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宴驚心
- 白發謫仙,化作侯府千金守護靈
- 輕夢如夙
- 9796字
- 2025-06-02 22:27:12
距離那場幾乎奪去性命的溺水事件,已悄然滑過三日光陰。蘇清晴倚在聽雪軒臨窗的軟榻上,窗外疏落的竹影在青石地上搖曳,她身上的寒意與虛弱感已褪去大半,只是心頭那份沉甸甸的孤寂,并未因身體好轉而消散。這幾日,柳姨娘來得格外殷勤,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總是堆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笑容,言語間滴水不漏。若非蘇清晴深知這位姨娘面甜心苦的本性,連她身邊最忠心的丫鬟綠怡,恐怕也要被這層溫婉和善的假面輕易蒙騙過去。她的父親,永寧侯蘇昌邑,只在事發當天匆匆露了一面,留下句“沒事就好,好生將養”的淡薄話語,便再無蹤影,仿佛女兒的死里逃生,不過是府中尋常的一次小恙。
整場風波,便在這般刻意營造的“平淡”中草草揭過,無人深究落水的緣由,更無人為她主持公道。唯一的變化,便是她這聽雪軒周遭,明里暗里的窺探和刁難倒是消停了不少。這份難得的清靜,源于一個令她心頭滾燙的人回來了——她自小的奶娘,江馬氏。
江嬤嬤是母親當年的陪嫁,早年喪夫,膝下無兒無女,一顆心全系在蘇清晴身上,視如己出。聽聞小姐竟在府中遭此大難,險些命喪寒池,江嬤嬤當時正被柳姨娘以“清點夫人遺留嫁妝鋪子”的名目支使在外,驚得魂飛魄散,一身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她原以為柳姨娘不過是嫌小姐礙眼,想早早打發了嫁出去圖個清凈,哪里料到,這看似溫順的女人,心腸竟比蛇蝎還要歹毒三分!
江嬤嬤幾乎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回來的頭一天,她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挺著已近五十歲、不再硬朗的腰板,站在聽雪軒的院子里,將各房那些慣會看菜下碟、捧高踩低的丫鬟婆子們一個個揪出來,指著鼻子痛罵了整整三天!那些夾槍帶棒、刻薄至極的市井俚語,諸如“下流種子”、“沒臉沒皮的腌臜貨色”,甚至更不堪入耳的粗話,如同連珠炮般從她口中迸出,罵得那些平日里囂張的下人頭都抬不起來,連蘇清晴聽了都暗暗咋舌,從未想過素來溫厚的奶娘竟有如此潑辣剛烈的一面。
正是奶娘這一場豁出老臉的雷霆震怒,才生生壓住了柳姨娘母女那邊的蠢蠢欲動,讓蘇清晴得以在驚魂甫定后,真正喘了口氣,靜養了幾日。
然而,這份表面的安寧下,蘇清晴的心卻始終懸著,沉甸甸地壓著另一樁憂心事——那位救了她性命的劉愈大人。自那日梅林初雪,他為護她強行催動風雪,魂體便遭受了極大的反噬,一直虛弱地蟄伏在她體內深處。這幾日,他顯形的時間越來越短,每日只能斷斷續續地說上幾句話,聲音也縹緲得如同風中殘燭,身影更是難以凝聚。蘇清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力量的流逝,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關切與擔憂,讓她寢食難安。他究竟怎么樣了?這份無聲的守護,代價是否過于沉重?
內宅這片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止息。尤其當蘇清晴日漸褪去少女的青澀,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那份沉靜的美麗與骨子里的堅韌,如同暗夜明珠,反而引來了更深、更急迫的嫉恨與惡意,帶著令人齒冷的殘忍氣息。
這日午后,聽雪軒的紫檀木案頭,靜靜躺著一枚描金繪梅的精巧請柬。墨跡尚新,散發著一股甜膩得有些發齁、卻又透著絲絲縷縷寒意的冷梅幽香,熏染了周遭的空氣。
“‘賞梅壓驚,共賀春祺’?”蘇清晴伸出纖細的指尖,輕輕拂過請柬上柳姨娘那筆觸娟秀卻字字透著虛偽的字跡,唇角無聲地勾起一絲極淡的冷嘲,如同冰面上裂開的一道細痕。劫后余生,柳氏不來落井下石已是萬幸,這所謂的“壓驚宴”,只怕是精心烹制的“驚魂宴”,暗藏殺機。
窗欞邊,光影交錯之處,一道比前幾日稍稍凝實了些的虛影悄然浮現。劉愈銀白的長發無風自動,發梢逸散出細碎的冰晶碎屑,在斜照進來的陽光下折射出點點微芒,襯得他那份非塵世所有的空靈氣息愈發明顯。他微微蹙起形狀優美的眉峰,深邃如寒潭的墨藍色眼眸沉靜地落在那張散發著異香的請柬上,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冷而帶著洞悉:“香氣有異。甜膩惑神,隱含著藥引之性。若遇特定熏香相激,恐誘發幻象,迷亂心神。”他修長的手指虛點請柬下方不起眼的小字標注,“梅林西角暖閣,切記,勿近。”
蘇清晴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果然!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劉愈的身影,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憂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你的魂體…經得住嗎?”那日風雪中他魂體潰散的景象,如同噩夢,依舊歷歷在目。
劉愈對上她眼中那片純粹而熾熱的擔憂,心尖仿佛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他沒有言語,只是緩緩抬起近乎透明的手掌,掌心微光凝聚,瞬息間,一枚僅有指甲蓋大小、玲瓏剔透、內里仿佛蘊藏星河的冰晶羅盤憑空懸浮其上。羅盤中心,一根細如發絲的冰針,穩穩地指向北方,紋絲不動。
“拿著它,”他將這凝聚著守護之力的微型羅盤輕輕推向蘇清晴,“若感心神不穩,目視其針指向,可定神魂,守靈臺。”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穿透靈魂、令人心安的奇異力量,“信我,”他頓了頓,目光深深看進她的眼底,“亦信你自己。蘇清晴,你遠比你所知的,更堅韌,更強大。”
冰晶羅盤入手冰涼,那股涼意卻奇異地熨帖了她心底翻騰的不安,仿佛一塊定心石。蘇清晴將這份無聲的守護緊緊攥在手心,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信任,用力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堅毅的光芒。
永寧侯府的梅園,正值一年中最盛的光景。紅梅灼灼似火,白梅皚皚如雪,暗香浮動,幾乎要醉倒游人。園中衣香鬢影,環佩叮咚,京城貴女們笑語晏晏。柳姨娘穿著一身繁復富麗的絳紫牡丹紋錦袍,滿頭珠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臉上堆著八面玲瓏的笑意,周旋于眾女眷之間,儼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派頭。而她的女兒蘇婉柔,則以一方輕紗覆面,只露出一雙淬了毒汁般怨毒的眼睛,死死釘在人群中央、正被幾位旁支小姐圍住說話的蘇清晴身上。
蘇清晴今日只著一身素凈的月白云紋襦裙,發間別無他飾,唯有劉愈所贈的那支冰晶簪子,簪頭一點金蕊紅梅在陽光下流轉著清冷光華。通身無半分珠玉堆砌,那份清冽出塵的氣質,卻反在這滿園姹紫嫣紅中,顯得格外遺世獨立,引人注目。她纖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小小的冰晶羅盤,指尖傳來的絲絲涼意,讓她在這喧囂浮華中,始終保持著冰雪般的清醒。
“哎呀!奴婢該死!奴婢罪該萬死!”一聲夸張到近乎刺耳的驚呼驟然打破了園中虛假的和樂融融。柳姨娘身邊最得臉的大丫鬟春杏,像是腳下不穩,“一個趔趄”,“失手”將手中一整壺溫熱的琥珀色果酒,盡數潑灑在了蘇清晴素雅的衣袖上!深色的酒漬迅速暈染開,如同丑陋的傷疤。
“姐姐!可燙著了?”柳姨娘立刻滿臉“焦灼”地搶步上前,狠狠瞪了春杏一眼,斥道,“沒眼力見兒的東西!毛手毛腳驚擾了大小姐!還不快帶大小姐去西角暖閣更衣!我已讓人備好了干凈的新衣!”她語氣殷切關懷,眼底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計謀得逞的陰冷幽光,快得讓人難以捕捉。
蘇清晴看著衣袖上迅速蔓延開的濕冷酒漬,又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遠處梅林西角那座門窗緊閉、在花影中顯得格外孤寂的暖閣,心中冷笑如冰。她面上卻未顯露分毫,順從地跟著一臉“惶恐”的春杏,朝著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暖閣走去。
暖閣內,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膩香氣撲面而來,比請柬上所染的濃郁了數倍不止,正是劉愈預警的藥引之香!一套嶄新的鵝黃色錦繡衣裙整齊地疊放在榻上,顏色嬌嫩得刺眼,料子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華貴的微光。
“大小姐請安心更衣,奴婢就在門外候著。”春杏低著頭,聲音帶著刻意的恭敬,迅速退了出去,并“咔噠”一聲,從外面關緊了門扉。
異香入鼻,蘇清晴立刻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感襲來,眼前景物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心思開始不受控制地飄忽。就在這時,暖閣內原本凝滯的空氣猛地一陣異樣的、肉眼難以察覺的劇烈流動!一股無形的、帶著刺骨寒意的力量席卷而過,如同狂風吹散柳絮,瞬間將那濃郁得化不開的熏香吹散了大半!同時,在她面前咫尺之距的空氣中,點點冰藍色的霧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凝結,須臾間形成一行轉瞬即逝、卻字字清晰如刻的冰晶文字:
“衣有毒!勿觸!”
劉愈!是他!
蘇清晴瞬間警醒,如同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后背驚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黏膩冰冷。好一個環環相扣的毒計!先用惑神的藥引熏香令她心神失守,再誘她換上這精心準備的毒衣!這毒物想必極其陰損刁鉆,沾膚即中,殺人于無形!
她冰冷的目光掃過榻上那套華美的鵝黃衣裙,眼神銳利如刀。屏住呼吸,她迅速脫下被酒液浸透、緊貼肌膚的外衫,卻看也未看那套“新衣”。她徑直走到榻邊,毫不猶豫地撕下自己中衣內側一截干凈的素白內襯布料,用布緊緊裹住雙手,這才小心翼翼地、隔著布料拈起那套鵝黃色衣裙。入手觸感細膩柔滑,卻隱隱透著一股被濃烈熏香極力掩蓋、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這正是慢性劇毒“美人醉”特有的味道!一旦沾染,毒入肌理,形銷骨立,最終在“美夢”中無聲無息地死去。
她心中寒意更甚,動作卻愈發沉穩。迅速將這套浸滿毒藥的衣裙折疊包裹嚴實,藏入自己寬大袖袋的最深處,然后從容地理了理僅剩的、濕了一袖卻尚能蔽體的中衣和外衫,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暖閣的門。
“大小姐,您…您怎么沒換上新衣?”門外的春杏看到她依舊穿著原來的濕衣出來,眼中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錯愕與慌亂。
“無妨。”蘇清晴神色平靜無波,甚至刻意在臉上暈染開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蒼白,聲音帶著幾分倦意,“那衣裳顏色太過鮮亮明艷,與我此刻心境不合。濕袖而已,回去再換便是,不勞姨娘費心。”她不再理會春杏瞬間僵住的臉色,目不斜視,徑直穿過梅影,朝著喧囂的宴席中心走去。
柳姨娘遠遠望見她竟安然無恙地回來,身上依舊穿著那套濕了袖子的舊衣,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如紙,眼底的驚疑與難以置信幾乎要噴薄而出!這丫頭…她竟識破了?!這怎么可能!
就在柳姨娘心念電轉,驚疑不定之際,園外突然傳來內侍尖利高亢的通傳聲,穿透了園中的喧鬧:
“太子殿下駕到——!”
這一聲如同驚雷炸響,所有女眷連同柳姨娘在內,都慌忙斂衽垂首,整理儀容,呼啦啦跪倒一片,恭迎儲君。太子蕭景琰一身杏黃常服,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在數名氣息沉凝的侍衛簇擁下步入梅園。他面容俊朗,氣質溫潤中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皇家威儀,目光平和地掃過跪拜的眾人,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與尊貴。
“都平身吧。孤聽聞永寧侯府的寒梅冠絕京城,今日得閑,特來賞鑒一二,諸位不必拘禮,盡興便是。”他的聲音清越悅耳,帶著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卻又隱含著一絲不易親近的矜持。
永寧侯蘇昌邑連忙上前躬身見禮,君臣二人寒暄數語,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了當前最為緊迫的北疆局勢。蘇昌邑引著太子走向梅林深處一處開闊的臨水亭臺,眉頭緊鎖,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近在咫尺的太子能夠聽清:
“殿下,”蘇昌邑語速急促,透著深深的憂慮,“北疆十二部今冬遭遇百年難遇的酷寒白災,凍斃牛羊牲畜不計其數,部民生計已近斷絕。各方探子密報,幾個實力雄厚的大部落近期兵馬調動異常頻繁,陰山一線的狼煙烽燧臺,更有數處接連數日信號斷絕,杳無音訊。種種跡象,皆指向大規模異動在即!當務之急,糧草、軍械,尤其是守城御寒不可或缺的火油儲備,必須火速籌措調撥,星夜兼程運往邊關,方可備不測之危!”
太子蕭景琰聽著,溫潤的眉宇間也染上了一層厚重的凝重,如同蒙上了邊關的霜雪,他微微頷首,聲音沉穩:“侯爺所慮甚是,句句切中要害。孤已密令戶部、兵部協同督辦,晝夜不息。陰山一線的布防…”君臣二人就著邊疆軍務低聲、快速而深入地交談起來,心思全然被這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占據,將身后那片屬于后宅女眷的鶯鶯燕燕與脂粉香氣,徹底隔絕在肅殺緊張的軍國大事之外。
然而,就在這看似平靜的君臣密談轉移之際,異變陡生!
一名負責牽引太子那匹神駿白龍駒的低階馬夫,原本卑微地垂首侍立在數步之外,此刻眼中卻驟然閃過一絲蠻族特有的、如同餓狼般的狠厲兇光!他借著整理馬鞍的掩護動作,一只手快如閃電般探出,一枚細如牛毛、淬著幽藍寒光的毒針,精準地刺入馬股一處極其隱蔽的穴位!與此同時,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小包氣味刺鼻的藥粉強行塞進馬匹口中!
“唏律律——!”
那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御馬猛地發出一聲凄厲痛苦到極致的慘烈長嘶!原本溫順靈動的雙眼瞬間被狂暴的血紅色充斥,充滿了嗜血的獸性!它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瘋狂地甩脫了韁繩的束縛,四只鐵蹄如同擂鼓般重重踏在地面,濺起塵土碎石,如同一道失控的白色閃電,帶著千鈞之力,朝著正背對著它、與蘇昌邑專注交談的太子猛沖過去!距離太近,速度太快!
“護駕——!!”侍衛首領目眥欲裂的嘶吼聲,在瘋馬恐怖的嘶鳴和四蹄踏地的轟鳴中,顯得蒼白而滯后!
事發太過突然!距離近在咫尺!那匹陷入狂暴的御馬,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眼看就要將毫無防備的太子踐踏于鐵蹄之下!周圍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夫人小姐們,瞬間嚇得魂飛魄散,花容失色,刺耳的尖叫聲響徹梅園!
千鈞一發!生死懸于一線!
蘇清晴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劉愈那冰冷而急切到極致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她腦中轟然炸響:“三點一線!眼側凹陷!擲!”
沒有半分猶豫!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反應!蘇清晴猛地抬手,拔下一直簪在發間的那支冰晶梅花簪!她不懂武功,更無內力,卻在生死關頭爆發出驚人的冷靜與力量!腦中瞬間清晰地閃過劉愈曾簡單提過的“目標、視線、投擲點”三點一線的概念!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規,死死鎖定在瘋馬狂奔路徑上,那赤紅如血的巨大眼珠旁邊一個極其微小的凹陷處!
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腰身帶動手臂,手臂帶動手腕,她猛地一揮!
“嗖——!”
一道瑩白剔透、裹挾著決絕之意的流光,脫手而出!破空之聲極其輕微,瞬間被瘋馬震耳欲聾的嘶鳴和人群驚恐欲絕的尖叫徹底淹沒。
然而,下一剎那,那匹狂暴的、距離太子后背已不足三尺、帶著毀滅性力量的瘋馬,如同被一柄無形的、重逾萬鈞的巨錘狠狠砸中了頭顱!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那勢不可擋的前沖之勢竟硬生生戛然而止!它發出一聲痛苦到扭曲的哀鳴,巨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轟然側倒在地,四蹄劇烈地抽搐著,口中不斷涌出帶著腥臭的白沫,竟瞬間癱軟如泥,徹底失去了行動能力!
那支冰晶凝成的梅花簪,精準無比地、深深沒入了它眼側那個致命的要穴!簪身因巨大的沖擊力和馬匹滾燙的體溫,瞬間融化蒸發,只留下簪頭那一點蘊藏著一絲微不可查、玄奧金色紋路的紅梅冰晶,在巨大的沖擊力余波下,不偏不倚地,射向了因身后驟然爆發的巨響與勁風而本能回身、下意識抬起手臂格擋的太子蕭景琰的掌心!
一股清涼溫和、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微弱氣息,瞬間從掌心沒入他的血脈!太子方才因這猝不及防的死亡威脅而狂跳如擂鼓的心臟,竟被這股力量奇異地撫平了劇烈的悸動!他下意識地攤開手掌,只看到一點晶瑩剔透的紅色冰晶,在接觸到體溫的剎那,如同朝露遇陽,徹底消融無蹤,只在掌心留下一點轉瞬即逝的微涼觸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直抵靈魂深處的平靜安寧。仿佛方才那毀天滅地、生死一線的驚險絕境,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幻夢。
死寂!
整個梅園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落針可聞的死寂!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引,帶著極致的震驚、茫然和難以置信,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站在一株虬勁老梅樹下、面色依舊蒼白、發髻因劇烈動作而微微散落幾縷青絲、手中還維持著投擲姿勢的素衣少女身上——蘇清晴!
她…她竟用一支發簪…射倒了狂暴的瘋馬…救了太子殿下?!
柳姨娘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如鬼魅,隨即又被一股扭曲到極致的狂喜所取代!機會!這是天賜的良機!絕地翻盤就在此刻!
“妖女!她是妖女!”柳姨娘猛地從人群中沖出來,尖利刺耳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破了這片死寂,帶著刻骨的怨毒和歇斯底里,直指蘇清晴,“殿下明鑒!她發間那支冰簪詭異絕倫!竟能瞬間傷斃御馬!此乃邪術!是巫蠱妖法!她定是懷恨在心,欲行刺殿下!快!速去她方才更衣的暖閣仔細搜查!那里面必有邪祟之物!”
早有準備的侍衛如狼似虎般沖向梅林西角的暖閣。不過片刻,便捧著一個扎滿了密密麻麻細針、貼著寫有生辰八字黃紙的布偶沖了出來!那布偶上貼著的生辰,赫然正是當朝太子蕭景琰的!
鐵證如山?!人群再次嘩然!看向蘇清晴的目光瞬間充滿了驚懼、鄙夷和看待妖邪的疏離。
太子蕭景琰緩緩放下手,掌心那點奇異的微涼和令人心安的平靜感猶在。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寒潭,越過驚惶失措的人群,直直落在孤立于梅樹之下、承受著千夫所指的蘇清晴身上。她站在那里,身姿纖細單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然而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卻異常清澈平靜,沒有恐懼,沒有慌亂,更沒有急于辯解,只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坦然與無畏。那支救了他性命的冰簪…那瞬間消融卻帶來奇異安寧的冰晶…
“此冰晶,”太子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壓下了所有的喧嘩與質疑。他看著蘇清晴,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有疑惑,更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何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等待著蘇清晴的回答。
蘇清晴張了張口,喉嚨卻仿佛被什么堵住。冰晶來自劉愈,來自一個寄居在她體內的神秘魂靈,這驚世駭俗的真相,如何能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取信于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她淹沒之際,一道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帶著強烈守護意志的男子聲音,如同最堅韌的蠶絲,無視空間距離,直接鉆入了太子蕭景琰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的震顫:
“護她…非巫…硫磺…蠻夷…嫁禍…”
聲音戛然而止!如同被無形的利刃斬斷!
太子蕭景琰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他猛地環顧四周!那聲音就在耳邊!近在咫尺!清晰得如同有人貼耳低語!可他身邊除了忠心耿耿的侍衛和驚魂未定的永寧侯,空無一人!是誰?!他霍然轉頭,目光如同鷹隼般再次死死盯住蘇清晴!是她嗎?還是…她身邊有看不見的存在在守護著她?硫磺?蠻夷?嫁禍?這指向…難道是北疆細作所為?!
這匪夷所思的隔空傳音,掌心殘留的奇異安寧,蘇清晴那雙清澈無畏、坦然承受一切的眼睛,還有永寧侯方才還在與他密談的北疆危局…種種線索在太子腦中電光火石般激烈碰撞、串聯!
“且慢!”就在侍衛即將奉命上前鎖拿蘇清晴的瞬間,太子猛地抬手,聲音沉穩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動作。他深深看了一眼梅樹下孤影煢煢的蘇清晴,那目光復雜難明,帶著更深的審視,也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源自本能的保護欲。“此事疑點重重,尚需徹查。巫蠱之說,僅憑此物空口無憑,難以服眾。這布偶出現的時機,未免太過巧合刻意。蘇小姐,”他轉向蘇清晴,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回護,“你方才救駕之舉,孤親眼所見,親身體會。在孤查明真相之前,你暫居聽雪軒,無令不得外出。待孤…詳加查證。”他刻意加重了“詳加查證”四字,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柳姨娘瞬間慘白如紙、血色盡褪的臉。
一場足以將蘇清晴徹底打入地獄的風暴,竟被太子以如此強勢的姿態,暫時強行壓下。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已洶涌澎湃。
聽雪軒內室,厚重的門扉緊緊閉合,隔絕了外界所有窺探的目光與風雨欲來的緊張氣息。
太子的人只是嚴密守住了聽雪軒的外圍,并未入內打擾。室內一片死寂,唯有銅漏滴答,聲聲敲在人心上。劉愈的魂體淡薄得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如同風中殘燭,虛弱地伏在那扇巨大的紫檀木屏風之上。屏風表面,以他幾近潰散的魂體為中心,繁復瑰麗、如同古老符咒的冰藍色紋路微弱地閃爍著,光芒黯淡,如同瀕死的螢火,仿佛下一瞬就會徹底熄滅,歸于永恒的虛無。他甚至連維持最基本的人形輪廓都顯得無比艱難,魂體邊緣不斷逸散出細微的冰藍色光點,如同星辰湮滅前的最后嘆息。
“劉愈…”蘇清晴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看著屏風上那抹幾乎要消散于無形的虛影,心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掌狠狠攥緊,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燒般的痛楚。都是因為她!為了替她破局,為了在暖閣驅散毒香示警,為了在瘋馬蹄下救她(也救了太子)強行凝聚力量傳音點醒她…他一次次強行透支本就虛弱不堪的魂力!
沒有絲毫猶豫!蘇清晴眼中閃過一絲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光芒,如同撲向烈焰的飛蛾,帶著不顧一切的悲壯。她再次抓起了梳妝臺上那柄閃著寒光的鋒利銀剪!這一次,她沒有絲毫遲疑,左手皓腕翻轉,銀剪冰冷的鋒刃帶著刺骨的寒意,在她左手腕內側,比上次更深、更接近血脈的位置,狠狠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溫熱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奔涌而出,染紅了素白的衣袖,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磚上,開出刺目的紅梅!
“你…住手!停下!”劉愈伏在屏風上,那虛弱得幾不可聞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駭然的驚恐和撕心裂肺的痛惜,如同被利刃貫穿。
蘇清晴充耳不聞!她將那只淌著滾燙生命之血的手腕,猛地、決絕地按在了腰間那枚觸手溫潤的玉佩上!鮮血迅速浸潤了玉佩古樸的紋路,那嵌入其中的玉扣部分,如同干涸了千萬年的沙漠遇到了甘霖,貪婪地、瘋狂地吸收著她的血液!剎那間,玉佩爆發出灼目刺眼的紅芒,將昏暗的內室映照得一片猩紅!
“以我之血,養你之魂!”她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凄厲和不容置疑的堅定,淚水混著滾燙的鮮血一同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這次,換我守著你!我不許你散!絕不!”每一個字,都如同泣血的誓言。
玉佩變得灼燙無比,紅芒流轉,仿佛擁有了生命。一股比上次更清晰、更強大、更霸道的吸力傳來,瘋狂地攫取著蘇清晴的生命精元,化為一股精純溫熱的、帶著她獨特氣息的能量流,通過那枚染血的玉佩,跨越了有形與無形的屏障,洶涌澎湃地涌向屏風上那抹即將徹底消散的虛影!
劉愈瀕臨潰散、如同風中殘燭的魂核猛地一震!一股帶著蘇清晴滾燙生命氣息與孤勇決絕的暖流,如同在萬載冰封的荒原核心強行點燃了一簇微弱的篝火!他虛幻到極致的影像劇烈地波動著,光影明滅不定,極其艱難地、痛苦地重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人形輪廓。
他掙扎著,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從屏風上飄落,那道淡薄得幾乎透明的虛影穿過咫尺空間,瞬間來到跪坐在地、因失血而臉色慘白如雪的蘇清晴面前。他看著她腕上那道深可見骨、鮮血仍在汩汩外涌的猙獰傷口,墨藍的眼眸深處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那是震驚,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是焚心蝕骨的憤怒,還有一種被這滾燙鮮血和決絕心意深深灼傷、難以言喻的心悸與…恐懼!
“不值得…蘇清晴…這太傻了…太傻了…”他的聲音沙啞破碎,帶著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深不見底的無力感,每一個音節都重若千鈞,充滿了能將靈魂都壓垮的自責。他顫抖著伸出手,那近乎透明的指尖劇烈地顫抖著,凝聚起最后一點微弱到幾乎熄滅的魂力,小心翼翼地懸停在那道翻卷著皮肉、觸目驚心的傷口上方。
細碎晶瑩、如同他破碎心魂般的冰藍色光點,帶著一種近乎哀傷的極致溫柔,簌簌飄落,輕柔地覆蓋在猙獰翻卷的皮肉之上。一股極致的冰涼瞬間壓制了傷口火辣辣的劇痛,鮮血涌出的速度肉眼可見地減緩,傷口邊緣迅速凝結起一層薄如蟬翼、卻異常堅韌、布滿了玄奧冰藍色符文的奇異冰膜,暫時封住了那生命的流逝。
“我的存在…本就如這無根飄萍…不值得…你用命來換…”他低語著,聲音輕得像嘆息,每一個字都帶著深入骨髓的悲涼與自棄。
蘇清晴感受著手腕上傳來的、那幾乎無法觸碰卻無比清晰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痛惜與自責,淚水更加洶涌地奪眶而出。她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指尖顫抖著,虛虛地、無比輕柔地撫過屏風上那尚未褪盡的、微弱閃爍的冰藍紋路,仿佛在隔著無形的屏障,撫摸他冰冷而痛苦的臉頰。
“你為我越界,強行干預風雪,暴露于人前,魂體幾近潰散…”她的聲音哽咽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靈魂屏障的力量,“我為你破例,以血養魂,逆天而行,甘受噬心之痛…劉愈,你我之間,從無值不值得的冰冷衡量,只有愿不愿意的熾熱抉擇。”
她抬起被淚水浸透的、如同水洗過星辰般的琥珀色眸子,直直地、毫無保留地望進他那片翻涌著驚濤駭浪的墨藍眼底深處,一字一句,如同刻印:
“我,愿意。”
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在她那只染血的手虛虛覆上他同樣虛懸在她傷口上方的手(盡管冰冷的魂體與溫熱的血肉無法真正觸碰)的瞬間——
嗡!
一點極其璀璨、溫暖純粹、仿佛蘊含著生命本源力量的金色光芒,自兩人“交疊”的掌心位置驟然亮起!那金光迅速蔓延、流淌,如同金色的藤蔓,在劉愈瀕臨潰散的魂體表面勾勒出一道清晰、穩定、充滿神圣與契約氣息的金色玄奧紋路!同時,一股微弱卻精純溫煦的暖流,也順著那道無形的靈魂聯系,悄然反哺回蘇清晴因失血而冰冷顫抖的體內,讓她眼前陣陣發黑的暈眩感稍稍減輕。
金光流轉不息,柔和地映照著蘇清晴蒼白卻堅毅如玉石的臉龐,也照亮了劉愈那雙深邃眼眸中無法言喻的震撼、難以置信,以及一種名為沉淪的、再也無法掙脫的宿命感。
屏風上原本不斷逸散的冰藍紋路,在金色契約紋路的纏繞與守護下,終于停止了消散,緩緩穩定下來,如同枯木逢春,煥發出一絲微弱卻頑強的生機。血色的契約,冰與火的交織,守護與獻祭的誓言,在這一刻,于無聲處,驚心動魄地烙印在彼此的靈魂最深處,再也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