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肛魚和我們的暗視覺

潛入幽暗深淵

2007年7月，在一個風平浪靜、萬里無云的日子里，德國“太陽號”（FS Sonne）科考船離開薩摩亞的阿皮亞港，前往湯加群島和南半球最深邃的海域。船上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科學家，包括英國生物學家羅恩·道格拉斯（Ron Douglas）和朱利安·帕特里奇（Julian Partridge）。“參加一場發現之旅是個難得的機會，它讓我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了解深海生命，”道格拉斯回憶道，“每個人都知道地球表面的70%被海洋覆蓋著，但是我們忘記了它的深度。它的第三個維度意味著它在這顆星球上占據了99.9%的宜居空間。”在這片太平洋之下，地形比海平面以上的任何地方都更壯觀。地殼構造使板塊匯聚在一起，形成了比陸地上更巨大的山脈和峽谷。湯加海溝最深處的深度超過10800米，僅次于馬里亞納海溝的最深處——挑戰者深淵。“可以輕輕松松地把珠穆朗瑪峰放進這些海溝里，屆時它將會被完全淹沒，看不見峰頂，”道格拉斯對我說，“但是登上月球的人比潛入海底1萬米以下的人還多。”對他和帕特里奇而言，深海——寒冷、黑暗，似乎無邊無際——是最后的邊疆。“這是地球上最不為人知的自然環境，”帕特里奇補充道，“而且完全脫離我們的經驗，實在難以想象。”它用發現奇異生命形式和新的觀察方式的可能性吸引著科學家。在“太陽號”起航大約70年前，有兩名先驅不顧死亡威脅，深入這片未知的水域，親身體驗了它，而他們乘坐的裝置可以追溯到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在一張小紙片上構思的草圖。

探海球是最基本的潛水器：它是一個直徑僅 1.5 米的鑄鐵球體，重約2000千克。1934年8月15日，在百慕大群島的楠薩奇島附近，它將威廉·畢比（William Beebe）和奧蒂斯·巴頓（Otis Barton）帶到了比人類此前下潛深度還要深6倍的地方。在一艘名為“準備號”（Ready）的敞篷駁船上，他們通過一個小開口倒栽蔥式地擠進這口“金屬棺材”，里面的空間十分局促，他們只能膝蓋與膝蓋相抵，然后被一扇用10個大螺栓固定的門從外面封住。探海球由一根鋼纜拴在母船上，鋼纜提供了電力和一根通向水面的電話線，同時避免它沉沒無蹤。當絞盤將探險者從船的一側向下放時，這根生命線會隨之展開。每個人都坐著不動，透過兩扇舷窗凝視著深不可測的虛空。厚厚的熔融石英窗玻璃——由熔化的氧化硅制成，結合了強度和對所有可見光波長的透明度。“我蹲坐在那里，用手帕包住嘴巴和鼻子，防止水汽凝結，而我的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玻璃——來自大地母親的這點透明材料是如此堅固，擋住了我面前的9噸水，”畢比在《半英里之下》（Half Mile Down）中寫道，“我感覺仿佛有什么驚人的發現就在我的目光剛好無法觸及的地方。”然而，一種新奇的體驗已經在他們眼前上演。畢比和巴頓首次目睹陽光在水中向下傳播時發生的物理現象，他們了解到深海并不像人們之前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永遠黑暗的區域。

隨著探海球持續下潛，航海者們對光線特征的變化感到震驚。他們看到可見光的彩虹光譜逐漸減少，一種顏色接著一種顏色消失。“第一段下降抹去了眼睛里所有舒適溫暖的光線。”畢比回憶道。紅色在下降過程的前15米內開始變淡，然后消失。他接著說：“我恰好看見一只碩大的深海蝦，但令我震驚的是，它不是鮮紅色的，而是一種絲絨質感的深黑色。”海洋根據光線的波長在不同深度吸收彩色光。波長最長的紅光最先消失，然后是波長稍短的橙光。在海平面以下50米深度，畢比看到波長比橙光稍短的黃光緊跟著消失了。“黃色被綠色吞沒。我們珍惜地球表面的所有顏色，但當它們被篩選淘汰后……（剩下的光譜）則屬于寒冷、黑夜和死亡。”綠色不知不覺中滲入藍色，直到在大約200米的深度，“最后一抹藍逐漸變成無名的灰色，因為太陽被打敗了，色彩一去不復返”。兩人已經從分布著色彩和日光的區域下潛到灰色區域。在海平面之上，暮色標志著一天的結束，但在世界上這片全是水的區域，則是白天。作為自然界的基本光粒子，光子跟隨探海球向下移動，但是數量越來越少；光照強度每100米下降約1.5個數量級。暮色變成了午夜。

在此之前，兩名探險家的視覺感官讓他們能夠看到陽光斑駁的明亮水面，而此時他們在使用一種不同于之前的感官。科學家將它稱為暗視覺，和明視覺相對。暗視力（scotopia）一詞源自希臘語詞匯“skótos ”（黑暗）和“opia”（視覺），它提供給人的是夜間視覺，而不是白天的彩色視覺。我們使用眼睛的這種第二感官在星空下看東西。當兩名潛水員墜入無盡的黑夜時，它使他們能夠看透薄暮。在600米的深度，畢比注意到就連這種感官也失效了，逼近的黑暗將他們完全包圍了，“太陽，所有光和熱的來源，完全被拋在后面”。最終，他們的下降速度變慢，然后停止。探海球抵達位于海平面以下923米的某處。畢比后來寫道，

那一瞬間，有一股強烈的情感涌上心頭，我瞬間對整個狀況產生了幾乎是非凡的、宇宙層面的真正理解；當我們在水中搖晃時，在頭頂上方，我們的駁船在熾熱的陽光下緩緩搖動著，就像大洋中央最微小的碎片一樣，長長的鋼纜如同蛛絲，向下穿過光譜，連接我們這顆孤獨的球體，它緊緊地密封著，就像外太空中一顆孤零零的失落星球，里面坐著兩個有意識的人，凝視黑暗的深淵。

潛水員就像天空中的宇航員一樣，而且根據英國生物學家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的說法，畢比聲稱“感覺自己就像飄浮在無限空間中的一個無窮小的原子”。海洋深淵比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更黑暗。它也許是我們這顆星球上最暗淡無光的地方。然而，這里充滿了不眨眼的非人類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