至門楣之下,再次回首,目光深深望向這片在暮色中漸漸沉靜下來的園子。就在這一剎那,西沉落日那最后一抹輝煌的光線,將她纖秀的身影長長地投映在青石地上。奇妙的是,那光線仿佛也捕捉到了無形的存在,將她身畔那道無人可見的魂影,同樣清晰而溫柔地拓印出來。兩道影子在暮光中無聲地交疊、融合,邊緣在光影變幻間模糊又清晰,竟在瞬息之間,于青石地面上勾勒出一個完美無瑕、渾圓如滿月的閉環(huán)光輪!光輪邊緣流轉(zhuǎn)著細(xì)碎的金芒。

“撲棱棱——!”一只原本愜意棲息在園門高聳檐角下的麻雀,被這突然在地面顯現(xiàn)的奇異光輪驚得猛地振翅飛起,小小的身影掠過漫天金色的余暉,留下一串慌亂的振翅聲。

幾乎就在那渾圓光輪徹底成型的瞬間!

緊貼心口處的那枚羊脂白玉佩,驟然爆發(fā)出滾燙的熱度!那灼熱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直透胸臆!與此同時,蘇清晴的腦海中毫無征兆地閃過一個極其清晰、卻快如流星的幻影——一個梳著可愛雙丫髻、約莫五歲的小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臉笑得燦爛,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溫潤生光的白玉,正咯咯笑著,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歡天喜地地奔過這道古老而沉重的園門門檻!

幻影消散,快得抓不住一絲痕跡。玉佩那灼人的滾燙感也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溫?zé)岬挠囗嵲谛乜谖⑽⑹幯?

蘇清晴面上波瀾不驚,仿佛只是被那驟然驚飛的麻雀吸引了目光,眼神追隨著那小小的黑影消失在霞光里。她抬手,指尖優(yōu)雅而自然地拂過被晚風(fēng)調(diào)皮吹亂的一縷鬢發(fā),聲音平靜無波,對著守候在月洞門旁的綠怡輕聲吩咐道:

“綠怡,明日……該給西暖閣窗臺下養(yǎng)傷的那只小雀兒換藥了。仔細(xì)些,別碰著它新長的羽管。”

暮色四合,沉沉的暗影漫上臺階。沉重的園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的嘆息。那驚鴻一瞥的渾圓光輪,玉佩心口的灼燙,五歲稚童捧玉歡奔的幻影,連同那悄然扎根的醫(yī)塾之念與柳葉巷鋪?zhàn)拥木€索,都隨著最后一線天光的隱沒,沉入了漸濃的暮色深處。只余下那句關(guān)于小雀兒換藥的輕柔吩咐,在庭院漸起的、帶著草木清香的晚風(fēng)中,悠悠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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