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永寧侯府正院內外仆從肅立，一派恭迎貴客的鄭重氣象。天色有些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空氣里浮動著刻意熏染過的暖香，卻壓不住那絲若有似無的緊繃。

柳姨娘一身簇新的寶藍纏枝蓮紋妝花緞褙子，發髻間赤金點翠步搖流光溢彩，立在滴水檐下，臉上堆砌的笑意比那搖曳的流蘇更顯刺目。遠遠望見石太夫人的暖轎轉過影壁，她立刻迎上前去，聲調刻意拔高，帶著一股子浮夸的親昵：

“太夫人您可算到了，快請快請。這寒冬臘月的，勞您親自走這一趟，實在折煞?！?

她腳步急促，裙裾帶起的風幾乎撲到石太夫人面上，目光卻像淬了毒的鉤子，越過眾人，精準地鎖定了跟在后面的蘇清晴，“清晴，還不快上前來。瞧瞧今兒這氣色，比枝頭初綻的玉蘭還要清潤幾分。這身月白云錦襖裙也襯你，淡雅出塵?！?

她嘴里熱絡地喚著蘇清晴，身子卻不著痕跡地將親生的蘇婉柔擋在身后側。

蘇婉柔今日亦是盛裝，一身嬌艷的桃紅遍地金百蝶穿花緞襖，此刻卻似被遺忘在角落的絹花。

她咬著唇，強行往前擠了半步，硬生生插到柳姨娘身側，屈膝行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婉柔給太夫人請安?！币浑p杏眼，灼灼地凝注在石太夫人雍容的面上，毫不掩飾其中的熱切。

石太夫人不動聲色，目光在柳姨娘過分殷切的臉上和蘇婉柔那灼熱的目光間輕輕一掠，唇角噙著恰到好處的淺笑：“有勞柳姨娘費心。”她抬步，在眾人簇擁下步入暖意融融的正廳。

分賓主落座，熱茶奉上。柳姨娘氣息未勻，便迫不及待地將蘇清晴往前引：“太夫人您嘗嘗，這雪頂含翠是今冬新貢，難得的好水頭。清晴，快給太夫人點茶?！毖凵翊叽伲蝗葜绵?。

蘇清晴依言上前，素手執壺，水流如線注入青瓷盞，水汽氤氳升騰，動作沉穩舒緩，不見半分忙亂。琥珀色的眼眸低垂，專注眼前，周遭暗涌仿佛皆與她無關。

“瞧瞧，”柳姨娘拊掌，眼中盛滿“自豪”，“看我們清晴，點茶的氣度就是不一樣，沉穩端方。不是我夸口，永寧侯府嫡女的教養風范，在京城閨秀里也是拔尖兒的。”

她刻意將“嫡女”二字咬得清晰，眼風凌厲地掃過蘇婉柔。

石太夫人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目光落在蘇清晴沉靜的側臉上：“蘇大小姐氣韻沉靜，確是不俗。只是聽聞前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語氣溫和，卻直指要害。

柳姨娘心頭一緊，面上笑容卻更盛，斬釘截鐵道：“太夫人有所不知，這孩子幼時是嬌弱些，但這幾年精心調養，請的可是宮里退下來的老供奉。人參燕窩流水似的養著，身子骨早就康健了。您瞧這面色，紅潤潤的，精神也足?！彼斐鍪?，竟帶著親昵姿態想去拍蘇清晴的肩，試圖增添說服力。

就在這時，蘇婉柔像是被那“人參燕窩”刺了一下，忽地出聲，手指指向蘇清晴素凈的袖口：“姐姐，你這袖子上怎沾了藥漬？定是晨起熬那安神湯時不小心濺到的吧。”她轉向石太夫人，語氣是夸張的“關切”，“姐姐也真是，這些粗活讓下人做便是。您身子骨才好些，太醫都叮囑要靜養，可不敢再勞神了?！?

她特意加重了“藥漬”、“熬藥”、“勞神”、“靜養”幾個詞，字字句句敲打著石太夫人心中那根關于“健康隱患”的弦。

柳姨娘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伸向蘇清晴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顫，看向蘇婉柔的眼神幾乎要噴出火來。

石太夫人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頓，目光再次落到蘇清晴袖口那點淺褐痕跡上，又掃過柳姨娘瞬間扭曲又強自鎮定的臉。

她放下茶盞，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蘇大小姐通詩書，想必于持家理事也頗有心得？”

“那是自然，”柳姨娘立刻抓住話頭，搶著回答，“清晴不僅通詩書，更難得的是精藥理、懂持家。府里庫房賬目、人情往來的章程，她都明察秋毫。只是侯爺疼惜，舍不得她太過操勞罷了?！?

蘇婉柔這時卻插話了，立刻接口，語速快如連珠：“太夫人說的是。管家理事，既要懂賬目人情，更需魄力決斷，方能鎮得住闔府上下。”

她瞥了蘇清晴一眼，帶著刻意的“心疼”，“姐姐前日看賬本，還跟妹妹說看得頭暈眼花，妹妹便替姐姐看了大半日。這些瑣事著實費神，姐姐身子要緊，還是多休養好?！彼尚毁猓抵附憬恪澳芰Σ蛔恪?，又抬了自己“能干”。

廳堂里瞬間靜了一瞬。

柳姨娘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看向蘇婉柔的眼神不再是憤怒，而是冰冷的、看蠢貨的絕望。

石太夫人則若有所思地看著蘇婉柔——這庶女，倒是有些潑辣的勁兒。

柳姨娘強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不耐煩，臉上重新擠出笑容，將話題死死拉回蘇清晴身上，語氣充滿“期待”：“太夫人說的是。侯爺英武，為國戍邊。清晴最是敬重這樣的英雄。她性子溫婉賢淑，知冷知熱，若能有幸侍奉侯爺，定能成為侯爺的賢內助，打理好內宅，讓侯爺無后顧之憂?！?

耳邊聽著母親的夸獎。

蘇婉柔卻被母親這赤裸裸的“推銷”徹底點燃了嫉恨的毒火。

眼看石太夫人的目光似乎并未在自己身上過多停留，想到蘇清晴可能就此被選中，她再也按捺不住。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纖細卻透著一股韌勁的腰背，目光灼熱地直視石太夫人，聲音因極力壓抑激動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太夫人容稟，”她開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恭敬而誠懇，“侯爺為國戍邊，浴血沙場，乃當世真英雄。女兒…女兒雖深居閨閣，亦常聞母親教導，深知高門宗婦，肩負何等重責?！?

她微微停頓，似乎在組織更得體的語言，但眼中的熱切幾乎要溢出來：“母親常言，為宗婦者，當以夫家興衰為己任，需得…需得通曉人情，明辨事理，更要有…有遇事不驚、臨危不亂的膽魄與擔當，方能上承宗廟，下撫闔族，為夫君分憂解難。”

說道后面，她聲音略略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刻意表現的“赤誠”：“女兒自知愚鈍，然敬慕英雄之心，拳拳可鑒。若…若蒙太夫人與侯爺不棄，女兒…女兒定當竭盡所能，恪守本分，不負母親多年教導，亦不敢有辱永寧侯府門楣！”

她深深低下頭，做出謙卑姿態，但緊繃的肩膀和絞緊帕子的手指，暴露了她內心的緊張和期待。

滿座皆驚。連侍立的下人都屏住了呼吸，為二小姐這大膽而直白的“表態”感到心驚。

柳姨娘更是臉色煞白，完全沒料到女兒會以這種方式，如此精準又露骨地推銷自己！

石太夫人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深邃的目光落在蘇婉柔低垂的發頂上，停留了片刻。

她臉上依舊是雍容得體的微笑，看不出喜怒，只淡淡說了一句：“二小姐年紀輕輕，能有此見識，倒是不易?！?

蘇清晴自始至終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點完茶后便退回原位，仿佛這場圍繞她展開的激烈爭奪與她毫不相干。

只在石太夫人似乎無意間提起北疆將士冬季凍瘡頻發時，她才抬起眼簾，清晰地報出幾味藥材和簡易的處理步驟：“凍傷初起，可用生姜煨熱反復擦涂，或以白芨、黃柏研末，麻油調敷。若已潰破，需先清創，再用生肌玉紅膏外敷。忌用火烤，忌以雪搓?！?

語調平穩，內容實用。

這份無意間流露的真才實學，與她置身事外的沉靜，在柳姨娘的熱切和蘇婉柔的狂熱映襯下，如同喧囂鬧市中的一泓清泉，無聲滌蕩。

石太夫人依舊臉色平靜，坐在位子上靜靜品茶，似乎這茶相當和她的口味，

堂內寂靜了一會，石太夫人放下茶盞，臉上依舊是得體的微笑，卻透出幾分疏離：“蘇大小姐風姿清雅，心性沉靜。老身觀這廳堂布置，亦顯心思。不知可否移步大小姐的閨閣聽雪軒一觀？也看看大小姐日常起居的雅意。”

柳姨娘心頭猛地一沉，聽雪軒…那是蘇清晴真正的天地，而且自己的女兒又要作什么妖，不確定性太大了。

她強笑道：“清晴那丫頭就愛清凈，聽雪軒簡陋了些，恐污了太夫人的眼…”她還想阻攔。

“無妨，”石太夫人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清凈雅致，正是養性之所。老身倒想看看。”

于是一行人穿過回廊，來到聽雪軒。

甫一踏入院門，軒內一股清冽的寒意夾雜著淡淡的草木清氣撲面而來，瞬間滌凈了正廳的暖香濁氣，讓進入的眾人內心似乎都一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