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先生
- 黃白黃
- 我也想當咸魚
- 1849字
- 2025-07-01 11:34:06
時年秋,天降大雪。歲大饑,人相食。
有一孩子就生在這場大雪之中,母親生下他就走了,父親自覺無法忍受疾苦,將其棄至雪上,自縊而亡。
馬蹄踏雪,轆轆碾過死寂。車中人聞啼,循聲下視:雪窩深處,一裸身小兒蜷縮,肌膚竟透溫潤玉光,啼聲清越,形貌已若兩三歲稚童。
車中乃稷下游學士子,膝下荒涼,見此異狀,解裘裹之,抱入車中。改其姓為佚,命其名為名,曰佚名。書生低喚“佚名”,小兒竟咿呀學語。書生心頭劇震,緊抱懷中,叱馬疾馳,絕塵遁入風雪。
五年倏忽而過,那孩童竟長有二十歲之貌,深居簡出。一日,佚名問書生:“先生何為先生?”
書生答:“其父名為先生。”
佚名又問:“先生何以成先生?”
書生道:“你父母皆去,我將你從雪中救回撫養(yǎng),教你言語道理,自然便是你的先生了。”
又一年,書生面色沉郁,將佚名托付友人,令其離齊。
佚名惑:“先生何不同行?”
書生撫其頂,目視遠方:“國傾在即,匹夫當守其土。我去矣。此即汝新先生。”佚名胸中如堵巨石,見先生神色決絕,垂首無言。
友人遂帶佚名離去。佚名只道日后必能重逢,雖逾十日,仍不肯稱友人為先生。
一日,友人攜酒登高,醉眼遙指天際:遠方火光燭天,映紅半壁蒼穹。佚名識得故園方向,淚涌無聲。
友人道:“秦可滅齊國,不可滅齊文。我教你,你要謹記。從今往后,你當稱我為先生。”
佚名問:“先生何為先生?”
友人昂首向火,聲如裂帛:“‘先生’者,承文脈,護道統(tǒng),持國魂不滅之人!識此、持此、傳此,方為真先生!”
佚名再問:“先生何以成先生?”
友人昂首望向遠方火光,聲音沉痛而堅定:“因吾心中有文,有義,有齊國不滅之魂!識此、持此、傳此者,方為真先生!”
佚名自此晝夜苦讀,不消一年便熟讀經書,不及三載,先生所授齊國典籍掌故,亦盡數了然于胸。
后先生攜佚名游歷四方。值秦始皇焚書坑儒,先生切齒痛罵:“此乃悖道小人,離經叛道!”佚名觀先生怒發(fā)沖冠,形銷骨立猶自挺立,心中凜然,似有所悟。
一日,佚名與先生背負書簡行于途,為秦兵所察,勒令焚書。先生驟然挺身,展袖如鵬翼,擋于道中,斷喝:“文脈千秋,豈容暴徒斷絕?!佚名——走!”言未絕,已將書囊猛推入佚名懷中。佚名踉蹌奔逃,回眸一瞬:先生青衫盡染赤霞,雙臂如鐵閘橫亙,身影終沒入刀光煙塵,唯余怒吼余音,裂空不絕……
佚名遁入深谷,結廬墾荒,形同槁木。
山中有黃石,五色流轉。佚名面石枯坐,終悟《黃石經》。撫石之際,前塵洶涌,先生音容宛在目前,悲欣如潮,恍若隔世。
時秦政暴虐,佚名見蒼生倒懸,于心不忍,遂復出山。
于圯橋遇一青衫士子,年約而立,姿儀俊拔,眉宇間隱有英氣,顧盼之際鋒芒暗藏。佚名試其心志,三約于橋,見其誠毅守諾,甚為嘉許,遂贈《黃石經》,并于卷首題名《太公兵法》。
張良問曰:“師何故至此?何不與我同行?陳勝吳廣,起于氓隸,今已舉義幟。師若不棄,良愿隨侍左右。”
佚名聞言怔然:“汝且稱我為何?”
張良答:“師。”
佚名問:“何為師?”
張良答:“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
佚名聞言,身形微微一滯,目光穿透張良,仿佛望向虛空深處,喃喃問道:“吾何以成師?”
張良惑曰:“師即是師,吾實不解其深意。”
佚名自雪中得救至今已近廿載,雖歷歲月有十三,但其貌卻似四十有許。佚名不解己身何德何能可當此稱,遂言:“汝十三年后,復至此地。山上有一黃石,吾將化身其中,彼時汝惑自解。”語畢,拂袖沒入蒼茫。
此問如錘,擊中佚名心魂。身世之詭譎,歸宿之蒼茫,如寒霧侵骨。張良灼灼目光,與當年書生、友人殷殷之盼疊印心頭,肩有千鈞,身若飄蓬。
此后十三載,佚名隱于市井,娶孀居婦,撫其子女。陋室昏燈,教稚子誦書,伴婦人操持。
一日,教繼子書“齊”字。孩童誤書為“齋”。佚名不言,以指蘸米湯,于桌重寫。湯痕蜿蜒,竟成齊國疆域。佚名指腹撫過“齊”字凹痕,喉結滾動,對懵懂繼子道:“記此形貌,‘齊’,是這樣寫的,以后,千萬要記得別再寫錯了。”
歲月荏苒,佚名自覺大限將至,遂獨步入山,自此杳無蹤跡。
十三年后,張良如約而至。時漢室已立,良位極人臣,然心若懸旌,空茫無寄。聞佚名已逝,縞素入山。果見黃石巍然。忽有長風穿谷,攜語入耳:
“子房,功業(yè)已成,此舟當泊。吾一生承‘先生’薪火,盡付于汝。功成身退,天道也。廟堂非汝歸處,當效云鶴,游乎八荒。放手,方得自在。此即終課。魂化清風,道存寰宇,勿念勿尋。”
張良默誦“魂化清風,道存寰宇”,山風驟起,掠過黃石,卷起幾片枯葉殘簡,盤旋直上青冥,似有書聲隱隱,散入長空。
張良立于風石之間,指節(jié)發(fā)白,攥緊袖中殘簡。良久,對黃石深深一揖至地。后妥善安置佚名家眷,奉黃石而歸,尊號“黃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