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揭發
- 江月年年
- 月落
- 4673字
- 2025-07-07 10:18:19
陳班頭在廳外被攔住,他有些著急地跳起來:“我得跟著小姐。”
江琢示意他不必擔心,抬腳邁入廳內。
屋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閉,關得太急,甚至輕微彈了一下。
江琢抬頭去看。這是一個十二根立柱支起的會客廳,前后近十丈,又因為太高,甚至在中堂上方界出了一個供巡查的回廊。如今回廊上正站著一排黑衣護衛,他們人人手持弓弩,對著江琢。
而護衛下方的紅木八仙椅上坐著一個老人,正是黃巨恃。
他六十多歲,須發白了一半,顴骨很高,嘴唇削薄,穿著青色繡云紋袍服。如果江琢沒有記錯,那袍服上的云紋是仿照著朝服略微修改的。
為禮貌見,江琢抬手摘掉帽兜。
黃巨恃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此刻見到江琢的面容,他野獸般的眸子清亮一瞬,眼皮驟然收縮,對著江琢道:“我不認識你。”
他的聲音陰冷嘶啞,似乎是從地府爬出來的鬼魅。
江琢在心底笑了一聲。
雖然父親跟黃巨恃從不來往,但她和他也是打過照面的。那一年中秋宴,因為崇靈帝看到黃巨恃衣袍上縫著補丁,當場夸贊他清正廉潔,正啃著肘子的岳芽笑出聲來。滿座都看向她,場面有些尷尬,黃巨恃怕她被責怪,還夸她劍術高超,請皇帝命她以劍舞助興呢。
她那日塞了滿肚子好吃的,撐得偷摸松了好幾下腰帶。聽說要當場舞劍,恨不得用劍把黃巨恃的衣袍割得更爛些,好讓他裝得更像。
如今再見,他當然不認識自己。
江琢對他略施一禮,清聲道:“奴家姓江名琢,家父名諱江遙,乃澧城縣令。面見黃老爺,是為了接家父回去的。”
“是嗎?”黃巨恃默然點頭,眼睛盯著江琢,似乎在等她被回廊上的弓弩嚇哭。
然后他失望了。
紅色斗篷下的女孩子面容清麗,臉上有淺笑有思索,就是不見半分膽怯。
于是黃巨恃站起來,看著江琢道:“那你怎么說,自己是我在西石榴巷的故人?是你聽到什么風聲,以為可以拿此話威脅我嗎?你那縣令老子尚不敢如此,你倒是膽子頗大。”
“不是威脅,”江琢淡淡道,“奴家只是來跟黃老爺聊聊天,講講道理,然后接父親大人回去。當然,如果聊得好,黃老爺也可以親自起身離府,送父親回去。如果聊得再好一點,奴家希望黃老爺能把您的親孫子黃云慶交出來。”
“哈!哈哈!”黃巨恃大笑起來,“原來是個只會耍花嘴皮子的小姑娘。虧得老夫以為真是有故人來見,不過是不是故人不打緊,既然你知道些什么,便和那些故人的下場一樣,受死吧!”
話音剛落,如雨的箭矢直奔江琢襲來。
江琢覺得這具身子有些粗苯。
江遙夫婦把自己女兒養得忒胖了些,蠻力倒是可以,但身子不夠靈活。這讓她避過箭矢跳向回廊時險些抓不住欄桿掉下來。還好她這一個多月來已經把這肉嘟嘟的身子練出些筋骨,所以才勉強沒有爬高不成掉在黃巨恃身上。
一把老骨頭了,江琢可不想壓死他。
所以她才能奪了一名侍衛的手弩轉而跳回地面指向黃巨恃的胸口,淺笑道:“弓弩受朝廷管制,奴家覺得還是好好聊聊吧。”
侍衛都退出去,江琢把十字弩的機括慢慢裝好,看到黃巨恃額頭冒汗老老實實坐回去。
她覺得,終于能好好聊聊了。
“黃老爺,”江琢清冷的聲音響起,“永安三年冬,朝廷跟西蕃在西北開戰,都護府籌集糧草五十萬石送往前線,只兩個月,當時坐鎮指揮的岳將軍便報稱糧草不繼。恰逢冬天,缺衣少食的士兵被凍餓致死近萬。這件事情,恐怕當時任兵部侍郎的你不會忘記。”
黃巨恃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三兩點精光,微瞇著看她。
隨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我是誰。
江琢繼續道:“當時兵亂連連民怨沸騰,朝廷派大理寺去查,查出兵部員外郎貪腐叛國,把近半糧草都偷摸賣給西蕃,得銀十萬兩。那位員外郎后來被判滿門抄斬,可是抄檢時卻只搜出千兩銀票。”
一直沒有提到他,黃巨恃似乎松了口氣。他斜眼看了看一扇開著的窗,那里有一根弓弩的箭矢正對準江琢后背,只等待他一聲令下便會從后面把這女子的脊背戳一個窟窿。
在殺她之前,聽她廢話幾句也沒什么。
“這些事跟我有什么關系?”黃巨恃道。
“因為沒有人知道,員外郎只是為侍郎大人你背了黑鍋。永安三年正月,你趁巡視邊疆守備之機,在涼州鄲城西石榴巷和那位員外郎一起,見了西蕃大臣祿波,密談兩個時辰。”
在戰前秘見敵國官員,不用想就知道是為何吧。
“你胡說!”
這句你胡說,基本等同是:你怎么知道。
江琢繼續說道:“又隔兩年,大弘與西蕃通親和談,當時的新任大理寺少卿雷嘉查出通敵之事另有其人,結果剛剛查到你頭上,他就被污蔑貪腐。朝廷把他流放到漠北充軍去,而當年知情的西蕃大臣也突發重疾而死,而這個時候你卻就任兵部尚書。是不是,你覺得這事永遠揭過去了?”
黃巨恃冷笑兩聲。
江琢也笑了笑:“可惜你派去暗殺雷嘉的殺手哄騙了你,雷嘉沒有死,且拿到了你通敵的證據。”
黃巨恃身子一僵,掩飾不住的震驚在眉心蕩開。
“你這女子胡說什么?你以為自己知道些什么,胡亂說幾句話就能震懾住老夫嗎?你,你,罷了!”黃巨恃擺著手退后幾步,免得一會兒江琢中箭時濺自己一身血。
他右手拇指食指曲起,只要再彈開一瞬,外面的護衛就會松開十字弩的弓弦,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命喪當場。
卻見江琢冷眼看著他,報出一串數字來:“十月初十,二道坡,卸軍糧八百石接走;十月十三,西越嶺,卸馬糧一千石接走;十月二十一,八角弄,卸干草五十車接走……”江琢轉過身去,一手指著那個隱藏弓弩的窗戶,眼睛看向黃巨恃道:“還需要我報嗎?”
“你,你……”黃巨恃呆立當場,薄薄的嘴唇不停顫動,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知道這些?”江琢隨手扒拉一個椅子坐下,頗有些慢條斯理,“因為祿波死了,他兒子祿世禮還活著,且當初交割軍糧時他記了非常清楚的賬。所以現在,”清麗的女子似乎很滿意自己把事情說完,此時終于能休息片刻了。她輕聲嘆了口氣:“黃老爺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吧。是要滿門抄斬還是要舍棄一個沒有前途的孫子,這筆賬我覺得很簡單。”
她為什么知道這些,因為師父就算被充軍發配,也都記著這件事。
——芽兒,我就算死,也要讓奸臣被查辦。
——芽兒,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賴老天的,是需要人用命守的。
黃巨恃臉色蒼白神情變幻,胸口起伏得像是再喘不勻一口氣。她說得分毫不差,十幾年來,那些數目在他腦海里清清楚楚。如今她敢來,必然還有后招。那如果殺了她呢?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江琢斜眼看他道:“如今御史鄭君玥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寶劍代天巡狩,今日奴家若出不了這黃府,自有人把賬冊送到他面前。”
黃巨恃顫抖的手松開,似再抓不住任何東西。
澧城的街道很是平整。自江遙上任后,帶著百姓和沿街商戶規劃攤位,整治路道。此時快到正午,雖然沿街叫賣者眾,卻看起來條理清楚,并沒有敢擋道的。
只是快步跑往黃府的縣衙陳主簿撞倒了一個烙燒餅的婦人。那婦人五大三粗,攔住陳主簿讓他賠打翻在地的五十多個燒餅。
“這可是人家凝春院老爺們點名要吃的燒餅,你賠!你賠!”婦人怒氣沖沖,就差把手里的竹筐扣在陳主簿臉上。
“我是,”陳主簿慌忙解釋,“我是縣衙主簿,有很重要的事。你這婦人別生氣,隨后去縣衙找我就行。我走得急,沒帶錢。”
婦人并不認識陳主簿,且江遙治下嚴苛,從不準衙內吏役跟商戶有私下往來,所以只當他是在冒名耍賴。
“主簿了不起了?主簿就可以白占我便宜?”婦人大聲吆喝著,攤位前很快聚集了許多人。
陳主簿是文職,性情也內向,并不擅長跟這些粗野人打交道。他急得滿頭大汗,想走又走不開,急怒交加之下只好喊道:“你們快讓開!咱們縣令老爺在黃府被困了!眼下江小姐也去了黃府救老爺!我寫了陳狀去找黃老爺,你們快讓開!”
原本陳主簿寫完陳狀是要去許州府的,結果一問才知道陳班頭帶著小姐去了黃府。這還了得,那黃府的小公子是個好色的,萬一小姐吃了虧……
圍觀民眾并不相信,有人大聲道:“瞎說!咱們縣令老爺怎么會被黃老爺困住,他們都是當官的。”
陳主簿無奈之下道:“香山寺的案子知道嗎?咱們老爺想提黃小公子問話,結果——”
這下民眾信了。香山寺一案死三人重傷一人,這在澧城是少見的大案。街頭巷尾一直在議論,那案子的苦主每日里都要去縣衙問案情,哭一場。不少人見過他痛哭著從街巷里走過的樣子。
賣燒餅的婦人松開陳主簿的手,轉身拿了翻餅子的鍋鏟道:“咱們的青天大老爺,他說困就困了?咱們小姐癡傻,還跑去救自己親爹。成!我白大花也去!”
一聲招呼帶動不少人。
黃老爺雖然勢大,但畢竟身份是卸任歸鄉的前朝廷命官。江遙就不一樣了,在任幾年頗得了好聲名。
“我丁大狀也去!”一個漢子把酒壺掛回腰上,隨手提起一把掃帚。
“哎你這人,那是我的掃帚!給我!我許觀天也去!”
……
陳主簿眼眶潮濕身上似平添了不少力氣。
這就是民意啊,這就是咱們澧城百姓對衙門、對縣令老爺的敬重愛戴啊。這是多好的百姓啊。
他當先一步快步朝前:“那就趕緊的!今日若有什么事,咱們衙門擔著了!”
“這是要打群架?”有不明原因的青年跟在后面,“打群架還有衙門買單?得了!我也去!”
陳主簿只當沒有聽見這句。
算了,特殊時期,管他是什么人,能來一個算一個。
一行人直奔黃府而去,剛轉出商戶所在的大街,便見前面有三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立著青底白字的小旗,正是“黃”字。
“停下停下!”百姓們喊著攔住馬車,“我們江大人呢?給我滾回去接江大人!”
黃府的車夫平日里囂張慣了,哪見過這個,他支支吾吾指了指身后。
“你指什么指!”一個鍋鏟拍上來,“我們江大人呢?”
好在這時候馬車的車簾被人掀開,江遙從里面走出來,他身后還跟著黃巨恃。
“老爺老爺,”陳主簿從后面擠過來,“大家是來接您回去的。”
黃巨恃目瞪口呆。
江遙倒還好,他笑著跟百姓里認識的商戶打招呼。
“一點小事,勞動大家了。宋老板還要賣酒,胡老板的燴面要爛在鍋里了,快回去,快回去吧。江某在這里多謝諸位了。”
百姓們松口氣,嘿嘿笑著把舉著的“兇器”背在身后。
“這就回這就回。”
“大人改日來我家吃餅子啊。”
“一定一定。”江遙應著。
還有青年莫名地撓撓頭:“我滴天老爺啊,原來不是打群架。”
第二輛馬車里坐著江琢,她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當日得勝還朝,她騎在馬上跟在父親身后,也見過這樣的場景。
——安國公辛苦啦,什么時候來吃我做的泡饃啊。
——你的泡饃算什么,我的涼皮才是一絕!
——岳將軍,岳將軍,收下這個肘子吧!
江琢放下車簾坐回車內,心中有淺淺的暖意泛起。
第三輛馬車里擠著隨江遙來此處的衙役們,他們有幾個被打傷了,雖然黃老爺賠了錢,心里還是很不自在。如今見到百姓們如此,紛紛擠出車簾看那些百姓,車夫險些被他們擠下去。
看完以后衙役們又擠回馬車,他們心里舒坦了不少。
“跟著咱老爺沒錯的。”一個道。
“就是,”另一個道,“老爺會為我們做主,百姓們也會。”
心中暖意融融。
馬車繼續向前而去,百姓們并不急著散開,都隨侍在前后。
黃巨恃坐在車中嘆了口氣。
他想起當初自己致仕離京,送行的不過幾名同僚,十幾個同科。果然還是做地方官好啊,跟百姓們走得近。
話說今日自己也太沒臉了。
那江琢答應這件事后軍糧的事揭過不提,但自己因此可能要失去一個孫子。他也就那幾個孫子,弄些錢還不是為了子孫嗎?
想到這里嘆一口氣。
家丁已經趕去嵩山別院,要捉回藏在那里的孫子黃云慶。想要讓他活命,只能等江遙審完,看看能不能動用自己在大理寺的關系了。
死刑需大理寺核準,無論如何,他要為孫子爭出一條命。
江遙在顛簸的馬車里想的是如何審案,如何把證據找齊,把案子定成死案。他又想起江琢說自己只是跟黃老爺講了道理,黃老爺就同意道歉交人。
他心里百感交集。
自己的女兒一朝長大,處處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雖然身為女兒,但未必就需成日繡花織造不出閨門。
江遙想著,或許這案子他可以帶著江琢一起審理,也讓她見見世面,卻不知她愿不愿意。
在江府書房,江琢聽了江遙試探地問了這個問題后,清淡的眉眼有了很多神采:“女兒正想看一看,是什么手段可以做到殺了人對方卻像是自殺。”
看看吧,江琢心想,她若想進京撼動朝廷,破案不失為一個手段。而且她師傅雷嘉教了她那么多,不用用怎么知道靈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