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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見

光祿寺少卿府邸西角,那間終年難見日頭的廂房,便是明微的棲身之所。冬日,墻角凝著薄霜,炭盆里的火總是半死不活,分到她這里的炭,劣質得只冒煙,不取暖。夏日,悶熱潮濕,蚊蟲滋生。她的衣裳多是嫡姐們穿舊了、嫌晦氣不要的,漿洗得發白,寬寬大大套在纖細的身上,更顯伶仃。

父親明崇禮,端坐于前廳,與幕僚談論經史子集時,聲音清朗,引經據典,一派文士風骨。可這風骨,從未惠及他卑微的庶女。明微記得,唯一一次父親在回廊與她迎面相遇,她緊張地低頭行禮,父親腳步未停,目光掠過她頭頂的發髻,仿佛只是經過了一根無關緊要的廊柱,那眼神里的漠然,比冬日的寒風更刺骨。

嫡母王氏的“不待見”,是府中無形的天。晨昏定省,明微需跪在冰涼的地磚上,奉茶時需屏息凝神,稍有不慎,茶盞微傾,嫡母那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便會在桌沿輕輕一叩,那一聲輕響,便足以讓明微的心沉到谷底,接下來幾日,廚房送來的飯食必然更加粗糲難咽。嫡姐明華總愛在眾人面前,狀似天真地提起明微生母“丫鬟”的出身,言語間帶著輕蔑的笑意,每每此時,嫡母王氏便垂下眼簾,慢條斯理地撥弄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沉默的縱容,比呵斥更令人窒息。嫡兄明輝則視她為可隨意驅使的仆役,動輒呼喝,心情不佳時,一碟滾燙的點心“失手”打翻在她手背上也是常事。

唯一能讓她喘息的,是祖母明老夫人所居的松鶴堂。老夫人年事已高,禮佛虔誠,性子平和。明微偶爾被喚去抄寫佛經,是她難得的清凈時光。老夫人不會對她格外親昵,但至少不會苛責,偶爾見她凍得指尖發紅,會淡淡吩咐嬤嬤:“給這丫頭倒杯熱茶。”這絲微薄的暖意,是明微在這冰冷府邸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暮春時節,纏綿數日的陰雨剛歇,空氣里還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松鶴堂傳來消息:老夫人近日常感心神不寧,夜夢繁多,決意三日后親往京郊香火鼎盛的慈恩寺齋戒祈福三日,祈求家宅安寧。

消息傳到各房,王氏立刻忙碌起來。為婆母祈福,是彰顯孝道的絕佳時機,她自然要親自陪同,精心安排。嫡姐明華也嚷著要去“沾沾佛氣,求個好姻緣”。

明微縮在自己的小屋里,默默聽著外面的動靜。這種場合,她本無緣參與。然而,臨行前一日,老夫人身邊的李嬤嬤卻親自來了。

“老夫人說了,”李嬤嬤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此次祈福,需個心靜手穩的丫頭在佛前伺候筆墨,抄錄些經文供奉。微小姐,你收拾一下,明日隨行。”嬤嬤頓了頓,看著明微驟然亮起又迅速低垂的眼眸,低聲道:“老夫人心慈,也是想帶你出去透口氣。夫人那邊……已說過了。”

王氏對此自是不悅,但婆母開口,又是佛前侍奉這等“正經”事由,她不好明著反對,只在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對明微道:“既是老夫人抬舉你,便仔細著些!莫要丟了府里的臉面!跟在后面,少說,少看,把自己當個影子便是!”

于是,在那個薄霧籠罩的清晨,明微穿著一身半舊不新、勉強算得上體面的藕荷色衣裙,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最好的筆墨和最厚的冬衣——寺中清寒),像一抹無聲的影子,跟在浩浩蕩蕩的明府車駕隊伍最后。她坐在最末一輛小車里,聽著前方嫡母和嫡姐馬車里傳來的隱隱笑語,感受著車輪碾過雨后濕滑的石板路帶來的顛簸。她將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縮進袖子里,心中并無多少喜悅,只有對未知場合的忐忑,以及對嫡母那冰冷警告的畏懼。她只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在佛寺的香煙繚繞里,藏在經文的字里行間,完成差事,然后悄無聲息地回到她那個陰暗的角落。

她未曾想過,命運的絲線,已在慈恩寺千年古剎的飛檐翹角下,悄然為她布下了一場避無可避的驚瀾。

車輪碾過雨后濕滑的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咯吱”聲。車廂狹小,空氣里混雜著劣質桐油(車篷防水所用)、泥土的腥氣,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她包袱里舊墨錠的味道。明微緊靠著冰冷的廂壁,每一次顛簸都讓她瘦削的肩胛骨重重磕在木板上,帶來一陣鈍痛。她透過被水汽模糊的車窗縫隙向外望去,京城的繁華街景如同褪色的畫片匆匆掠過——朱門大戶前蹲踞的石獅、挑著擔子吆喝的小販、身著綾羅騎著駿馬的公子哥兒……這些都與她無關。她的世界,是這搖晃的、散發著陳舊氣味的狹小空間,是前方嫡母那輛裝飾華貴、由健馬拉著的油壁香車投下的巨大陰影。嫡姐明華的笑語聲隔著雨簾和幾輛車的距離,偶爾尖銳地穿透過來,像針一樣扎在耳膜上。明微將凍得微紅的手更深地縮進洗得發白的袖管里,低下頭,只盯著自己裙擺上一塊不起眼的、早已洗淡的墨漬——那是某次被嫡兄“不小心”打翻硯臺留下的印記,也是她身份永恒的烙印。

慈恩寺的山門終于出現在視野里。蒼松翠柏掩映下,古樸厚重的石階蜿蜒而上,直通香煙繚繞的深處。車隊停下,仆婦們訓練有素地涌上前,搬下腳踏、撐開油傘。明微幾乎是最后一個下車。她抱著包袱,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水洼,跟在隊伍最末。

山門前已聚集了不少香客。有衣著樸素、滿臉虔誠的平民老嫗,挎著竹籃,籃里裝著簡單的供果;也有如明府這般前呼后擁的官宦家眷。明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帶著幾分了然輕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藕荷色衣裙,在嫡姐明華一身簇新的、用金線繡著纏枝蓮紋的杏子紅妝花緞衣裙映襯下,顯得格外黯淡寒酸。明華正被丫鬟小心攙扶著下車,姿態優雅,下巴微揚,像只驕傲的孔雀。她腕上那對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在陰沉的天氣里依然流轉著溫潤的光澤,晃得明微眼睛有些刺痛。嫡母王氏已由嬤嬤扶著,儀態萬方地立在階前,正與一位相熟的貴婦寒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矜持而疏離的微笑。她們的目光偶爾掃過隊伍末尾的明微,如同掃過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瞬間便移開了,未做絲毫停留。

踏入山門,一股沉凝肅穆、混合著濃烈檀香與香燭燃燒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瞬間壓下了外界的喧囂。古木參天,遮天蔽日,使得寺內的光線顯得有些幽深。腳下是巨大的青石板鋪就的甬道,被無數虔誠的腳步打磨得光滑如鏡,倒映著森然殿宇的輪廓和往來僧侶、香客模糊的身影。

明微努力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緊跟在李嬤嬤身后半步之遙。她能感覺到周圍那些或華服、或素衣的人們,行走間衣料的窸窣聲都帶著不同的韻律——嫡母王氏錦緞裙裾滑過地面的沉穩沙沙聲;嫡姐明華環佩相擊的清脆叮咚;貴婦們低聲交談時矜持的輕笑;平民婦人粗布衣裳摩擦的樸拙聲響;還有僧侶們袈裟拂過石板的、近乎無聲的莊嚴……每一種聲音都像無形的線,將她與這個環境清晰地割裂開。她屏住呼吸,目光低垂,只敢落在前方李嬤嬤深藍色布裙的裙擺和那雙沾了些泥點的青布鞋上。偶爾有身著灰色僧袍、面容沉靜的沙彌垂首合十,無聲地從旁經過,那份超然物外的寧靜,讓她心頭涌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向往和更深的局促。

穿過幾重院落,大雄寶殿那巍峨莊嚴、覆蓋著深色琉璃瓦的飛檐,終于出現在層層疊疊的殿宇之上。越靠近,那股濃郁的檀香氣味便越發厚重,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梵唄誦經之聲也漸漸清晰,如同低沉的潮水,從殿門內一波波涌出,帶著洗滌人心的力量,卻又讓明微的心跳莫名地更快了些。

殿前寬闊的月臺上,已有不少香客肅立等候。女眷們按照身份地位,隱約分成幾個小圈子。王氏自然被幾位同樣身份的貴婦簇擁著,言笑晏晏。明華則矜持地站在母親身側,偶爾用繡著精致蘭草的帕子輕掩口鼻,目光流轉,帶著幾分少女的嬌俏和對這莊重場合的新奇。她們身上的綾羅綢緞、珠翠環佩,在殿前略顯幽暗的光線下,依舊折射出不容忽視的華彩。

明微被李嬤嬤示意站到最外圍、靠近巨大殿柱陰影的地方。這里離殿門最遠,光線也最暗。她將包袱輕輕放在腳邊,雙手緊握在身前,指尖冰涼。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方那些光鮮亮麗的背影,聽到她們低語中偶爾飄來的“高僧”、“佛緣”、“福報”等字眼。巨大的朱漆殿門敞開著,內里香煙繚繞,金身佛像在搖曳的燭火中若隱若現,顯得無比高大威嚴。那深邃的殿內空間,對她而言,仿佛一個不可測度的深淵,散發著令人敬畏又無比疏離的氣息。

終于輪到她們這一行人入殿。王氏在前,明華緊隨其后,然后是幾位有頭臉的仆婦,最后才是明微和李嬤嬤。

跨過高高的、被無數人踏磨得溫潤如玉的門檻,一股更濃烈、更純粹的檀香混合著香燭的熱氣撲面而來,幾乎讓明微窒息。殿內空間高闊,光線因門窗的遮擋和繚繞的香煙而顯得幽暗朦朧,唯有佛像前的長明燈和供桌上密布的燭火,跳躍著溫暖卻遙遠的光芒。

嫡母王氏一入殿,她臉上所有的閑適笑容瞬間收斂,換上了無比虔誠肅穆的神情。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視,在知客僧的指引下,由丫鬟攙扶著,儀態萬方地走向前方預留的、靠近佛前的最佳蒲團位置。步履沉穩,裙裾紋絲不亂,每一步都透著世家主母的威儀與對神佛的敬畏。

嫡姐明華初入大殿的宏偉顯然讓她有些震懾,臉上的嬌俏換成了幾分緊張和模仿母親的莊重。她學著母親的樣子,微微垂首,雙手合十于胸前,但眼角的余光仍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著殿內金碧輝煌的佛像、壁畫,以及那些端坐的、氣質不凡的僧人。她腕間的玉鐲隨著動作偶爾輕碰,發出細微的脆響,在這肅穆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

其他女眷無不屏息凝神,斂衽低眉,小心翼翼地尋找自己的位置,唯恐發出一點不敬的聲響。華麗的衣裙在幽暗中失去了部分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宏大莊嚴所壓制的、近乎謙卑的靜默。

李嬤嬤拉著明微,悄無聲息地、幾乎是貼著墻根,快速挪向大殿最內側角落。那里,一扇巨大的、繪著蓮池海會圖的紫檀木屏風,巧妙地隔開了一個相對獨立且隱蔽的空間。屏風后光線更暗,只有幾縷透過雕花縫隙的光線斜射進來,勉強照亮漂浮的塵埃。

“微小姐,你就在這里候著。”李嬤嬤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老夫人稍后會在前殿上香祈福,待誦經開始,若需抄錄經文供奉,自會有人來喚你。記住夫人的話,莫要出聲,莫要探頭,把自己當作這屏風上的一片葉子就好。”

明微用力點頭,后背緊緊貼著冰冷堅硬的墻壁,幾乎要將自己嵌進去。她所在的位置,只能透過屏風上繁復雕花的縫隙,看到大殿前方模糊的光影晃動,聽到那愈發清晰、如同海潮般起伏的誦經聲。她將自己縮在屏風最深的陰影里,如同角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只盼著這場莊嚴的法事快些結束,無人注意她的存在。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氣息,驚擾了這滿殿的神佛,更怕引來嫡母那冰冷如刀的目光。

殿內香煙裊裊,梵音如織。蓮臺之上,那即將改變她一生軌跡的佛子尚未出現。而她,只是屏風后一道凝固的、無人察覺的剪影。

殿內的梵唱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那如潮水般涌動的誦經聲一歇,一種近乎真空般的肅穆寂靜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無數燭火燃燒時細微的“嗶剝”聲,以及香爐里檀香升騰、盤旋的軌跡變得更加清晰可辨。這股寂靜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卻又充滿了某種無聲的、莊嚴的期待。

明微能感覺到,屏風外那些原本還有些細微動作(如調整跪姿、輕咳)的女眷們,此刻也完全靜止了,連衣料的摩擦聲都徹底消失。整個大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腳步聲,從大殿側后方的某個通道傳來。那腳步聲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間隙上,沉穩得如同丈量著時間的刻度。伴隨著腳步聲,一股比殿內原有檀香更加清冽、純粹、仿佛帶著雪山之巔寒意的獨特氣息,悄然彌漫開來,瞬間滌蕩了香燭燃燒帶來的些許濁氣,讓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明微的心,不知為何,也跟著那腳步聲的節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動。她下意識地將身體貼墻壁貼得更緊,屏住了呼吸,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捕捉著那聲音的每一個細微變化。

透過屏風雕花縫隙那極其有限的視野,明微捕捉到了一些變化的碎片

那些原本只是恭敬垂首的身影,此刻竟不約而同地、幅度極輕微地伏低了些。王氏挺直的脊背似乎也軟化了一絲弧度,那份屬于世家主母的威儀,在一種更崇高的存在面前,悄然收斂,化為純粹的敬畏。明華更是連偷瞄都不敢了,頭垂得幾乎要埋進胸口,雙手合十的姿態無比標準,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知客僧的指引一個身著褐色僧衣的知客僧,不知何時已恭敬地侍立在通往蓮臺的石階旁,他雙手合十,頭顱深深低下,姿態謙卑到了塵埃里。

殿中僧侶原本分散在殿中各處、或坐或立的僧人們,此刻已悄然無聲地聚集在蓮臺下方兩側。他們身著或深或淺的袈裟,面容沉靜如水,目光低垂,雙手合十,如同兩列無聲的護法金剛,形成了一條無形的通道。他們身上那份屬于修行者的寧靜氣場,在此刻達到了頂峰,匯聚成一種無聲的、卻足以撼動人心的力量。

腳步聲停駐。

明微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那雕花縫隙中透出的一線景象牢牢吸引。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角素白如雪的衣袂。那衣料似乎并非凡品,在幽暗的光線下,竟流轉著一種溫潤而內斂的光澤,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衣袂的邊緣,繡著極其簡約、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金色蓮花暗紋,隨著步伐的停止,那衣袂也如流水般靜止垂落,沒有一絲多余的褶皺。

緊接著,她看到了一只骨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輕輕搭在蓮臺冰涼的漢白玉欄桿上。那手指的線條極其優美,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透著健康的粉色。手腕上松松地掛著一串深褐色的佛珠,顆顆圓潤飽滿,散發著古樸沉靜的氣息。僅僅是這只手,就給人一種不染塵埃、潔凈空靈的感覺。

明微的呼吸徹底屏住了。她下意識地順著那只手,視線艱難地向上挪移了幾分。透過縫隙,她只能看到那身影的小半邊側影——流暢而清瘦的下頜線條,微微抿著的、顏色極淡的唇。再往上,便被屏風的花格遮擋,無法窺見全貌。但那驚鴻一瞥的側影,已足以勾勒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超越塵世的美感與疏離感。他站在那里,無需言語,無需動作,周身便自然散發出一種澄澈空明的氣場,仿佛將周圍的空氣都凈化了。那是一種與殿內金碧輝煌的佛像、繚繞的香煙截然不同的圣潔——它更清冷,更真實,也更……令人自慚形穢。

那身影并未停留太久。那只搭在欄桿上的手輕輕收回,雪白的衣袂再次如流水般拂動。他步履從容地踏上蓮臺中央那朵巨大的石雕蓮花。

明微的視線受限,只能看到那素白的身影緩緩落座于蓮臺之上預設的蒲團。衣袂鋪陳開來,如同綻放在蓮心的一朵凈雪。他坐姿端正而放松,背脊挺直如青松,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融入天地的和諧感。

隨著他的落座,殿內那緊繃到極致的寂靜似乎松動了一絲,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深沉、更加純粹的莊嚴肅穆。所有的目光——無論來自虔誠的信徒、好奇的貴婦、還是屏風后那個卑微的少女——都無聲地聚焦在那蓮臺之上,聚焦在那素白的身影上。他低垂著眼睫,遮住了那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眸。面容平靜無波,如同千年古潭,映不出任何情緒。雙手自然地置于膝上,指尖輕輕捻動著腕間的佛珠,動作舒緩而恒定,仿佛在撥動宇宙的弦。

他仿佛與身下的蓮臺、身后的佛像、乃至這整座承載著千年信仰的古剎融為一體。他并非高高在上地俯視眾生,而是以一種空寂的狀態存在著,像一面澄澈的鏡子,映照出殿內每個人的心念。那份空明,本身便是一種無聲的威儀。

屏風后的陰影里,明微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寒冷,忘記了自己卑微的身份和嫡母的警告。她所有的感官都被那蓮臺上的身影攫住了。那驚鴻一瞥的側影和此刻端坐如寂的圣潔姿態,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完全超越她認知的存在狀態——沒有塵世的煙火氣,沒有貴族的驕矜,甚至沒有她想象中高僧應有的悲憫或威嚴。只有一種純粹的、空寂的、如同亙古不變的琉璃般的……存在。這存在讓她感到渺小如塵,卻又奇異地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寧與向往。她像一只偶然窺見神跡的螻蟻,在巨大的震撼中,忘記了恐懼,只剩下純粹的、靈魂深處的悸動。

而就在這時,蓮臺上的佛子,玄澈,那低垂的、仿佛隔絕了塵世萬物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古井無波的水面,被一顆來自未知角落的石子,極輕、極輕地觸碰了一下。他捻動佛珠的手指,有了一剎那難以察覺的凝滯。

千年古剎,大雄寶殿。檀香繚繞,梵音低徊。

他高坐蓮臺,身著素白袈裟,容顏如玉,低垂的眼睫斂盡塵光,周身氣息澄澈空明,恍若不沾塵埃的琉璃。他正為眾生講經,聲音清泠,如泉水擊石,字字珠璣,洗滌人心。

明微躲在重重女眷之后,縮在屏風的陰影里。她穿著半舊的藕荷色衣裙,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作為不受寵的庶女,她本不該出現在此等場合,是被祖母硬拉來“沾沾佛緣”,實則更像一個格格不入的陪襯。

殿外忽起一陣喧嘩(可能是頑童追逐鳥兒驚飛)。女眷們一陣輕微騷動。混亂中,不知誰無意(或有意)推搡了一下,本就心神不寧、極力避讓的明微一個踉蹌,竟從屏風后的陰影里跌了出來,幾乎摔倒在光潔冰冷的地磚上。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打斷了梵音。

蓮座上的玄澈,那仿佛亙古靜止的眼睫倏然抬起。他的目光,穿越裊裊青煙、肅穆的佛像、以及一眾驚慌或好奇的視線,不期然落在了那個狼狽跌出的纖弱身影上。她正慌亂地想要爬起,倉惶抬首,露出一張蒼白卻難掩清麗的臉,那雙受驚的眼眸,像林中迷途的小鹿,盛滿了無措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玄澈清心寡欲的眼底,有什么東西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如同古井無波的水面落入了一顆微塵,漾開幾乎看不見的漣漪。他手中的念珠,捻動的手指,有那么一剎那的停滯。殿內片刻之間恢復了肅靜,只有明微急促又極力壓抑的呼吸聲格外清晰。她迅速低頭,恨不得將自己縮回地縫。玄澈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發頂停留了一息,隨即緩緩垂落,仿佛方才只是看向虛空。誦經聲再次響起,仿佛一切如常

然而,那驚惶抬眸的瞬間,那雙小鹿般的眼睛,已如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佛子澄澈無波的意識深處,留下了第一道微不可查,卻又無法磨滅的印痕。一串佛珠,在他寬大的袖中,悄然滑落了一顆,無聲地滾落在蓮座之下。

那顆深褐色的檀木佛珠,沿著蓮臺光滑冰冷的漢白玉邊緣滾動,發出細微到幾乎被心跳掩蓋的“嗒…嗒…”聲。它滾過玄澈素白衣袂垂落的陰影,滾過蓮臺上雕刻的蓮花紋路,最終,在距離明微蜷縮的角落不遠處——一塊略不平整的石磚縫隙邊緣——輕輕磕了一下,停了下來。

這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幾息時間,對屏風后的明微而言,卻如同被無限拉長。她倉惶抬起的眼眸,在撞入那片澄澈虛空后,如同受驚的蝶翼般迅速垂落,死死地盯著自己因跌倒而擦破皮、滲出點點血絲的掌心。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瞬間淹沒了她,比嫡母的呵斥、嫡兄的推搡更甚百倍。她褻瀆了神明!她驚擾了這無上莊嚴的法會!她甚至……似乎驚動了那尊端坐蓮臺、本應無悲無喜的琉璃佛子!那滾落的佛珠,在她耳邊如同驚雷炸響。

蓮臺之上,玄澈捻動佛珠的手指,在那顆珠子滑脫的瞬間,幾不可察地頓住了。低垂的眼睫下,那泓千年古潭般沉寂的眸心,似乎掠過一絲比煙霧更淡、比塵埃更微的漣漪。這漣漪并非情緒,更像是一種純粹的“感知”——如同鏡面映照出飛鳥掠過的倒影,清晰無誤,卻無法在鏡面本身留下任何痕跡。他并未低頭去尋找那顆失落的佛珠,仿佛它從未存在。只是那捻動珠串的動作,在極其短暫的停頓后,以更恒定、更空寂的節奏重新開始。仿佛剛才那足以令在場任何一位高僧都心神劇震的“意外”,于他而言,不過是微風拂過水面,水面復歸平靜。然而,那重新開始的捻動,似乎比先前更慢了一絲,更沉凝了一分。

侍立在石階旁的知客僧,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顆滾落的佛珠。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佛子之物,尤其隨身念珠,意義非凡!在如此莊嚴的法會上掉落,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驚天之兆!他下意識地想上前拾取,但目光觸及蓮臺上那依舊端坐如寂、仿佛連衣袂都未曾動過一毫的身影時,他硬生生止住了腳步,只能將頭顱垂得更低,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大部分女眷并未察覺這細微的變故。她們距離蓮臺較遠,視線又被前排遮擋,加之玄澈的平靜太過具有欺騙性,她們只感覺到殿內那令人窒息的寂靜似乎又深重了一瞬,隨即被重新響起的、更加空靈悠遠的引磬聲打破。誦經聲再次如潮水般涌起,淹沒了那微弱的“嗒嗒”聲。

跪在前方的明華,倒是隱約聽到了身后似乎有極輕微的滾動聲。她忍不住好奇,趁著合十低頭誦經的間隙,飛快地向后瞥了一眼。只看到角落里屏風幽暗的輪廓,以及屏風前似乎有一小團深色的東西?但光線太暗,看不真切。她皺了皺眉,以為是哪家小姐掉了什么小玩意兒,很快便不再在意,重新專注于模仿母親的虔誠姿態。

梵音再起,卻再也無法安撫明微瀕臨崩潰的神經。那顆靜靜躺在冰冷石磚縫隙旁的佛珠,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她的視線。它離她那么近,近到她只要稍微向前挪動一點,就能觸碰到那溫潤的木質表面。可它又那么遠,遠如天塹鴻溝,是云端的佛子遺落凡塵的一滴淚珠,是她這卑微塵埃絕對不可觸碰的禁忌!

她害怕有人發現它,更害怕有人發現它滾落在她附近!嫡母冰冷的目光、父親漠然的臉、甚至那些僧人驚疑的眼神……無數可怕的聯想在她腦中翻騰。

然而,心底深處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囂:撿起來!那是他的東西!這念頭荒謬又大膽,嚇得她渾身一顫,立刻將這大逆不道的想法死死摁滅。

她所能做的,只是將身體蜷縮得更緊,恨不得化作那屏風上的一粒微塵。她死死閉上眼睛,不敢再看那顆珠子,也不敢再抬頭看那蓮臺一眼。只是將額頭抵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用盡全身力氣去傾聽那似乎能隔絕一切的誦經聲,祈禱著時間快點流逝,祈禱著這場噩夢快點結束。只有那緊握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雙手,泄露了她內心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

那顆深褐色的佛珠,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陰影與光亮的交界處,躺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躺在明微如擂鼓般的心跳聲旁。它像一顆被遺棄的種子,又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無聲地記錄著這蓮臺之上琉璃心鏡的第一道裂痕,記錄著屏風之后塵埃少女靈魂深處那場無人知曉的地動山搖。香爐里的青煙依舊裊裊上升,燭火依舊跳躍著溫暖而遙遠的光芒,誦經聲莊嚴而宏大,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正軌。

只有那串重新捻動在玄澈指尖的佛珠,少了一顆。只有那顆躺在冰冷地上的珠子,證明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并非幻覺。

不知過了多久,那如同海潮般連綿不絕的誦經聲,終于在一個悠長而圓滿的尾音中緩緩停歇。引磬清脆地敲響最后一聲,余韻在空曠高闊的大殿梁柱間久久回蕩。

殿內那凝固了許久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莊嚴肅穆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間蕩開層層漣漪,被一種如釋重負的松弛和細微的嘈雜取代。跪拜的香客們紛紛起身,活動著僵硬的膝蓋,衣料摩擦聲、低低的咳嗽聲、還有刻意壓低的交談聲開始彌漫開來。香煙依舊裊裊,燭火依舊跳躍,但先前那滌蕩靈魂的神圣感,已悄然褪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重新占據了上風。

明微還蜷縮在屏風的陰影里,額頭抵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微微發麻。直到一只溫暖而略顯粗糙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微小姐,”李嬤嬤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很溫和,“法事結束了。老夫人讓你隨我去后殿禪房,有幾卷要緊的經文需你即刻謄抄供奉。”

明微如蒙大赦,僵硬的身體終于松懈下來,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噩夢終于結束了!她連忙扶著墻壁站起身,雙腿卻因為久蜷和緊張而酸軟無力,一個踉蹌,險些再次跌倒,幸而被李嬤嬤及時扶住。

“當心些。”李嬤嬤低聲囑咐,幫她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鬢發,“隨我來,莫要亂看。”

明微低低應了一聲,抱起腳邊的包袱,低著頭,緊緊跟在李嬤嬤身后,只想快點離開這個讓她心驚膽戰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即將邁步離開屏風后這片陰影的瞬間,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了那塊石磚的縫隙邊緣——它還在那里!那顆深褐色的、溫潤的檀木佛珠,依舊靜靜地躺在冰冷光滑的石磚上,躺在陰影與殿內殘余光亮的交界處。方才殿內人聲漸起,腳步紛沓,竟無一人注意到這角落里的遺落之物!它像一枚沉默的烙印,深深地燙在了明微的心上。

跟隨李嬤嬤的腳步只遲疑了一瞬,明微的心卻在剎那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能碰!那是佛子之物!是神圣之物!若是被人發現你撿拾,尤其是被嫡母或明華看見……后果不堪設想!輕則斥為手腳不凈,重則扣上褻瀆佛物的罪名!丟盡明府的臉面,連祖母都保不住你!”父親冰冷的漠視、嫡母刻薄的嘴臉、明華得意的嘲笑、甚至僧人們鄙夷的目光……種種可怕的畫面在腦中飛速閃過,讓她手腳冰涼。

“可它就這樣被遺棄在這里……它是他的東西啊!那么圣潔空靈的人,隨身之物怎能沾染塵埃,任人踐踏?萬一……萬一被哪個不知輕重的小沙彌掃走,或是被哪個貪心的香客撿去……”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尖銳的刺痛,仿佛褻瀆的不是佛珠,而是那驚鴻一瞥中映在她心底的琉璃身影。

內心深處,一個更加微弱、更加隱秘的聲音在低語:“這是唯一與他有關聯的東西了……只是一顆珠子,一顆被遺落的珠子……”這念頭帶著一種禁忌的、令人心顫的誘惑。

“微小姐,快些!”李嬤嬤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一絲催促

電光火石之間,所有的恐懼、顧慮、羞恥都被一種更強烈的沖動壓倒。她不能讓它就這樣被遺棄在冰冷的角落!這念頭如同燎原之火,瞬間燒盡了所有的猶豫。

趁著李嬤嬤在前方稍稍駐足,側身為一位年長僧人讓路的瞬間,趁著周遭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離場或交談上,明微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推動,猛地蹲下身!

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寬大的舊袖口如蝶翼般飛快地拂過地面,指尖精準地觸碰到那顆溫潤微涼的佛珠,沒有絲毫停頓,一把抓起,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木質棱角深深硌進柔軟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絲真實和安心。

她甚至不敢低頭看,迅速起身,將攥著佛珠的手連同整個手臂都深深藏進寬大的袖籠里,緊緊貼著冰涼的身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她能感覺到那顆珠子在她汗濕的手心里,如同活物般灼熱滾燙。

“來了,嬤嬤。”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快步跟上,頭垂得更低,仿佛要將自己縮進塵埃里。

剛走出屏風范圍,迎面就撞上了正由丫鬟婆子簇擁著走來的嫡母王氏和嫡姐明華。

王氏臉上的虔誠肅穆早已褪去,恢復了慣常的矜持與冷淡。她目光如刀,在明微身上掃了一圈,尤其是她略顯狼狽的衣裙和低垂的頭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她并未停下腳步,只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毛毛躁躁的,成何體統!還不快跟上,莫要讓老夫人久等,丟人現眼!”那“丟人現眼”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明華則帶著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故意湊近了些,用只有幾人能聽到的聲音,嬌笑著對王氏說:“母親您看,微妹妹這臉色白的,跟見了鬼似的。方才在殿里,我就聽到后面有動靜呢,該不會是躲在那里嚇著了吧?”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屏風后的角落,又落在明微緊握在袖中、微微顫抖的手上,嘴角勾起一抹惡意的弧度。“喲,妹妹這手里攥著什么寶貝?這么緊巴巴的,該不會是撿到什么佛前的好東西了吧?”說著,竟伸手要去掀明微的袖子!

明微渾身一僵,袖中的手攥得更緊,那顆佛珠幾乎要嵌進肉里。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方才那位引路的知客僧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他雙手合十,對著王氏和明華微微躬身,態度恭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莊嚴:“阿彌陀佛,兩位女施主,老夫人已在禪房等候多時。后殿清修之地,不宜喧嘩耽擱。”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明微,并未在她緊握的袖子上停留,仿佛只是無意一瞥,卻又恰到好處地阻斷了明華的動作。

王氏見僧人出面,不便再糾纏,狠狠瞪了明微一眼,低斥道:“還不快走!”便拉著有些不甘心的明華,在仆婦簇擁下率先向后殿走去。

明微只覺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對著知客僧匆匆行了個禮,聲音細若蚊吶:“多謝師父。”便逃也似的跟上李嬤嬤,再不敢回頭。

而就在她們走向后殿通道時,蓮臺方向傳來了動靜。

玄澈緩緩起身。那素白的身影在漸散的香煙中,依舊挺拔如竹,纖塵不染。他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看那顆佛珠曾經滾落的方向,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無論是宏大的法事,還是那微不足道的插曲,都未曾在他空明的心湖中留下絲毫痕跡。

侍立在側的幾位高僧立刻恭敬上前,簇擁著他。他步履從容,每一步都踏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無聲無息,如同行云流水,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他徑直走向大殿側后方專供高僧通行的通道,雪白的衣袂在幽暗中劃過一道清冷的弧線,轉眼便消失在殿宇深處,只留下一縷清冽純粹的檀香氣息,在漸漸喧囂的大殿中,無聲地彌散、淡化。

明微的腳步微微一頓。她藏于袖中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緊了那顆帶著她體溫和汗水的佛珠。那溫潤的木料,此刻卻如同烙鐵般灼燙著她的掌心,也灼燙著她那顆卑微、驚惶、卻又因藏著一個巨大秘密而劇烈跳動的心。他走了。仿佛從未出現過。而她袖中的這顆珠子,成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初見,唯一的、隱秘的、帶著無盡禁忌溫度的……證明。

后殿禪房清幽雅致,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年木料、清雅線香和淡淡藥草味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沖淡了前殿濃烈的檀香,讓人心神稍安。窗明幾凈,光線透過糊著素紙的窗欞,柔和地灑在光潔的烏木地板上。明老夫人身著深褐色福壽紋錦緞常服,正由貼身丫鬟伺候著,靠坐在臨窗的羅漢榻上,手中捻著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眉宇間帶著長途奔波和誦經后的淡淡倦意。

“孫女兒給祖母請安。”明微跟在李嬤嬤身后,垂首斂衽,恭敬地行禮,聲音細弱,帶著尚未平復的微顫。袖中那顆緊攥的佛珠,如同一個滾燙的秘密,灼燒著她的意識。

“嗯,起來吧。”老夫人的聲音平和,帶著一絲長輩的慈藹,卻也有著不容忽視的距離感。她抬了抬手,示意明微近前,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看到她略顯蒼白的小臉、微亂的鬢發和衣裙上不起眼的皺褶與塵土,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路上可還安穩?方才在大殿,沒出什么岔子吧?”語氣是詢問,卻更像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確認。

明微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攥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刺破佛珠光滑的表面。她強自鎮定,頭垂得更低,聲音努力維持平穩:“回祖母,路上安穩。孫女兒一直謹遵嬤嬤吩咐,在屏風后安靜候著,未曾……未曾出岔子。”“未曾出岔子”幾個字,她說得格外艱澀,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老夫人靜靜地看著她,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似乎能穿透表象。明微能感覺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半晌,老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那就好。你這孩子,性子太靜了些,總把自己縮著,倒像是我們明家虧待了你似的。”這話聽不出是責備還是感慨。她頓了頓,指著旁邊一張早已備好的紫檀木書案,“桌上那幾卷《地藏本愿經》,是寺里珍藏的古本,需得用金粉謄抄在特制的素絹上,供奉于佛前,為家族祈福消災。你字跡清秀工整,心也靜,這差事交給你,我放心。仔細著些,莫要污了經卷。”

“是,祖母。孫女兒定當盡心竭力。”明微如釋重負,連忙應下。比起面對嫡母嫡姐的刻薄和那顆燙手的佛珠,抄寫經文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的避風港。她走到書案前,小心翼翼地將包袱放在角落,輕輕撫平微皺的裙擺,端正坐好。書案上,澄泥硯里已研好了濃淡適中的金墨,幾支大小不一的紫毫筆整齊地排列在青玉筆山上,散發著淡淡的墨香。素白的絹帛光滑細膩,散發著神圣的氣息。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將所有的驚惶與雜念壓下,指尖微顫地拿起一支細筆,蘸飽了金墨。

起初,明微的心緒如同被驚擾的池水,難以平靜。大殿中那雙澄澈空明的眼睛、嫡母的冷斥、明華的惡語、掌心那尖銳的觸感(既有跌倒的擦傷,更有佛珠硌出的印痕)……種種畫面紛至沓來。金粉落在素絹上,筆尖微顫,勾勒出的筆畫便失了往日的圓潤流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她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一筆一劃,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試圖用這神圣的勞作來滌蕩內心的不安。漸漸地,那熟悉的經文韻律、筆尖與絹帛摩擦的細微聲響、以及金粉流淌的光澤,終于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下來。她沉浸其中,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方寸書案、這流淌的金色梵文。

時間在筆尖悄然流逝。禪房內安靜得只剩下老夫人捻動佛珠的細微聲響和明微筆走龍蛇的沙沙聲。窗外,偶爾傳來幾聲悠遠的鳥鳴和風吹過松柏的簌簌聲。

不知過了多久,禪房的門被輕輕叩響,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室內的寧靜。李嬤嬤上前打開門。

一股清冽純粹的、仿佛帶著山巔初雪氣息的檀香味,先于人影飄了進來。這氣息與殿內濃重的熏香截然不同,如同清泉滌蕩濁流,瞬間攫住了明微的全部心神。她握著筆的手猛地一僵,一滴飽滿的金墨懸在筆尖,搖搖欲墜。

門口的光線被一道素白的身影擋住

玄澈

他并未完全踏入禪房,只是站在門檻之外。暮春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雪白的袈裟纖塵不染,襯得他容顏如玉,眉目間是超越凡塵的寧靜。他雙手合十,微微頷首,聲音清泠如玉石相擊,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阿彌陀佛。老夫人,寺中珍藏的《華嚴經》古卷已送至藏經閣,住持師兄言,老夫人若欲參詳,隨時可往。”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老夫人身上,帶著佛門弟子應有的恭敬,卻又空寂得仿佛穿透了眼前人,望向更遠的虛空。

老夫人顯然有些意外,連忙在丫鬟攙扶下起身,合十還禮:“有勞玄澈師父親自告知,老身惶恐。待此間經文抄錄完畢,自當去叨擾。”語氣中帶著對這位年輕佛子超然地位的敬畏。

玄澈的目光,如同無波古井的靜水,在老夫人身上停留片刻后,自然而然地、仿佛只是無意地,掃向了禪房內。

就是這一掃——他的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書案后那個纖細的身影上。

明微在他踏入氣息范圍時便已僵住,此刻更是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她幾乎是本能地想要低下頭,將自己徹底藏起來,可身體卻像被施了定身咒,動彈不得。她只能維持著握筆的姿勢,微微抬著頭,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那雙清冷澄澈的眸子里!

這一次,不再是隔著繚繞香煙和遙遠蓮臺的模糊對視。距離如此之近,明微能清晰地看到他那雙眼睛的顏色——并非純黑,而是帶著一點極淡的琉璃灰,干凈得如同被山泉洗過億萬次的寶石。眼睫長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眼神依舊空寂無波,仿佛能容納萬物,又仿佛萬物皆不入眼。然而,就在這雙眼睛與她倉惶抬起的、如小鹿般驚怯濕潤的眸子對視的瞬間,明微似乎捕捉到,那古井無波的深處,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閃爍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終于觸底,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那漣漪并非情緒,更像是一種純粹的“確認”——確認了殿中那驚惶抬首、跌入他視野的身影,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她蒼白臉色下隱藏的所有驚懼、羞赧,甚至……袖中那顆滾燙的秘密。明微感覺自己在那目光下無所遁形,連靈魂都在顫抖。

“嗒”的一聲輕響!那滴懸在筆尖許久、飽含著金粉的墨汁,終于不堪重負,滴落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素絹上剛剛抄好的一行工整經文旁邊,暈開了一小團刺目的金色污跡!

這聲音在寂靜的禪房里顯得格外突兀。

明微如遭雷擊,猛地回過神,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褻瀆!她又一次褻瀆了!這次是當著佛子的面,污損了供奉的經文!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甚至能感覺到老夫人和李嬤嬤投來的、帶著驚愕與不悅的目光。

她手忙腳亂地想要補救,慌亂中,手中的細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書案上,又在烏木地板上彈跳了一下,滾到了玄澈腳邊不遠處的門檻內側。空氣仿佛凝固了。老夫人皺起了眉,李嬤嬤也面露焦急。明微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只覺滅頂之災即將降臨。

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中,那道素白的身影動了。

玄澈并未看那滴污跡,也未看驚慌失措的明微。他的目光,落在了滾落在他腳邊的那支紫毫筆上。

他微微垂眸,動作從容而自然。寬大的雪白衣袖隨著他俯身的動作,如流云般拂過光潔的地板,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伸出那只骨節分明、如玉雕琢的手,手指修長而穩定,輕輕拈起了那支沾染了少許金粉的筆。

整個過程,他未發一言,神情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粒微塵。

他直起身,并未將筆直接遞給明微,而是上前一步,將那支筆,輕輕放在了書案干凈的角落,距離那團刺目的金墨污跡遠遠的。

他的指尖并未觸碰到書案,甚至未曾多看明微一眼。放下筆后,他雙手重新合十,對著依舊驚愕的老夫人微微頷首:“老夫人,告退。”聲音依舊清泠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說完,他轉身,雪白的衣袂在門口的陽光中劃過一道清冷的弧線,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去。只留下那股清冽純粹的檀香氣息,在禪房內無聲地彌漫、盤旋,久久不散。禪房內陷入一片死寂。

老夫人看著書案上那團金墨污跡,又看看失魂落魄、臉色慘白的明微,最終目光落在玄澈離去的門口,眼神復雜難辨。她捻動佛珠的手指停住了,最終只是深深嘆了口氣:“罷了。微丫頭,你……”她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責備的話,但看到明微那副搖搖欲墜、如同驚弓之鳥的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化作一聲更沉重的嘆息,“唉!這卷……污了便污了。李嬤嬤,再去藏經閣請一份素絹來。微丫頭,你且先定定神。”

李嬤嬤連忙應聲去了。

明微依舊僵立著,目光死死盯著書案角落那支被玄澈親手拾起放回的筆。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他俯身時帶起的那縷清寒氣息。剛才那一幕在她腦中反復回放:他俯身拾筆的從容,他指尖拈起筆桿的優雅,他將筆輕輕放下的動作,還有他近在咫尺時,那低垂的眼睫下,平靜得令人心悸的眼神……以及那滴落下的墨,和他對此完全的、徹底的、如同視而不見的漠然。

沒有責備,沒有疑問,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只有那俯身拾筆的動作,如同神佛對螻蟻的一次偶然垂憐,輕描淡寫,卻又在她心中掀起了比大殿初見更洶涌、更復雜的驚濤駭浪。是感激?是羞恥?是更深的自慚形穢?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隱秘的悸動?她分不清。只覺得袖中那顆佛珠,此刻灼燙得如同烙鐵,幾乎要將她的靈魂都燒穿。她剛才在他面前,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笨拙狼狽的小丑。而他,依舊是那尊高高在上、纖塵不染的琉璃佛子。

新的素絹很快送來。明微強迫自己坐下,重新拿起一支筆。她努力集中精神,將所有的驚惶、羞恥、混亂都死死壓進心底最深處。筆尖再次落在潔白的絹帛上,金粉流淌,勾勒出一個個莊重的梵文。她的動作比之前更加專注,更加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緒都傾注在這筆尖,化為贖罪的經文。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再也無法如這素絹般純凈無痕。那滴金墨的污點,如同烙印,刻在了絹帛上,也刻在了她的心上。而那個俯身拾筆的素白身影,帶著清冽的檀香,已然成為她靈魂深處一道揮之不去的驚鴻掠影。每一次落筆,指尖仿佛都能感受到那支筆被他拈起時的微涼觸感。禪房內,檀香裊裊,經卷莊嚴,卻再也無法平息少女心中那場無聲的、已然燎原的烈火。

夕陽西下,暮鼓聲在慈恩寺的層巒疊嶂間沉沉響起,宣告著暮色的降臨。明府的車隊踏上了歸途。

明微依舊坐在來時那輛狹小冰冷的末等小車里。車窗外,晚霞如火,燃燒著天際,將京城的屋宇樓閣染上一層瑰麗而蒼涼的金紅色。然而,這壯麗的景色卻絲毫無法映入她的眼簾。

她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袖中那顆緊貼著手腕肌膚的佛珠上。

歸程的顛簸似乎比來時更加劇烈,每一次晃動,都讓那顆珠子在袖袋里輕輕滾動,摩挲著她的皮膚,帶來一陣陣微癢而灼熱的觸感。這觸感不斷提醒著她這一天內發生的一切:蓮臺上那驚鴻一瞥的側影、跌出屏風時的狼狽與羞恥、滾落在地的佛珠、嫡母的冷斥、明華的惡意、禪房中那令人窒息的對視、滴落的金墨、以及……他俯身拾筆時那近在咫尺的清冽氣息和空寂眼神。

這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她腦中瘋狂旋轉。恐懼、羞恥、卑微、感激、還有那絲無法言喻的悸動……種種情緒交織纏繞,幾乎要將她撕裂。她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身體隨著車廂的顛簸而微微晃動,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蒼白。袖中的手,始終緊緊捂著那顆珠子,仿佛那是她在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又像是一塊隨時可能引爆的、危險的烙鐵。

前方嫡母和嫡姐的馬車里,隱隱傳來明華嬌俏的笑聲和談論今日見聞的只言片語:“……那玄澈師父,當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呢!母親您看他那氣度……”“是啊,年紀輕輕便佛法精深,深得皇家看重……可惜了,是個出家人……”這些話像針一樣扎進明微的耳朵。

她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車廂壁上。晚風吹過車窗縫隙,帶著暮春的涼意,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燥熱與沉重。那顆佛珠的存在感越來越強,仿佛擁有了生命,在她袖中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禁忌的秘密,一個只有她和那尊無波琉璃佛子知道的、關于一場驚心動魄的初見與一次無聲俯身的秘密。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咯吱作響,駛向那座象征著冰冷與傾軋的明府深宅。而明微的心,卻如同被遺落在了那香煙繚繞的千年古剎,遺落在了那雙澄澈空明、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琉璃灰眼眸之中。

袖中佛珠溫潤微涼,卻在她心底,燃起了一場無聲的驚雷,一場注定將焚毀她原有世界的、禁忌的業火。歸途漫漫,她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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