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云寺在雍國算不得名寺，香火稀疏，僧眾寥寥。十年前高僧清和游歷至嵩州，見岵陽山云霧繚繞，古木參天，正是清修的好去處，便決定隱居寺中。六年后，時任住持的老方丈自知大限將至，寺中弟子又無人堪當大任，遂懇請清和出任崇云寺住持。清和念及昔日與老方丈的同參之宜，思索一番后應承下來，暫代住持一職。此后崇云寺日漸興盛，香客絡繹不絕。

都城明法寺的僧人凈空，俗姓徐，名經意，是雍國宣郡王的第四子。周歲那年宣郡王府深夜走水，凈空意外被灼傷左臉，眼下留有一塊淺褐色的創痕。

凈空自小穎悟絕人，癡迷經書佛法，九歲時他提出想剃度出家，宣郡王聞言震怒，哪有宗室子弟小小年紀就出家的？凈空被罰跪思過，宣郡王將門一關，不許任何人送水送吃食。三日后宣郡王下朝回府，才踏進正院便有小廝來報，說小郎君暈倒，已被郡王妃帶回院救治，還不知情況如何。

這做父母的，永遠最心疼孩子，宣郡王匆匆趕來，床榻上的凈空緊閉著眼，小小一個人兒面色慘白。次日午前，凈空終于睜開眼，宣郡王坐床邊看到兒子眼底的堅持，最終無奈妥協。

“罷了，三年后若你還想出家，那便去吧。”

有了父親的許諾，凈空在十二歲生辰當日便催促父親上書皇帝，宣郡王拗不過，兩日后攜子入宮面圣。凈空獲準去都城的明法寺剃度，今年年初經明法寺引薦，他只身前往嵩州，欲拜清和為師。

凈空到達崇云寺的那天，葉榕正靠在古榕上把玩著一朵玉蘭，崇云寺的山門前有一條通往山道的石階，凈空一身青灰直裰，挎著素色布袋拾級而上。

葉榕在樹上無意瞥見凈空那張臉，瞬間挺身坐起，松開手上的玉蘭便要沖下去。

“葉榕，不可。”猝然當空的荼欣擋在她面前，“他不是木風。”

“不可能。兔子你別想騙我，他同木風長得一模一樣，怎么可能不是木風？”

“這世上相似之人何止千萬，你如何斷定他就是木風？”

葉榕被問住了，她的修為尚淺，無法確認轉世的魂魄，她看了荼欣好一會兒，不死心問道，“他真的不是木風？”

“不是，他不是木風。”

葉榕有些喪氣地縮回去，沉默地看著凈空來到山門前，荼欣跳到葉榕左手邊的側枝上，暗暗打量著她。

底下的凈空向輪值的沙彌行禮，表明來意后掏出布袋里的書信遞過去，沙彌接過書信請他在此稍候，轉身進去尋人了。凈空立于山門前的臺階下，目光落在“崇云寺”的匾額上。

這個時節嵩州的天氣變換無常，山里午后多風，濕潤的谷風吹動沉沉葉影，有節律的沙沙聲引著凈空不自覺仰頭，看向覆蓋了大半個山門的古榕。

葉榕沒料到他會突然看過來，一時反應不及愣怔在那里，凈空看見枝葉間的少女，眼底浮現一閃而過的驚訝。

先前傳話的沙彌很快跟著一位清癯僧人出來了，凈空若有所覺，將視線轉向快步走來的覺真，而后回身合掌，微微頷首。

覺真走下臺階與他面對面站定，合十回禮，“可是明法寺的凈空師弟？”

“正是，不知師兄如何稱呼？”

“貧僧覺真。”覺真的目光在他臉上稍作停頓，接著道，“住持去了院后的小茶園還未回來，我先帶你去寮舍安頓，晚些再去見住持。”

“有勞覺真師兄。”凈空神色不變，又朝覺真施了一禮。

覺真笑笑，合掌回道，“師弟客氣了。”

崇云寺的山門平日里大多是關閉的，僅留側門供人通行。凈空隨覺真穿過東側門，前庭中的古榕枝干橫斜，樹冠如云，綠蔭遮蔽了三分之二的甬道，葉榕坐在高處的枝椏間，盯著凈空疏淡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一陣清越的鈴聲隨風而至，葉榕聞聲抬頭，望向寺院后方。

“是清和在叫你。”荼欣提醒她。

“知道了，笨兔子。”葉榕看了眼凈空，與荼欣一同往藏經閣躍去。

即將走出樹陰的凈空腳步一頓，莫名回望向葉榕之前所在的位置，卻只見新枝在風中輕晃。

覺真踏上青石階，發現身后的人沒跟上，他回頭瞧見凈空望著那棵古榕，“凈空師弟，可是有何不妥？”

風中的鈴聲戛然而止，凈空轉身上前，“無事，請師兄帶路吧。”

在寺院軸線的另一端，清和站在浮圖塔前停止撥動塔檐下的銅制小風鈴，葉榕一身石榴紅衣裙輕落入庭院，直徑走到他跟前，“住持，您找我？”

清和的布鞋上沾著不少泥水，應該是昨夜下了點兒雨，山路濕滑，他看了看緊隨其后的荼欣，對著葉榕問道，“今日的早課，你又半路跑出去了？”

逃課被捉不是第一次，但每次被住持這樣語氣平和地當面詢問，葉榕還是忍不住犯怵。

荼欣蹲旁邊瞟眼垂眸不語的小樹精，那副心虛閃躲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來，不過清和沒有追問逃課的原因，反倒提起了月末的功課考校，“本月提前考校，你先去藏經閣，我隨后就來。”

聽到要提前考校，葉榕頓時瞪圓了杏眼，難以置信地看著清和提著小鋤頭往庫房去了。自打去歲末她能化形，清和便以修煉心性為由，讓她每日跟著寺內僧眾一起做早晚課，并在月初布置課業背誦經文，教她一些最基本的道理，等到月末還要考核。

葉榕不喜歡枯燥的打坐，更不喜歡讀經文，她開靈智以后在樹里憋了一百年，最是向往人間的生活。但木風同她說過，讀書可知事明理，于她的修行有益，若能遇良師指點，更要虛心求教，尊敬師長，她不想木風回來看到她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葉榕想著木風離開前的囑咐，腦子里又浮現了凈空那張臉，除了左臉眼下的創痕，凈空和木風太像了，她努力回憶著凈空右耳的垂珠有沒有一顆小黑痣，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她抬眼望向東院的寮舍，眉目間藏著說不出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