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蔣欣月的抽泣聲逐漸變小，她抬起頭，用袖子拂了拂臉上的淚痕，自責地說道：“我是不是特別小心眼，居然記恨自己的媽媽和外公，可是我沒有父親了，我連他怎么離開的都搞不清楚，真是愧為人子。”

“蔣欣月，我和你一樣，也沒有父母了。”魏一言簡意賅，并沒有說明兩者的關系，他不愿給沉浸憂傷的蔣欣月更多煩惱。當然這些秘密既然他能發現，這么聰明又努力的她某一天肯定也能發現。

“魏一，抱歉……”蔣欣月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是個可憐人了，沒想到魏一的境遇更凄慘，卻還平靜地在身邊安慰聲嘶力竭的她。

“我不太懂安慰人，但我覺得真正遇到讓人崩潰事情的時候，安慰其實沒有任何用，只能靠自己慢慢走出來?！蔽阂挥殖榱艘粡埣埥磉f過去，他注意到蔣欣月用左手接過了紙。剛剛擰螺絲也是如此，左手熟稔地拿著螺絲刀，那么精細的小螺絲，她依然能準確無誤地擰開。

“謝謝?！笔Y欣月淚眼婆娑，本來想用力擤鼻涕，發現當著魏一的面不太好意思，只能背過身去，努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將鼻腔里面的眼淚一點一點清潔出來。

比起失去雙親的魏一來說，她真的幸運太多了，至少她的母親還在，活著比什么都好，盡管她偶爾覺得母親并沒有盡到做一個母親和妻子的責任。

“小蔣同學，你接下來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明天先回學校，去找找父親生前的那些朋友還有他教過的學生，看會不會有新的線索?！庇捎陂L時間哭泣，蔣欣月的話語中仍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不過在回去之前，我要去父親的墳地看看?！?

在父親意外去世之后，蔣欣月只在辦理葬禮時和他待在了一起，看見躺在棺材里的他，一次次幾近崩潰。而后因為一直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她便再也沒有去過。

“嗯……”魏一欲言又止，“快回去休息吧，一會兒奶奶醒了，就不太好解釋了?！?

一整夜，蔣欣月和前半段一樣，十分清醒，反復在心中確認從父親去世到現在的經歷，一切看似都平靜無比，唯一的異常就是那消失的兩分鐘。直到感受外面的陽光逐漸灑到臉上泛起一絲溫熱，她才意識到天已經亮了。

她收拾好東西，吃了老奶奶準備在餐桌上的豆漿和油條，敲響了魏一的房門，拜托他幫自己退一下房，并表示她不該任性得像小孩子一樣，未經允許隨意翻動別人的東西。

“魏一，謝謝你，陪我一起胡鬧。”蔣欣月的言語很平淡，卻讓魏一瞬間面紅耳赤。

“小事情?！彼D身避開視線，假裝打望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那……我們學校再見?！笔Y欣月原本想去給老奶奶道謝，卻沒看見她的身影，猜想她也許著急去竹里田間勞作，便作罷。

臨走大門口，老奶奶的房間嘎吱一聲打開了，只見她揉了揉眼珠深陷的眼眶，打了個哈欠，臉上的皺紋也隨之舒展，“小姑娘，你這是要走了嗎？奶奶去給你做早飯。”

“可是……”蔣欣月蹙了蹙眉頭，回頭望了一眼大房間內竹方桌上的豆漿和饅頭，一時之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桌子上不是已經有了嗎？”

“……”空氣凝固了那么幾秒，魏一剎那間臉紅。

“謝謝奶奶，給你添麻煩了。”蔣欣月心里掛念著其他事情，勉強笑了笑，然后緩步離開。

“你對你……妹妹挺好的?！崩夏棠掏Y欣月遠去的背影，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劃過了魏一不自信的眼睛。

“她讓我想到父母剛離開的那幾天?！蔽阂磺榫w一直穩定，“奶奶，你可以理解為兩個年輕人的惺惺相惜?！痹谑Y欣月面前的羞澀完全不會影響他在奶奶面前的坦白和放肆，這大概就是朋友和家人的區別吧。

蔣欣月離開鎮子后，她快步前往竹藝村。

父親去世后，在遺體告別會上，來了近一千人，一人手持一朵白色的花，放置在裝有父親遺體的棺材上，把他和那個往后會暗不見天日的盒子完全掩埋起來。

哭泣的學生，父親的同事，研究所的高層，學校的領導……無不惋惜，皆用天妒英才來形容這次意外。但她明顯能感覺到有些事情潛移默化中在改變。告別儀式之后的兩三天，總會有人來竹藝村慰問，然后間隔變成四五天，一周……

以前母親在職、父親在世的時候，在他們的光環下，她是某某研究員，某某導師的女兒。后來母親離職，她就只成了某某導師的女兒。而現在，失去兩人的光環，她只是她自己。原先那些她討厭的頭銜，此刻好懷念，不是為了那所謂的面子，是為了那些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

隨著思緒涌動，她很快就走上了小路。母親覺得葬禮應該一切從簡，所以選擇了離竹藝村小院子幾百米的一個土坡。

此刻她行走的這條小路，便是一個多月前埋葬父親時，上千雙腳步踏上去，一深一淺踩出來的，在花草繁茂中踩出一條彎彎曲曲，光禿禿的小路，只用了不到兩天。

現在腳下的草已經長得很高了，她得小心翼翼往前挪動步子，畢竟時值盛夏，乘涼的冷血動物很多，如果踩到蛇蟲之類的，在這荒郊野外后果不堪設想。

父親的墳頭也開始長草，之前的花圈皆已變色，在這一個多月雨水的沖刷下凌亂不堪。生前是多么輝煌，剛離世時多么轟動，現在卻顯得人走茶涼，蔣欣月想不到更貼切的詞來形容。

墳頭的水泥地板上，幾十個竹藝品格外引人注目，顯然是母親和外公的手藝，但蔣欣月一時難以辨認它們的具體形狀。但可以肯定的是，竹條的顏色各異，竹藝品一定不是同一時期編織或者放在這里的。蔣欣月暗自揣摩，難道他們每天都在偷偷地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