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博辦公室。

他將一張無抬頭便簽推至林舟面前。

紙上僅一個電話號碼與茶館地址。

“有人要見你。”

錢文博眉心擰緊成川字紋，聲音壓得極低。

“上頭的朋友，不想走明面。”

紙張邊緣帶著細微褶皺，被林舟拿起。

“什么背景？”

“發改委政策研究部門。”

錢文博深吸口氣，語氣凝重。

“能直接找到我，能量，小不了。”

他指了指桌上涇渭分明的兩疊報紙。

一疊標題刺眼：《理論創新當慎之又慎》、《青年學者切忌躁進》。

另一疊則是鮮明的《年輕學者膽大創新，銳意進取》字樣。

“小林，動靜比我預想的大，也復雜得多。”

錢文博臉上不見平日的從容，只余嘆息。

“你那份書面材料遞上去了，上頭態度仍不明朗。”

“這段時間，務必壓著性子，切忌再冒頭。”

林舟頷首，接過便簽，心中暗自思量。

哪怕是以后世的經驗來分析，他也還是無法摸透上面的想法。

辦公室門被叩響。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編輯探身進來。

“文博，林舟那文章……還接著發嗎？”

老編輯的視線在林舟身上一掃而過。

“上面吹風，說咱們雜志社最近風頭太勁。”

錢文博擺了擺手。

“老趙，我心里有譜。”

老編輯欲言又止，最終輕嘆一聲，帶上了門。

錢文博扯出一絲苦笑。

“瞧見沒？這就是壓力。”

林舟未在多言，在鄭重感謝后，起身告辭。

三日后。

北大圖書館七樓，東南亞經濟資料專區。

林舟翻動新加坡工業化進程的資料，指尖撫過泛黃書頁。

眼角余光瞥見兩個穿深色中山裝的中年男子。

他們在期刊架前徘徊，目光不時投向這邊。

林舟不動聲色合上書冊，起身。

他繞過書架，從拐角處迅速回望。

那兩人果然已站在他剛才的座位旁。

一人正低頭翻看桌上的借閱登記冊。

另一人猛地抬頭，目光恰與林舟在空中相撞，銳利如鷹。

林舟心念電轉，面上卻若無其事，轉身，從容離開圖書館。

當日傍晚，他按便簽指示撥通了那個號碼。

夜幕低垂。

翠園茶社，隱于前門大街深巷。

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入口處紅燈籠隨風搖曳。

林舟推開一間雅間的雕花木門。

一位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含笑起身。

“林舟同志，久仰大名。”

男子伸手，掌心溫潤卻及其有力。

“免貴姓李，發改委政策研究室，李明遠。”

兩人分賓主落座。

李明遠親自提起桌上的紫砂壺，為林舟沏茶，動作行云流水。

“你在特區問題上的見解，很有些意思。”

他將一杯澄黃茶湯推至林舟面前。

“尤其是關于政府與市場邊界的論述，眼光可謂獨到。”

茶水微燙。

林舟淺嘗一口，熱氣氤氳。

“李主任過獎，不過是些不成熟的想法。”

“不成熟？”

李明遠重復一句，眼底精光一閃而逝。

“能讓那些老學究們集體跳腳，可不簡單。”

他話鋒陡然一轉，神色變得鄭重。

“今天請你來，是想聽聽你對海州市經濟發展的看法。”

林舟眉頭幾不可察地一動。

海州。

“海州目前的主要癥結是什么？”

“國企包袱沉重，產業結構老化，外資引進困難重重。”

李明遠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敲在鼓點上。

“地方財政捉襟見肘，改革遲遲推不動。”

林舟放下茶杯，手指不自覺在紫檀木桌面上輕輕叩擊。

“海州的病根，不在表面那些經濟指標，而在體制。”

李明遠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

“第一，產權不明晰。建議推行股份制，引入真正的活水。”

“第二，要素市場化程度過低。土地、資本、技術、人才。”

“這些生產要素依舊被捆著手腳，無法自由流動和優化配置。”

“第三，政府的手伸得太長，同時又太短。”

“該管的宏觀調控、市場秩序沒管好，不該管的具體經營卻處處瞎摻和。”

李明遠眼中贊賞之色愈濃，頻頻頷首。

“那么具體該如何破局？”

林舟略作沉吟，條理清晰。

“賦予其更靈活、更特殊的政策。”

“比如？”

“稅收大幅減免，行政審批流程極致簡化，提供一站式‘保姆’服務。”

“同時，在開發區內強制推行現代企業制度，全面落實經營者責任制。”

“還有，基礎設施建設必須先行。”

“深水港口、立體路網，這些才是招商引資的硬通貨，是筑巢引鳳的根基。”

李明遠眼中贊賞的光芒大盛，幾乎要溢出來。

“你對海州似乎很熟悉？”

“曾經關注過一些沿海城市的發展路徑和模式。”

林舟回答得滴水不漏。

“海州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擁有天然良港，完全有條件成為我國對外開放的橋頭堡，甚至是新的增長極。”

茶社包間內，燭影微晃。

兩人一問一答，談至夜深。

漢川某處靜謐的庭院。

夏承德放下電話，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

“發改委政策研究室的李明遠，親自見的？”

他踱步至窗前，望著窗外明亮的月色。

“這個林舟，背景查無實據，學術水平卻遠超同期……”

“冰冰那丫頭，最近也幾次三番提到他……”

夏承德的目光移到書案上那份關于林舟的調查報告，在“社會關系簡單”幾個字上停頓。

“要么是天縱奇才，要么，背后另有乾坤啊。”

北大經濟系，階梯教室。

下課鈴響，教授剛宣布完一個研討課題。

夏語冰快步追上準備離開的林舟，今天她穿了件淡藍色連衣裙。

“林舟同學，你對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論述，雖然新穎，但過于理想化。”

她微微揚著下巴，清亮的眸子里帶著一絲不服輸的執拗。

“理論的完美不代表實踐的可行性。”

林舟停下腳步，嘴角揚起自信的微笑。

“理想化嗎？我覺得一點都不理想，相反，這反而是極其現實的觀點。”

他目光平靜地迎上夏語冰的視線。

“1977年，新加坡推出國外人才居住計劃并實施市場化改革，到現在已經取得成效。”

“新加坡作為一個華僑極多的國家，他的經驗是機具參考意義的。”

夏語冰貝齒輕咬下唇，一時語塞，明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

深夜，林舟宿舍。

窗外梧桐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如同低語。

李明遠最后那句話，猶在耳邊清晰回蕩。

“海州那攤子水深得很，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有膽量去闖一闖嗎？”

“要是決定了去，那就打這個電話。”

林舟立在窗前，靜默良久。

他轉身，拿起桌上的電話，撥出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

“我是，林舟，李主任讓我打這個電話。”

“我是晏智杰，明天來我辦公室找我。”

“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