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異界端陽暖(番外)
- 白發謫仙,化作侯府千金守護靈
- 輕夢如夙
- 5338字
- 2025-05-31 10:46:47
聽雪軒的清晨,薄霧還纏綿在竹葉尖,空氣里卻已悄然浮起一絲奇特的、帶著草木清氣的甜香。
劉愈的魂體虛懸在雕花木窗邊,像一片沒有重量的月光,靜靜守著晨光里對鏡梳妝的蘇清晴。
他透明的指尖無意識地凌空描畫,勾勒著她鏡中沉靜的眉眼輪廓。十六歲的白發被初升的日頭鍍上一層淺金,像捧在朝陽里的、未融的初雪。直到他捕捉到她唇角那抹極力想藏好、卻還是泄露出來的笑意——狡黠里透著融融暖意,像偷吃了蜜糖的貓兒。
“今兒個…不太一樣?”他清冽的嗓音里揉進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目光掠過她梳妝臺上幾片從未見過的、寬大油亮的翠葉,還有一小盆浸在水里、顆顆飽滿瑩潤如碎玉的白米。
蘇清晴拈起一支素凈的銀簪,手腕輕旋,斜斜插入鴉羽般濃密的發髻。
銅鏡里映出她眼底流轉的星子般的光彩。
“嗯,”她輕輕應著,尾音像羽毛搔過心尖,帶著點俏皮的上揚,“是個頂好的日子。”
她不再多說,只留下這個撓得人心頭發癢的謎題,轉身便帶著那神秘的葉子與米粒,像一陣輕風旋出了內室。
整個白晝,劉愈都覺得自己像只被無形絲線拴住的風箏,魂不守舍地跟著他的姑娘在聽雪軒里打轉。
她像只不知疲倦的蝶,輕盈地穿梭于小小的院落。一會兒指揮著心腹丫鬟綠怡和另外兩個伶俐的丫頭,在緊閉的門扉窗欞外懸掛起一束束散發著特殊辛烈氣味的青綠草葉(許久之后他才恍然,那是艾草與菖蒲)。
一會兒又見她挽起袖子,露出兩截皓腕,仔細清洗那些寬大如小舟的葉片,指尖拂過葉脈,帶起細碎的水光。泡好的米粒被她撈出,瀝干水汽,倒在干凈的陶盆里。
接著,她變戲法似的拿出幾樣東西:蜜漬得紅寶石般透亮的豆子,油汪汪、顫巍巍流著橙紅脂油的咸蛋黃,還有切得方方正正、紋理分明、散發著誘人脂香的五花肉丁。
她纖長的手指靈巧得像在跳舞,拈起兩片青葉疊放,卷成尖尖的漏斗,舀入瑩白的米,再依次放入紅豆、蛋黃、肉塊,壓實,最后用柔韌的草莖細細捆扎、打結。
一個個飽滿挺括、棱角分明的青碧三角小塔,便在她翻飛的十指間誕生,帶著泥土與陽光的氣息,安靜地躺在竹編的簸籮里。
“小姐,這…這‘粽子’,”綠怡蹲在旁邊,托著腮,大眼睛里滿是新奇,伸手戳了戳一個沉甸甸的三角,“瞧著怪稀罕的,真能好吃?”
蘇清晴正把手中最后一只粽子小心地碼進冒著熱氣的蒸籠,指尖沾了點兒清水,笑著彈在綠怡光潔的額頭上,留下一點涼意。
“饞嘴丫頭,好不好的,待會兒你舌頭說了算??烊?,把我小窖里那個貼著‘雄黃’紅紙的小壇子抱來,再削幾根嫩生生的菖蒲根,洗得干干凈凈的?!?
她眉眼彎彎,聲音里帶著點小得意。
劉愈的目光膠著在她身上。
那些陌生的葉片、豆子、肉塊,她專注而溫柔的每一個動作,都像一把帶著銹跡的舊鑰匙,在他記憶深處某個落滿灰塵、幾乎被遺忘的角落,笨拙地、執拗地轉動著,發出艱澀的“咔噠”聲。一種遙遠又模糊的暖意,如同冰河下悄然涌動的暗流,猝不及防地漫上心頭。他看著她打開那個貼著紅紙的小壇子,一種橙黃刺鼻的粉末被舀出,溶入清冽的酒液中,那獨特又熟悉的氣味猛地鉆進他的意識——雄黃酒?一個幾乎被歲月掩埋的名字,帶著故鄉濕熱的江風氣息,驟然躍出水面!
暮色像溫柔的紗幔,緩緩攏住了聽雪軒。小院被精心拾掇過,顯出不同往日的溫馨。
青石桌上鋪著新漿洗過、帶著皂角清香的細麻桌布。一盞小巧的蓮花燈靜靜立在中央,燈芯尚未點燃。幾大盤熱氣騰騰的粽子被端了上來,剛離蒸籠,氤氳著白蒙蒙的熱氣。青葉的草木清香混合著糯米熟透的甜糯、紅豆蜜漬的甘香、咸蛋黃濃郁的脂氣以及五花肉醇厚的葷香,幾種味道霸道地交織在一起,瞬間便充盈了整個小院,勾得人食指大動。旁邊是一壺在紅泥小爐上溫著的雄黃酒,酒氣微醺。幾個白瓷小碟里,碼著切得整齊、水靈靈的嫩白菖蒲根段。
蘇清晴拿起火折子,“嚓”一聲輕響,暖黃的火苗跳躍起來,溫柔地吻上蓮花燈的燈芯。暖融融的光芒瞬間漾開,映亮了她含笑的眉眼,也染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她抬起頭,目光穿透虛空,精準地落在他所在的位置,聲音輕軟得像初夏傍晚掠過荷塘的風:“劉愈,端午安康?!?
“端午安康”——這平平常常的四個字,卻像一道裹挾著萬鈞雷霆的閃電,狠狠劈開了他記憶里塵封的閘門!
剎那間,震耳欲聾的鑼鼓聲、號子聲,龍舟破開水面激起的雪白浪花,兩岸人潮沸騰的吶喊,家家戶戶門楣上斜插的、散發著辛烈清香的艾草菖蒲束……還有奶奶那雙布滿歲月溝壑、卻無比溫暖的手,顫巍巍地遞過來一個剛出鍋、燙得幾乎拿不住的粽子,油亮的箬葉還滴著水珠……那些屬于另一個世界、早已褪色模糊的畫面,裹挾著洶涌澎湃、幾乎將他溺斃的鄉愁與眷戀,轟然決堤!他從未想過,在這異世冰冷的魂軀深處,竟會被“家”的氣息如此精準、如此猛烈地貫穿!那感覺,像是冰封的心臟被滾燙的熔巖猝然澆透。
“你……”他透明的身影劇烈地波動閃爍,如同風中殘燭,連帶著聲音都變了調,沙啞得像是被粗糲的砂紙磨過,“…怎么會…?”他分明記得,自己只是某次閑聊時,像翻檢舊物般,零碎地提起過故鄉的“粽子”、“龍舟”,模糊得像隔著一層毛玻璃。他從未想過,這些碎片會被她如此珍重地拾起、拼湊,還原成一個完整的節日!
蘇清晴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像藏了秘密終于揭曉的孩子。
她伸手拿起一個粽子,指尖靈活地解開捆扎的草莖,小心翼翼地剝開碧綠油潤的箬葉。一股更濃郁的熱氣蒸騰而起,露出里面瑩白軟糯、鑲嵌著紅寶石般蜜豆和流油咸蛋黃的飯團,米粒顆顆飽滿,泛著誘人的油光。
她將剝好的粽子托在手心,朝著他所在的虛空方向遞過去,姿態自然而篤定,仿佛確信他能穩穩接住?!斑?,你念叨過的‘粽子’,”她聲音清亮,眼底卻蘊著深潭般的溫柔,“為著這葉子,我托莊上的老把式尋摸了小半個月,才在南山坳里找到幾叢相似的箬竹。糯米是今年新收的上等粳米,粒粒都篩過。咸蛋黃是莊子上用老法子新腌的鴨蛋,個個流油起沙。蜜豆嘛,是春日里采下最甜的紅豆,小火慢煨,足足熬了三遍糖漬成的…嘗嘗看,可有一絲你家鄉的影子?”她又指了指那壺溫著的酒,“還有這‘雄黃酒’,也是按你提過的方子,一點點試出來的,說是能驅邪避穢。”最后,她拈起一根嫩白的菖蒲根,放在唇邊,輕輕咬下一小截,脆生生的,帶著獨特的辛香,“喏,‘菖蒲似劍’,你講過的,能斬五毒百蟲。”
她竟將他那些散落在時光塵埃里、連自己都快要遺忘的鄉愁碎片,如此珍重地、一件件拾掇起來,用她的心血和巧思,細細擦拭、拼合、還原!在這個沒有龍舟競渡、沒有屈子傳說、甚至無人知曉“端午”為何物的異世,她硬生生地、為他憑空創造了一個故鄉的節日!這份沉甸甸的心意,這份滾燙的、毫無保留的情愫,像熾烈的陽光,幾乎要將他無形的魂體灼穿!
劉愈喉頭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他凝聚起所有殘存的魂力,艱難地將半透明的指尖探向那溫熱的粽子。一股奇異而洶涌的暖流,并非他熟悉的、用于實體化的功德之力,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情感共鳴,瞬間從指尖奔涌至他冰冷的魂核!他“嘗”到了——糯米那恰到好處的軟糯粘牙,紅豆沙在舌尖化開的甜蜜綿密,咸蛋黃濃郁醇厚的脂香與細膩沙軟的顆粒感在口中交融,還有那包裹一切的、來自青翠箬葉的、仿佛能洗滌靈魂的清新草木氣息……是故鄉的味道!是刻在骨髓里的家的記憶!更是她將滿腔柔情蜜意,細細揉碎了,為他獨家炮制的、獨一無二的“蘇清晴”的滋味!
“好吃…”他低啞地吐出兩個字,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重得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他的目光貪婪地追隨著她:看她小口小口地咬著粽子,一粒晶瑩的糯米頑皮地粘在她嫣紅的唇角;看她端起那杯琥珀色的雄黃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氣沖得她秀氣的眉頭立刻蹙起,鼻尖都微微皺了起來,可那清澈的眼底卻彎成了月牙兒;看她拿起一根嫩生生的菖蒲根,像模像樣地當作一柄翠玉小劍,朝著虛空煞有介事地揮了兩下,嘴里還配著“咻咻”的風聲,結果自己先被這幼稚的舉動逗樂,“噗嗤”一聲笑出來,眉眼舒展,頰邊梨渦淺現,那瞬間的明媚,連天邊初升的新月都黯然失色。
沒有震天的鑼鼓喧囂,沒有萬人空巷的擁擠人潮。只有這聽雪軒一隅小小的院落,一盞蓮花燈散發著昏黃溫暖的光暈,兩張石凳,兩個人影——一個清晰,一個虛幻。
她聲音輕柔,絮絮叨叨地講著白日里府中的瑣碎趣事,綠怡是如何差點打翻蜜罐,新來的小丫頭又是怎樣被艾草的味道熏得直打噴嚏。
他則靜靜地聽著,指尖微光凝聚,在光滑的石桌表面,用魂力凝出幾片玲瓏剔透、宛如水晶雕琢的“冰舟”。舟身極小,卻栩栩如生。他再屈指一彈,一縷極細的寒氣在桌面蜿蜒出淺淺的水痕。幾艘小小的冰舟便在這方寸之間的“河道”上,乘著無形的微風,悠悠地“競渡”起來,偶爾碰撞,濺起細碎的冰晶,在燈下閃爍著星子般的光芒。他低緩的聲音流淌在夜色里,為她講述遙遠的楚地,那位懷石投江的大夫,講述端午的源起與變遷,那些屬于另一個時空的古老故事,在異界的溫柔月光下,被她專注而疼惜的目光,賦予了新的生命與暖意。
夜色漸濃,薄薄的夜露染濕了階前的蘭草,空氣里沁著涼意。蘇清晴掩著口,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眼睫上沾了濕漉漉的水汽,像被夜露打濕翅膀的蝶,微微顫動。
“累了?歇著吧?!眲⒂穆曇羰菑奈从羞^的低柔,像怕驚擾了這易碎的靜謐。
蘇清晴點點頭,起身走向內室。她走到那張鋪著素色錦被的床邊,卻沒有立刻躺下。月光穿過窗欞,清泠泠地灑在她身上,為她纖細的身影鍍上一層朦朧的銀輝。她轉過身,面對著空寂的房間,沒有絲毫猶豫,坦然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緩緩張開了雙臂。那是一個無聲的、卻勝過千言萬語的邀請——投向那片他存在的虛空。
劉愈的心魂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驟然松開!他不再遲疑,也顧不得魂力消耗帶來的虛弱感。他竭盡全力,調動起所有殘存的、甚至透支本源的力量,讓那虛幻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盡可能凝實、清晰。
十六歲白發少年的輪廓被月光勾勒得愈發分明,周身帶著冰雪初融般的清冽氣息。他向前一步,沒有半分猶豫,伸出雙臂,將那個散發著溫熱馨香的身體,珍重而堅定地擁入懷中!
這一次,不再是虛無的穿透,不再是隔著一層冰冷水幕的觸碰。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隔著那層薄如蟬翼的素色寢衣,他感受到她身體溫軟的曲線,感受到她纖薄脊背下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感受到她因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而瞬間繃緊、又緩緩放松下來的細微顫抖,感受到她胸腔里那顆鮮活的心臟,正“怦、怦、怦”地跳動著,沉穩而有力,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撞擊著他早已沉寂的胸膛——盡管那里,早已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蘇清晴的身體在他懷中只是最初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隨即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又像是漂泊了太久的倦鳥終于歸巢,徹徹底底地放松下來,軟軟地偎依進他懷里。她將微燙的臉頰輕輕貼在他微涼的、半透明的胸膛上,側耳傾聽著那并不存在的、卻仿佛響徹在她靈魂深處的寂靜心跳,滿足地、長長地喟嘆一聲,像卸下了千斤重擔。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帶著點試探般的羞澀,伸出自己的手臂,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環住了他勁瘦的腰身。那擁抱的姿勢,充滿了全然的信賴與交付。
劉愈收攏雙臂,將她更緊密地嵌入自己冰冷卻渴望溫暖的懷抱里,下頜輕輕抵在她散發著淡淡茉莉發油清香的發頂。懷中的充實感,那獨屬于她的體溫、氣息、心跳帶來的細微震動,像一股溫暖而洶涌的潮汐,將他冰冷的、漂泊無定的魂體溫柔地包裹、浸潤、撫慰。他閉上眼睛,隔絕了眼前的月光。
前世的畫面如浮光掠影,不受控制地在意識深處翻涌:孤兒院那冰冷堅硬、永遠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鐵架床板;喧鬧擁擠的食堂,永遠飄著大鍋菜的味道,卻尋不到一絲“家”的煙火氣息;消防隊宿舍里整齊劃一、干凈得沒有一絲多余個人印記的床鋪;每一次從烈焰與濃煙中凱旋,救下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歡呼與掌聲之后,獨自一人拖著疲憊的身軀,沉默地走回那間只屬于“119號消防員”的空曠營房……他的一生,仿佛都在燃燒自己,照亮他人,守護萬家燈火。然而,那萬家燈火里,卻從未有一盞是為他而留。他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浮萍,又像一只斷了線的紙鳶,在名為“責任”與“犧牲”的浩蕩長河里,永無止境地漂泊、流浪,找不到一寸可以扎根、可以稱之為“歸處”的土壤。
而此刻,懷中這具溫軟鮮活的身體,這均勻拂過他頸側的溫熱呼吸,這毫無保留、全然信賴的依偎,像世間最堅固、最深沉的錨,將他那漂泊無依、幾乎要被時空長河沖散的靈魂,穩穩地、深深地,釘在了這片異世的土地上。冰冷與溫熱在擁抱中無聲交融。
原來,有她清淺呼吸拂過的地方,就是這世間最溫暖的角落。
原來,有她沉穩心跳依偎的胸膛,便是他魂靈尋得安寧的永恒故鄉。
原來,穿越千山萬水,逆轉生死輪回,他披荊斬棘,所求的不過是這樣一方小小的天地——她在懷中安然沉睡,而他荒蕪的世界,便陡然有了沉甸甸的重量,有了足以融化寒冰的溫度,有了一個可以傾盡所有去守護的…家。
窗外,不知名的夏蟲在草叢深處,唧唧啾啾地低吟淺唱,編織著夏夜的靜謐。聽雪軒內,一片安寧。
蘇清晴在他懷中呼吸漸沉,悠長而平穩,已然墜入了香甜的夢境。劉愈維持著擁抱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一座亙古的冰雕,唯有凝望著她的眼神,流淌著熔巖般的溫柔。
清冷的月光無聲流淌,將他們相擁的身影拉長,在地面投下一幅仿佛要凝固到時間盡頭的剪影。他半透明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眷戀,輕輕地、極盡溫柔地拂過她散落在他臂彎的一縷烏黑發絲。無人得見的唇角,悄然彎起一個弧度,盛滿了足以溺斃星辰的溫柔。
異世的端陽夜,無喧天鑼鼓,無競渡龍舟。
唯有懷中暖,足慰游子魂,安此飄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