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側身躺在床上的承瑾,一只手搭在腰上。
夏棗的呼吸聲已經勻凈,偶爾被遠處更夫的梆子聲驚得輕輕一顫。
承瑾悄無聲息地坐起身,從枕下摸出那片孔雀羽殘片。她指尖劃過那道整齊的切口,想起在紫宸殿上,德妃鬢邊的玉佩晃出的那道寒光,竟與這切口的弧度隱隱相合。
“姐姐?”夏棗翻了個身,聲音帶著睡意的黏糊,“你還未睡?還在想白日里的事?”
承瑾將殘片藏回枕下,輕輕“嗯”了一聲。
帳外的更漏滴答作響,已經是三更天了,宮墻深處偶爾傳來巡夜禁軍的甲葉相撞發出的脆響,倒是讓這寂靜更加顯得幽深。
“奴婢聽清掃的沈嫂子說……”夏棗打了個起身打了個哈欠,小聲說道,“張媽在浣衣局當差好些年頭了,聽聞她丈夫原是染坊的一名伙計,后來跟著德妃的父親王將軍去了太原,就再也沒見回來過。”
“那這個張媽會逃到哪里?”承瑾納悶,“難道說張媽是因德妃的父親將她丈夫帶到太原后沒帶回汴京而對德妃懷恨在心?”
“誰知道呢。”夏棗嘆道,輕輕搖著蒲扇,“反正這宮里許多事情……姐姐你入宮的時日不多,待日后久了定會知道的。”
“夏棗,你入宮幾年了?”承瑾重新躺下。
“奴婢跟隨皇后娘娘入宮已滿十年了。”夏棗翻了一個身,用另一只手繼續輕搖蒲扇。
“那你當時豈不是只有五歲?”承瑾驚訝道。
“是的,皇上與皇后成親時奴婢才五歲。”夏棗輕嘆,“富貴人家的女兒出嫁,往往都會挑選親信仆人的女兒隨嫁,娘娘出嫁時,娘娘的父親已官至武康軍節度使,奴婢的父母已在皇后娘娘的娘家為仆十多年,因此奴婢是經過嚴格篩選后,作為侍婢跟隨娘娘進入東宮。”
“才五歲就當陪嫁丫鬟?”承瑾不可置信。
“是啊,奴婢在東宮九年多,乃至娘娘晉升為皇后,娘娘的父親也被追封為恩平郡王了。”
承瑾與夏棗的徹夜長談,承瑾得知,古代貴族婚嫁時,女方會陪嫁一定數量的奴仆,既作為嫁妝的一部分,也為了讓新人在夫家有熟悉的人協助生活。
五歲時的夏棗雖然年齡尚幼,則是作為“預備役”,隨主子進入東宮后,在宮中慢慢學習規矩、技藝,長大后成為主子身邊得力的侍女。
東宮雖然是有嚴格的等級制度和禮儀規范,但是對幼年陪嫁的丫鬟而言,初期可能更多是跟隨主子身邊適應環境,由宮中年長的侍女教導基本的灑掃、侍奉等技能。
“不過,宮廷的生活規矩特別繁多,而且更多的是牽涉權力關系,奴婢的成長也難免受到環境的約束。”夏棗翻身道。
“你的命運完全依附于所侍奉的主子。”承瑾嚅囁道,“你的主子在東宮地位穩固,你的未來就能獲得一定的體面。”
夏棗五歲就在這種安排本質上的奴仆制度,年幼的夏棗從一開始就被納入依附性的生存軌道,折射出底層女孩在階級和禮教下的被動處境。
“是的。”夏棗在黑暗中點點頭,繼續道,“皇后娘娘身邊的侍奉人員,在編制上就高于普通妃嬪們的侍從,連俸祿及吃穿用度都有明確的等級差異。”
如果皇上不要她來侍奉承瑾,她在皇后宮里,終歸結底要比在這寧德宮體面。
“那跟我在這寧德宮,真是委屈你了。”承瑾喃喃細語道。
“實不相瞞,起初得知皇上要奴婢來姐姐這里,著實是覺得委屈的。”夏棗的困意襲來,打了一個呵欠,放下蒲扇,蜷縮著身子不再說話。
可想而知,等級低下的宮女在宮中從事的工作皆是艱辛的,但浣衣局的張媽究竟是因她的丈夫還是其他事件被卷入危難之中?
承瑾悄悄起身披衣,摸到桌邊。
案上還放著白日里邵成章派人送來的點心,用的是尚食局特供的青竹屜,屜布上印著淺淡的藤枝紋——王家染坊的藤枝紋是三股纏繞,而這屜布上的紋樣,分明是兩股。
“夏棗,奴家去趟茅房。”承瑾對夏棗低語,她的指尖已經觸到了門閂。
夏棗的呼吸又變得勻凈,想來是又睡著了。
宮道上黑漆漆一片,磚縫里的青苔泛著潮濕的涼意。
承瑾沿著墻根往浣衣局的方向走,廊下的宮燈大多滅了,只有轉角處掛著一盞,燈芯結著燈花,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浣衣局的院門虛掩著,門軸上的鐵銹在寂靜中發出“吱呀”的輕響。
地上散落著一些粗布衣裳,這是之前搜查時的狼藉還沒收拾。
張媽的住處就在最東頭的小耳房,門是被踹開的,門框上還留著半截斷裂的木閂。
承瑾輕輕推開門,一股混雜著皂角與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案上的粗瓷碗倒在地上,碗底殘留的藥渣已經干硬。
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點藥渣湊到鼻下。甘草、陳皮、還有一絲極淡的杏仁味,與白日里紅布里裹著的藥末氣味一般無二。可這藥渣里還摻著些細碎的藍絨,不是靛藍,倒像是……孔雀羽根上的絨毛。
帳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床板下的暗格。
白日里搜查的內侍許是慌了手腳,竟沒發現暗格的木板沒有歸位。
承瑾伸手去推,木板應聲而開,一股熟悉的草木灰氣息漫了出來。
“誰在那里?”
廊下突然傳來腳步聲,承瑾慌忙將信塞進袖中,合上暗格時,木匣的鎖扣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她轉身躲進帳后,借著帳子的縫隙往外看,只見個穿青布衫的身影閃了進來,手里提著盞燈籠,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
是陳柏。
他是如何進宮的?何時進來的?!
而陳柏徑直走到床板前,手指在暗格處敲了三下,見沒動靜,又從腰間摸出把小刀,沿著木板的縫隙撬動。火光映著他袖口露出的那截藍衣,正是承瑾白日里想起的那身,在燈籠的光暈里泛著溫潤的光澤,像浸在清泉里的碧玉。
“出來吧。”陳柏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帳后的草木灰味,比染坊的還重呢。”
承瑾從帳后走出來時,燈籠的火光正落在她袖角露出的那片孔雀羽殘片上。陳柏的目光頓了頓,忽然將燈籠往案上一放,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今日從金軍使者身上搜出的,邵內侍讓我暫存,你或許想看。”
油紙包里是塊殘破的絹布,上面用女真文寫著字。
“你怎么在這里?”她抬頭時,燈籠的火光恰好照在她眼底,映出些泛紅的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