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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潛龍未遇時

朱常瀾剛一回府。

就聽見園林假山之間,傳來兩道略顯稚嫩的叫喊聲。

“恭迎兄長回府,今日春耕敬香一事受累了!”

“大哥!聽父王說二哥也要回府了,咋沒看見他跟你一起回來?”

側目望去。

來者正是府上庶出的同胞二子——朱常法與朱常淦。

一人靜若處子,萬事遵循綱常禮法。

一人動若脫兔,只以家族血親為先。

二人身后,另有十數名王府家仆正在荷池中清理淤泥,為下月栽種做好準備。

“三弟,自家府中無需這般拘謹。”

“至于四弟你所說之事,暫時還不要聲張。”

“常澄的折子雖然批了,但父王另有他事交待,怕是要再耽誤一會。”

仿造原主的口氣應對完弟弟們后,朱常瀾又詢問起老襄王何在。

而作為老幺的朱常淦,在聽見二哥還需晚點才能回來后頓時泄了氣,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

“.....父王現在正襄殿內,好像有什么事情。”

“常淦,我倆馬上行了冠禮就要離府封藩。作為臣下,不可這般無禮。”

向來老成一些的朱常法訓斥完弟弟后,又鄭重轉來回答朱常瀾的問題:

“兄長,因今夜張大人升遷之宴在王府舉辦,父王召集三司主事,于正襄殿內商討諸類事宜。”

“....有勞了,不過你們倆怎么不入殿議事?”

“還不是父王交代的。”

一提起這事,朱常淦就耍脾氣似地癱坐到地上,背靠荷池護欄吐槽起來:

“本來還想等澄哥回來,跟他再討教兩招,結果父王非讓我倆在此監工。”

“還說必須將荷池挖出來的淤泥清掃干凈才可作罷,萬不能污了今夜貴客們的眼。”

“結果現在二哥遲遲不來,這臭泥也不知要清到何時.....”

看著滿地撒潑的老幺,以及不斷出言勸阻的老三。

朱常瀾難得感受到了一點點尋常家庭的氛圍。

“你二人若是覺得此事過于繁瑣,待會遣一人去請倉大使,令其領些佃戶前來,將這淤泥轉運至王莊上。”

“可這...父王是要我們二人負責此事啊,怎能推諉給王府屬官?”

“并不算推諉,此泥久藏于池水之下,更有魚蝦腐爛于其中,可謂富含日月精華。”

說著,朱常瀾隨手拈起一縷淤泥。

“在尋常農家眼中,此物亦被稱作泥肥,若在春耕時施于耕地,可令谷物長勢更加旺盛。”

身為老幺的朱常淦有模有樣地湊上前去,卻是被淤泥臭的干嘔起來。

朱常法則是無視著自己的胞弟,順著兄長的意思說道:

“如此這般,小弟了然。令倉大使前來并非推諉,而是調撥春耕必要之物。”

“不錯,而且有屬官相助,你二人這差事也能輕松不少。”

“小弟在此謝過兄....”

“謝不謝的另說,我這邊倒是還有另一個事要交給你。”

朱常瀾指了指不遠處的王府花園,繼續說道:

“園里有一批蕃椒,如今已然開花結果,待會你令佃戶們將其摘下后研磨成粉,傍晚前交至龐儀衛手上。”

.........

辭別二位弟弟后。

朱常瀾一人獨行于王府之內。

作為荊楚各藩之中最為奢華的府第。

襄王府共有正廳3間,后堂5間,大門、儀門各3間,左右榜房18間,另有荷池、假山、花園無算。

其面積之大,足占全城十分之三有余。

受此所累,朱常瀾復行將近一刻鐘,才算是走到這襄王府正殿。

剛一推門,就見其間有數十名屬官,正就今夜宴席爭論個不停。

為首者共有三人。

其一面帶愁容、髪須皆白的老者,乃是左長史鄭泌經,下管王府長史司及府內各所,總覽諸事并有監督藩王之責。

其二面色嚴峻、身形壯碩且著藍袍者,乃是儀衛正宋煉,職同千戶,統轄王府儀衛司。下轄副手、典仗及儀衛數十人,專司襄王儀仗及近身侍衛。

另有一位身著虎豹補子圓領緋袍且滿臉悠哉、事不關己者,便是指揮使薛千山,執掌襄陽護衛指揮使司。

而在三人身前的主座之上、眾婢妾環繞之間。

更是坐有一位面蓄龍髯、身形龐大的老者。

此人正是年過六旬的老襄王朱翊銘。

成祖一脈,于世僅存的最后一位翊字輩親王!

“世子殿下歸府!”

隨著仆人一聲通報,朱常瀾走入主殿行禮道:

“兒臣拜見父王。”

眾屬官見世子來此,自覺噤聲。

“先前知府衙門差人送來小帖,稱你在春耕典禮上舉止妥當,想來是癔病已痊愈,孤閱后甚慰。”

老襄王緩緩說道:“襄藩一脈本就人丁稀薄,爾為嫡長,更應自覺肩負宗廟之責。”

“兒臣受教。”

朱常瀾快速打量了一圈殿中屬官:

人多眼雜,且有不少朝廷派來的新面孔,不是談事的時候.......

歉身行禮后,朱常瀾自覺立于主座旁側,靜待繼續議事。

眾屬官見狀,又是毫不客氣地吵鬧起來。

有明一代——無論是天子朝堂還是親王府殿,諸官皆是此類德性。

遇事先吵個三五刻鐘,等上官看不下去了再另行定奪,然后各部屬遵照執行即可。

主打就是一個只說意見不做決策。

禍事了與我無關,成事了與有榮焉。

對此,老襄王自是懶得搭理,扭頭就與周身婢妾嬉笑打鬧起來。

“......諸司各所,毋得在王駕尊前放肆!”

身為眾官之長的左長史鄭泌經主動發話,看似要為這場唇槍舌劍蓋棺定論:

“一切皆如先前所議,今夜宴席,除府上儀衛之外,另調三十名護衛軍士前來。”

“調令文書暫且先欠著,如有司事后追查,就說是老夫一意行之!”

見各屬官再無他議,朱常瀾主動上前說道:

“父王,既然府內事務暫畢,兒臣另有一物想敬呈于上。”

“何物?”

“一套雕版,名曰《浪史》,先前已差人印刷一套,特地帶來獻于父王。”

聽見這一書名,老襄王止不住地笑罵起來:

“敬獻此等艷書,是想讓孤馬上風還是怎地?”

“豈敢,我襄藩一脈素來重書賞文,此等奇書雖說被禁止翻刻,但若是就此失傳,豈不為我朝文壇一大損失。”

“你小子說得在理,孤.......”

“世子殿下,還請三思!”

還沒等老襄王說完,左長史鄭泌經主動上前規勸。

“此等艷書,早為朝廷封禁。雖于民間有所流傳,但殿下身為貴胄,怎可與市井小民一般沉迷此書?”

“既然鄭長史有此顧慮,不如稍后與另外兩司主官一同留下,鑒別此書?”

噗嗤!

聽聞此言,護衛指揮使薛千山不禁侃笑出聲。

鄭泌經作為老派學究,自是吹胡子瞪眼起來:

“殿下,老夫敢問一句究竟為.....”

“本世子說了。”

朱常瀾收起輕佻樣子,無比端正地說道:“請三司主官留下,一同鑒別此書。”

聽見此話,鄭泌經立刻明白世子是何用意,不再深究。

而主座上的老襄王則就勢擺手,令其余屬官及婢妾盡數退場。

待其余人等散去后,又有十數名身形魁梧的家丁從殿后走出。

確認殿內再無其他宵小躲藏,眾壯漢又分立于殿門內外,以示他人勿近。

與由朝廷指派擔任的王府屬官、內婢不同。

這些家丁屬襄王自行招雇的“私屬仆役”,總數約有五百來人。

一部分在府里做事,另一部分在王莊勞作。

平日里還會操練一些拳腳功夫,用以抵御流寇馬賊。

換句話說,這五百號人皆可視作襄王自行豢養的私兵。

“說吧,閑雜人等都已退散,無需再假意作態。”

眾屬官散去后。

原先滿眼昏聵、面露靡靡色相的老襄王頓時變了個人一般。

臉色沉穩,眼利如鷹。

配合嘴上的兩縷龍髯,整個人似有若無地透露出一股威嚴之相。

根據朱常瀾與原主融合后的記憶。

襄王父子表面上的放蕩紈绔之相,其實只是以自污求自保的一種手段。

自當年成祖靖難之后,明朝宗藩的政治權力就被完全架空。

但成為吉祥物,并不意味朝廷的監控就會有所放松。

朝廷指派的各級屬官中更是不知安插有多少探子。

而襄王一家的好色淫亂之相,為的就是告訴當今天子:

我家都是些昏庸好色之輩,不會像祖宗那樣奉天靖難,請好吧您嘞!

“眼下戰事吃緊,楊督師麾下眾將多有出入王府,父王這幾日佯裝也是幸苦。”

“無妨,當年唐庶人一心救國,卻被圣上懷疑謀反打入鳳陽高墻.....”

老襄王朱翊銘捂著額頭說道:“當今圣上乃是雄猜之主,自唐庶人案后,更是加緊對各地宗藩的監視,凡事都需謹慎,切莫像上次那般。”

“兒臣謹記父王教誨。上次接到好友書信,兒臣不禁有些慌神,故而險些犯下大錯。”

“事急從權,孤也是可以理解,只是下次需注意謹言慎行,尤其是生在貴胄之家。”

十來日前。

老襄王四處打點,成功將這口中生禍的長子帶回府中。

而朱常瀾在冷靜下來后,便臨時扯謊想出來的一個借口。

稱自己去年秋冬于坊間流連之時。

與一綠林好漢臭味相投,結為好友。

其人乃是張獻忠義子,偶有一些消息也會差人送信告知朱常瀾。

朱常瀾之前所為。

正是因收到好友密信,得知洛陽已于正月十九被闖賊攻克。

信中更有甚者稱,獻賊亦將直撲襄陽而來。

對于此番經過,留于殿中的三司主官亦是知曉。

畢竟經過二十來年君臣相伴,此三人皆已成為襄王親信。

見襄王父子寒暄已畢,左長史鄭泌經主動上前問道:

“不知殿下此番留下我等,是否又是想議論獻賊將至之事?”

“不僅是他的想法,留下諸位更是孤的意思。”

老襄王緩緩說道:“瀾兒自幼警敏,向來不會有這般紕漏,孤自那日后也深感疑惑,便暗中遣了可信儀衛前往北邊探查。”

“這....大王,眼下朝廷乃是多事之秋,這般行事怕是有些....”

“行了,別再這般瞻前顧后!”

還未等他人發言,一向寡言少語的宋煉主動出回嗆道:

“獻賊主力已過房縣,不日就將殺到,你還打算靠這窮酸腐儒之態退敵不成?”

鄭泌經和指揮使薛千山聽見此話,臉上霎時一片慘白。

“獻賊真要攻來了?”

.........

同一時間。

襄陽西南八十余里,荊山蠻河周遭要沖之處。

伴隨著疾馳的馬蹄聲。

只見一南一西趕來兩批人馬,于夯土驛路上卷起滾滾塵煙。

西者向東去,南者欲奔北。

雙方相遇后就這么僵持著,誰也不讓誰。

其中一批約有二十多人,身著官軍常服,手中兵器形式各異。

最前方領頭之人面容二十來歲。

身高八尺且著一套棉麻護領戎裝,眉目修闊、相貌不凡。

另外一批人馬統一身著藍色錦袍,腰間均掛有制式雁翎刀,隊列之間另圍有一輛馬車。

而這第二批人馬的領頭者,同樣為一二十來歲紅袍少年。

看上去雖較另一位領頭秀氣些許,但眉眼之間仍有些許英氣浮現。

“退!”

眼見兩批人馬互不相讓,紅袍少年只得命令道:

“先讓官軍通行,別誤了軍機要事,我等稍后依舊繞行東邊驛路,自陽春門入城!”

此令一出。

馬車中的男子立刻哆哆嗦嗦地抗議道:

“這....常澄叔父,山野之間賊寇頗多,我們還是快些....”

“世子殿下放心,我襄陽地界百姓民風淳樸,且為楊督師行營所在,諒賊眾也不敢來此。”

說話同時,紅袍少年示意手下快些讓開。

另一批人馬見狀趁機通過,朝著襄陽城快速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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