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的反撲迅疾而狠辣，帶著浸淫后宅多年的老練。炭火風波剛起微瀾，她已用鐵腕將其強行按下。

賬房的小管事“王四”被推作替罪羊，罪名是“監管不力，貪墨采買銀錢”。

一頓板子打得皮開肉綻，連帶“失察”的采買管事也罰了月錢。

柳姨娘當眾將兩人罵得體無完膚，嚴申各管事務必“克盡職守，再有紕漏，絕不輕饒”。聽雪軒的日用份例稍作恢復，雖比從前簡薄，卻也維持在“不至凍餓致病”的底線，暫未撕破臉皮。然而，新的流言悄然彌漫府中：“聽雪軒那位心疾又犯了，受不得驚擾，太夫人和侯爺都吩咐要靜養……”

這流言，配合著表面的供應恢復，既為前事定性，也是對蘇清晴的無形禁錮，封口亦隔絕外探。

“姐姐身子金貴，可得仔細將養著。”蘇婉柔嗓音刻意放得甜軟，人已自顧掀簾踏入聽雪軒內室。

厚粉掩不住頰上殘紅，精心描畫的眉眼間，假意關懷下是深藏的怨毒。

心腹春桃捧著一只精巧的掐絲琺瑯小手爐緊隨其后。

“聽說這里的炭不好，害得姐姐跟前的小丫頭都病倒了，真真嚇人。”蘇婉柔徑直走向窗邊暖榻，目光卻如淬毒蛛絲，黏在書案前靜閱的蘇清晴身上，更隱晦而貪婪地掃過窗邊那株磁歐幼苗。

那奇異、令她心悸又垂涎的“寒氣”源頭，必是此物。“娘氣壞了，重罰了那些刁奴。這不，”她示意春桃，“我特意送些上好的‘銀霜炭’來給姐姐壓驚。聽聞聽雪軒冬日格外寒浸，姐姐莫要凍著。”

話音未落，她已逼近窗邊，灼灼目光鎖住幼苗，口中卻道：“窗邊寒氣最重，姐姐放這么盆小東西在這兒，更添涼意，不如妹妹替你挪個暖和處……”伸出的手，帶著急切的試探，直指那葉片上的瑩潤光澤。

屏風旁，劉愈的魂影瞬間凝實，月白魂袍無風自動，發梢冰晶輕顫，墨藍眼眸冷冽如霜刃。蘇清晴尚未起身攔阻，窗邊靜立的磁歐幼苗卻似自有靈性。

就在蘇婉柔指尖即將觸及葉片的剎那——

嗡！

一股無形、沉如山岳的精神壓力驟然降臨聽雪軒！無風無霜，不見征兆，空氣卻驟然凝固！溫度仿佛被無形巨手瞬間抽空，驟降數度。非是尋常冬日滲骨之寒，而是一種凍結靈魂、源自深淵的冰冷絕望彌漫開來，呼吸為之凝滯。

咔噠…嗒嗒嗒…

近窗欞處，細密水汽迅速凝結水珠，悄然滑落。蘇婉柔頭上的赤金銜珠鳳簪、腕上絞絲金鐲、腰間玉佩金絲絳穗，皆發出細微如針尖刮過琉璃的嗡鳴震顫！那聲音微弱，在此刻死寂、心跳如雷的室內，卻驚心動魄。

“呃！”蘇婉柔的手僵在半空，距那冰晶流轉的葉片僅余寸許。心跳似被冰冷鐵爪攥住，猛烈撞擊胸腔，帶來撕裂般的窒痛。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自脊椎竄起，席卷全身。無數道深淵般的冰冷視線，在這無聲死寂中將她牢牢鎖定！妄動分毫，萬劫不復！雙腿灌鉛般沉重，喉頭如被冰錐封死！

窗邊的磁歐幼苗，紋絲不動。主干上淡金脈絡在微光下似熔巖流淌。葉片冰晶剔透，瑩光沉靜疏離，傳遞著睥睨凡塵、不容褻瀆的警告。

幻覺？不！

這死寂、冰冷、心悸，金器真實的嗡鳴……太過詭異！

滔天恐懼瞬間淹沒了貪婪算計。蘇婉柔瞳孔驟縮。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終于沖破喉間封鎖，帶著哭腔與徹骨驚懼在死寂中炸響！

“妖物！你這兒有妖物！”

不知哪來的力氣，蘇婉柔踉蹌后退！慌亂中，頭上那支因磁場共振而震顫過度的赤金鳳簪，“錚”地脆響，鳳凰展翅處金絲應聲斷裂！珍珠與金箔葉零落一地，在冰冷地面跳動刺目光芒。斷裂之聲，如同最后一根崩斷的弦。

蘇婉柔披頭散發，如遇鬼魅，再不敢看蘇清晴與幼苗一眼，轉身跌撞沖出聽雪軒。春桃面無人色，抓起地上斷簪碎片，連滾爬爬追去，口中只胡亂喊著：“小姐！小姐留神腳下！”

尖叫與“妖物”指控驚動外院。下人探頭探腦，竊竊私語。

“二小姐怎的披頭散發……”

“聽她說聽雪軒有妖物？”

“剛進去時還好好的……”

“莫不是前頭鬧鬼病的魘癥未愈……”

議論紛紛，驚疑四起。書案后，蘇清晴在蘇婉柔沖出的剎那，臉色驟然褪盡血色，蒼白如紙。她強撐椅背，才未軟倒。強烈眩暈襲來，精神力似被瞬間抽空大半，眼前陣陣發黑。

“凝神！”劉愈低沉急切的聲音響在識海，“幼苗護主，自發調動能量抵御惡意。這無形威壓，耗的是你心力！收斂！”

蘇清晴緊咬下唇，舌尖嘗到腥甜，強行穩住搖搖神魂。她艱難望向窗邊幼苗，強抬微顫的手，隔著距離，以意念安撫那因主人消耗而光華微亂的能量。

‘我……無礙。收……回氣息吧……’她無聲懇求，目光溫柔堅定地落在那淡金脈絡上。

磁歐幼苗似懂其意。葉片瑩光緩緩內斂，空氣中令人心悸的沉重壓迫如潮退去，驟降的溫度一絲絲艱難回升。光華雖微黯，主干上的金紋卻仿佛被洗練過，更顯清晰穩固。

蘇清晴這才軟靠椅背，閉目長吁，額角冷汗涔涔。這無聲較量，比正面沖突更耗心神。

“妖物？”柳姨娘陰沉著臉，看春桃等人半扶半抱回驚魂未定、淚痕斑駁的蘇婉柔，聽她語無倫次、滿含恐懼的控訴。“去趟聽雪軒便成這副模樣？蘇清晴做了什么？”

“她什么都沒做！娘！是真的！是那屋里……有邪氣！”蘇婉柔死死抓住柳姨娘衣袖，身子微顫，“那寒氣……凍進骨頭里！還有……我的金簪，好端端就斷了！定是妖物！蘇清晴養了妖物！”想起那被無形鎖定的心悸，恐懼再度翻涌。

柳姨娘眼中精光閃爍。她不信鬼神，但女兒的驚恐不似作偽。她更傾向蘇清晴用了某種隱蔽、未知、陰毒的手段！“盯緊聽雪軒，一草一木皆要留意！尤其那窗邊的怪草！”她厲聲吩咐，疑竇叢生。

然不等柳姨娘消化這“妖氣”風波，前院通傳如冰水澆頂——

石太夫人身邊的掌事嬤嬤，李嬤嬤，到了！

柳姨娘心下一沉，強斂心神，換上恭謹得體的笑容，攜強作鎮定的蘇婉柔匆匆趕往花廳。

花廳內，空氣沉凝如鐵。

蘇清晴裹著厚銀狐斗篷，由綠怡和江嬤嬤扶著落座，臉色微白，神情卻如古井無波，沉靜自持。柳姨娘帶著眼底怨毒幾乎要溢出的蘇婉柔匆匆趕到，悄然退至角落，目光如鉤，緊鎖李嬤嬤。

李嬤嬤身著深青織金府綢比甲，端坐客位，神態持重端方。她目光沉穩，掠過柳姨娘眼底的焦灼算計和蘇婉柔面上強作的鎮定、眼底翻涌的嫉恨，在蘇清晴沉靜疏離的姿態上略作停留。小丫鬟捧著覆明黃錦緞的紫檀托盤侍立。

李嬤嬤微微頷首，聲音平緩卻字字清晰：“侯爺安好，大小姐安好。太夫人聞貴府前時偶有微瀾，又悉大小姐玉體微恙，心中甚是關切。”她示意托盤，“此乃皇后娘娘恩賞太夫人的御用珍品，‘八寶凝神散’與‘百年雪蛤膏’，最是養元固本。太夫人囑老奴務必親自送到，并帶句話：姑娘家貴在‘身心康泰，持重守禮’八字。大小姐‘蘭心蕙質’，太夫人深以為念，唯盼您善加珍攝，早復康寧，不負永寧侯府嫡女風范與自身才情。”

“蘭心蕙質”…“深以為念”…“善加珍攝，早復康寧”…“不負嫡女風范與自身才情”…

這長長的一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柳姨娘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是狂喜，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

石太夫人沒有放棄蘇清晴！非但沒有放棄，反而再次明確表達了對蘇清晴“蘭心蕙質”的欣賞和看重！那句“不負永寧侯府嫡女風范與自身才情”，分量何其之重！這說明什么？說明在石太夫人心中，蘇清晴的身體狀況是她能否勝任勇毅侯府未來主母的唯一短板！只要蘇清晴養好身體，展現出符合嫡女身份的健康與穩重，這樁婚事便順理成章！

柳姨娘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巨大的壓力與狂喜交織！她的謀算終于撬動了最關鍵的一環！石太夫人親口表明，只要蘇清晴“早復康寧”，她就是石府最屬意的兒媳人選！這遠比她預期的還要好！蘇清晴越是健康、越是展現出嫡女風范，就越符合石府對一位真正能支撐門楣、哪怕未來要經歷風雨的主母的期望！

成了！只要把蘇清晴的身體“調養”得恰到好處，讓她在石府眼中“康健持重”，她就能順順當當嫁入勇毅侯府！她的婉柔，終于能徹底避開那個火坑了！

柳姨娘眼底爆發出驚人的亮光，那是獵人看到獵物即將步入陷阱的興奮！她必須確保蘇清晴在李嬤嬤乃至石太夫人眼中，是“正在康復”、“日漸康健”、“符合嫡女風范”的！絕不能再讓她有“病弱難支”的傳言流出！

然而，李嬤嬤接下來的話，卻如同冰錐刺穿了蘇婉柔的心臟。

李嬤嬤的目光仿佛不經意般掃過角落里的蘇婉柔，語氣依舊平和，卻平添了幾分疏淡：“太夫人亦記得二小姐那日的‘爽利直言’。只太夫人亦有言，后宅貴在‘寧和安穩’。二小姐性情明快，然‘過剛易折，過顯則疏’。還望二小姐往后行事多加思量，以‘柔順貞靜’為本，方是長遠之福。”

“爽利直言”…“過剛易折，過顯則疏”…“柔順貞靜”…

這哪里是肯定？這分明是毫不留情的敲打！是對蘇婉柔那日不顧一切、近乎瘋狂的自薦和拆臺行為的嚴厲批評！石太夫人用“過剛易折”、“過顯則疏”八個字，徹底否定了蘇婉柔那日的“魄力擔當”，將其定性為魯莽、淺薄、不知進退！甚至用“柔順貞靜”來反襯她的不堪！更暗示她若不知收斂，難有“長遠之福”！

蘇婉柔只覺得眼前一黑，渾身血液瞬間凍僵！臉色慘白如雪，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

石太夫人不僅沒有再次肯定她！反而將她徹底踩進了塵埃里！更可怕的是，李嬤嬤對蘇清晴用了“蘭心蕙質”、“深以為念”、“不負嫡女風范”，對她卻只有冰冷的“過剛易折”和“柔順貞靜”的要求！這是天壤之別！這是徹底的否定與放棄！

巨大的羞辱、絕望和滔天的恨意瞬間將她淹沒。

她猛地抬頭，猩紅的雙眼死死釘在蘇清晴身上，那目光如同淬了世間最毒的詛咒！是她！一定是這個賤人暗中作梗！搶走了屬于她的一切！

“太夫人……您不能……”一聲扭曲的、帶著泣音的控訴就要沖口而出。

“婉柔！”柳姨娘厲聲斷喝，聲音冰冷如三九寒冰，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性警告。她狠狠剜了女兒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禍胎，傳遞著最清晰的訊息：敢毀我大計，我讓你生不如死。

蘇婉柔被這眼神刺得渾身劇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鳥，后面的話硬生生噎在喉嚨里，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和眼中瘋狂打轉、混合著恨與懼的淚水。

李嬤嬤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目光在蘇婉柔扭曲的面容和柳姨娘狠厲的警告上停留一瞬，最終化為一片深潭般的淡漠。她起身，對蘇昌邑和蘇清晴微微一禮：“太夫人心意已至，老奴告退。”由江嬤嬤恭敬送出，自始至終，未再看那對母女一眼。

花廳內，死寂無聲，只有蘇婉柔壓抑到極致的抽噎和柳姨娘粗重而興奮的呼吸。

柳姨娘看著李嬤嬤消失的方向，眼底燃燒著熾熱的野心。

石太夫人的態度清晰無比——蘇清晴才是她認定的、只要健康達標就無可挑剔的人選！這簡直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機會！她必須讓蘇清晴“健康”起來，“持重”起來，風風光光嫁入勇毅侯府！蘇婉柔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必須牢牢摁死！

蘇清晴感受到袖中那幾筆異常賬目的冰冷觸感，也感受到柳姨娘投注在她身上那如同打量珍貴貨物般的熾熱目光。她抬眸，目光平靜地望向窗外。

磁歐幼苗在寒風中挺立，葉片上的冰晶流轉著清冷的光澤。

石府的態度，如同精準的刻刀，在名為“未來”的石碑上劃下了清晰的軌跡。

水面看似平靜，水下卻因這截然不同的期許與絕望，醞釀著更洶涌的暗流。

柳姨娘的網，織得更密了。但她的路，卻似乎也照進了一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