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過后,空氣里散出些許涼意。
陳雅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站在自家老宅斑駁的木門前。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干澀的“咔噠”聲,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灰塵、陳舊紙張和淡淡中藥味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久無人居的沉悶。她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踏入了這片承載著她童年、如今卻只剩下回憶的空寂之地。
她是陳家的女兒,剛從萬里之外的澳洲趕回。半個月前,母親在孤獨中悄然離世。一年前,父親也是在這棟房子里,在母親無微不至卻獨力難支的照顧下,永遠合上了雙眼。而她和遠在美國的哥哥陳宇,都因為各自家庭和工作的牽絆,未能趕回來見父母最后一面。葬禮由親友代辦,小姨在電話中不無怨懟,為母親的晚年生活哀嘆。
巨大的愧疚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陳雅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
這次回來,是為了徹底收拾父母的遺物,處理掉這棟承載了太多思念、如今卻徒增傷悲的老宅。
屋里很靜。家具上蒙著白布,透著一股死寂。陳雅放下行李,開始著手整理客廳。她掀開沙發上的白布,灰塵在陽光下飛舞。就在這時,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香氣鉆入她的鼻腔。
是紅燒肉!油亮、軟糯、帶著她最愛的冰糖焦香!這是陳雅最愛吃的一道菜,每次回來的第一頓,母親都一定會給她做紅燒肉。還有……是母親親手釀的桂花米酒,那清甜醉人的芬芳!
陳雅猛地頓住,心臟漏跳了一拍。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試圖捕捉那絲幻覺般的香氣,但它卻像游魚般滑走了,只留下滿室的陳舊氣味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是太累了嗎?還是……記憶太深刻了?”她喃喃自語,甩甩頭,繼續手上的動作,卻總覺得心神不寧。
整理父母臥室時,她小心翼翼地將床頭柜上父親的老花鏡、母親常看的書收進紙箱。可到了晚上,她卻愕然發現,那只父親常用的舊搪瓷水杯,又回到了床頭柜上,杯底甚至殘留著一圈淺淺的、仿佛剛喝過的水漬。寒意瞬間爬上陳雅的脊背。她環顧四周,只有寂靜的陽光和漂浮的塵埃。
一連幾天,她開始留意到更多細節:明明疊好放在書桌上的父親那一沓泛黃的處方箋,不知何時被翻動過,最上面一張被仔細地折了一個小角,仿佛有人剛剛研究過某味藥材;夜深人靜時,她仿佛能聽到廚房傳來極其輕微的、像筷子不小心碰到碗邊的“叮”聲,可跑過去一看,只有冰冷的灶臺和整齊掛著的鍋鏟。
最讓她心悸的是那個下午。她坐在客廳冰涼的地板上,翻開了自己小學時的作文本。稚嫩的筆跡寫著《我的爸爸媽媽》,字里行間滿是依賴。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紙頁上,她正沉浸在酸澀的回憶里,一股刺骨的陰冷毫無預兆地席卷了她,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但這股寒意只持續了幾秒,緊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深切悲傷卻又無比溫柔的暖意將她緊緊包裹。那感覺,就像被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擁抱著,充滿了憐惜和不舍。她再也忍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泛黃的作文紙上,一種強烈的被深深注視的感覺讓她幾乎窒息。
“不行……不能再一個人待在這里了。”陳雅臉色蒼白,踉蹌著逃離了老宅。
走在街頭,仲夏的陽光灑落下來,才讓她略微緩解了一身寒意。她感到自己需要吃點熱乎的東西,暖暖胃,也暖暖心。鄰居提起過鎮上溪邊新開了家不錯的小食鋪,叫“好好吃”,東西干凈,味道也好。
推開“好好吃”那扇掛著風鈴的木門,食物的暖香和一種莫名的安寧感撲面而來。店主是個笑容清澈得好似溪水一樣的女孩,叫阿星。
看到陳雅失魂落魄、臉色不佳的樣子,阿星立刻迎了上來,聲音溫軟:“阿姨,您快坐,是不太舒服嗎?我們有剛熬好的茴香豆,多加點白糖,甜甜的很好喝。”
陳雅點點頭,疲憊地坐下。阿星麻利地盛了一碗熱氣騰騰、點綴著細閃白砂糖的粥,又端來一小碟碧綠油亮的綠豆糕:“阿姨,嘗嘗這個,我們店的招牌,清甜不膩。有位陳奶奶……以前好像挺喜歡的。”阿星說著,小心地觀察著陳雅的神色。
聽到“陳奶奶”三個字,陳雅的眼眶瞬間又紅了。她拿起一塊糕點,綠豆的清香鉆進鼻子,莫名地讓她想起母親身上的味道。她勉強笑了笑:“謝謝,小妹妹。你認識……我媽?”
“嗯,”阿星點點頭,在陳雅對面坐下,“前幾天,我去給陳奶奶家送過綠豆糕。那房子……特別安靜,但又感覺……特別有故事。”她斟酌著用詞,探尋地看向陳雅。
這句話像打開了陳雅心防的閘門。連日來的恐懼、悲傷和無處傾訴的壓抑找到了出口。她放下糕點,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是啊……太安靜了。而且……我最近回去收拾東西,總覺得……房子里有點怪怪的。”
“怪怪的?”阿星輕聲問,眼神示意了一下角落。趴在墊子上假寐的鎮魂犬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柜臺上的琉璃也停止了舔爪子,琥珀色的眼睛靜靜看向陳雅。
陳雅壓低聲音,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就是……好像總有股飯菜香,我媽做的紅燒肉,釀的米酒……明明沒人住很久了。東西……好像自己會挪位置。還有……感覺忽冷忽熱的,好像……”她頓住了,似乎覺得對一個剛見面的小姑娘說這些很荒謬。
阿星卻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有些冰涼的手,溫暖的力量傳遞而來:“阿姨,您一個人收拾那么大房子,太辛苦了,心里也難受。要不……我陪您回去一趟吧,幫您搭把手?”她的眼神真誠而堅定,帶著一種直達心底的理解和溫柔。
陳雅看著阿星清澈的眼睛,連日來的孤獨和恐懼讓她無法拒絕這份溫暖。她點了點頭:“那……謝謝你了,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