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缸里的梨木牌還在隨著靛藍汁液輕輕晃動,那“金”字的刻痕里積著深青,像極了鐵上淬的血。
承瑾望著宮墻上流淌的靛藍,忽然間想起身著藍衣的陳柏。
那身清新淡雅的藍色長袍就這么迫不及防地浮現在承瑾的腦子里。
染缸里的靛藍汁液泛著浮沫,梨木牌沉在缸底,“金”字的刻痕被泡得發脹。
忽然,染布坊外傳來銅鑼聲——那是皇城司的報時鑼,往常這個時辰該敲卯時三刻,今日卻敲得慌,三短一長,是邊警的信號。
“姜繡娘!趕緊走!”內侍省的邵成章跑過來。
“往哪里走?”承瑾不認識邵成章,她是想來這里找出蛛絲馬跡的。
靛藍色的汁液順著宮墻的磚縫往下淌,在青灰磚上洇出蜿蜒的藍色河。承瑾彎腰從染缸里撈出那梨木牌,銀線孔雀羽的殘片還勾在指腹上,冰涼得像塊碎玉。
“德妃已從實交待了她那塊玉佩為何藏在頭髻里,皇上才派本官來尋你回紫宸殿……”
“奴婢遵命。”承瑾忙手里攥著從染缸里撈出的梨木牌,跟隨邵成章往紫宸殿急步而去。
紫宸殿內,德妃指尖撫過鬢邊那枚玉佩,她微蹙的眉,對所有人道:“這玉佩藏在發間,原是為了藏住三個字。”
承瑾手里攥著梨木牌,只見德妃梨花帶雨道:“這半塊玉佩是臣妾父親上戰場前給臣妾的,說可保宮闈平安。”
“太后娘娘您瞧這蓮心。”德妃將玉佩呈給太后。太后細看玉佩背面。雕工最深處,果然有三個極小的刻字,被包漿掩著,不細看只當是玉紋——“還我宋”。
“臣妾知道藏在頭上,最是險處。”德妃撫著鬢角,指尖微微發顫,“金人的眼線有可能遍布宮闈,這玉佩藏在匣子里會被搜去,貼身戴著會被摸到。唯有發髻里,他們只當是尋常飾物,不會細看。”
德妃原本端莊挺直的肩背不自覺地繃緊,指尖微微蜷縮,似想抓住什么證明清白,卻又在周遭的質疑聲中無力垂下。
“你聽聞禁軍喝了你侍女送的酒暈倒了你卻想逃跑,你這又作何解釋?”太上皇厲聲道,“但是你的這塊玉佩上面的龍紋缺角,與金軍使者的令牌對得上。”
“臣妾聽聞侍女給禁軍送酒,使禁軍暈倒一事,臣妾一時慌了才……才……”德妃心急如焚地辯解,“至于與金軍使者的令牌對得上,臣妾真不知情!”
德妃嬌艷的臉頰褪去了平日里的紅潤,泛出一種近乎于透明的蒼白,唯有眼角那抹紅痕,泄露了被曲解的委屈。
這時,傳來捷報——年近七旬的宗澤將軍再一次調兵率軍擊敗金兵,又建戰功。
紫宸殿的鎏金銅爐里,龍涎香正燒到最濃處時,扶搖直上的一縷青煙,在梁柱間盤龍雕刻的鱗甲處打了一個旋,悄然間消散無蹤。
承瑾垂在身側的手攥得更緊,梨木牌邊緣的毛刺扎進掌心,混著銀線孔雀羽的冰涼,倒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將軍凱旋的捷報剛到,宮里就鬧出這等齷齪事!”太上皇將玉圭重重拍在案上,“德妃,你當殿拿出這‘還我宋’三字,是想證明什么?證明你通金是假,反倒還是老身與皇上昏聵,錯怪了你?”
德妃膝行兩步,珠釵撞在金磚上發出細碎的響:“臣妾不敢!只是這玉佩確是父親送給臣妾的,去年冬日他還托人從太原染坊捎來新調的靛藍,說要給臣妾染制春日的宮裝……”
話未說完,已被階下傳來的冷笑打斷。
金軍使者不知何時被松了綁,正撫著腰間令牌緩步上前。
金軍使者的黑色錦袍上用金絲繡著蒼狼圖騰,走動時金芒閃爍,倒比殿內的燭火更刺眼:“王將軍真是好手段,一邊讓女兒在南朝后宮藏著反詩,一邊派親信往我大金送染坊的圖譜。這龍紋缺角的令牌,便是你們父女約定的信物,如今倒成了呈堂證供。”
“你簡直是血口噴人!”德妃猛然地抬起頭,雙眼慌恐,鬢邊碎發垂落,沾在淚濕的臉頰上,“吾父親鎮守太原時,金軍圍城兩年都未能越雷池一步的,他豈會通敵?”
“哦?”金軍使者挑眉從懷中掏出一塊染著青藍的布帛,“那這染坊的秘方,又是誰親筆所書?王將軍在布上寫得清楚,用蘇木調的靛藍能引毒蟲,用五倍子固色可污糧草,這些法子,倒是幫了我大金不少忙。”
“你怎知這就是吾父親給的?吾父早已戰亡,如今豈料你在此信口雌黃冤吾父親,你就不怕遭報應?”
“將軍!”殿外忽然傳來甲胄的撞擊聲,宗澤老將軍的親衛掀簾而入,懷里抱著個纏著靛藍布的木匣,“屬下在金軍潰營中找到這個,上面刻著王字染坊的記號!”
木匣打開的那一瞬間,滿殿都飄起一陣淡淡的草木灰氣息。木匣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十二塊梨木牌,每塊背面都刻著“王”字,正面卻用朱砂寫著不同的名字。承瑾一眼就認出,最上面那塊的邊角缺了個小口,與自己掌心這塊梨木牌竟有七分相似。
“這是染坊的工牌。”承瑾忍不住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亮,“王家染坊有規矩,每個染匠都有專屬木牌,浸靛藍時要留三分白邊。可使者大人的布帛上,青藍浸得透透的,連布紋里都泛著黑,倒像是用陳年老靛染的——這種染法,王家在十年前就廢了。”
金軍使者的臉色陰沉開來:“一個宮女也敢在此妄言?”
“奴婢豈敢妄言?”承瑾上前一步,將自己掌心的梨木牌高高舉起,“但奴婢知道,真正的王家染匠,會在木牌的‘金’字刻痕里藏銀線。這是防備金人仿冒的一種法子,銀線遇靛藍是會泛青光的,尋常染料根本染不進去。”
承瑾的話音剛落,紫宸殿外忽然刮進一陣急風,燭火齊齊偏向一側。眾人只見那梨木牌的刻痕里,果然透出細碎的青光。
承瑾的心被提到嗓子眼。王家染坊她只是聽聞過而已,但金軍使者無疑是有備而來,在宮中染匠的口中聽聞銀線遇靛藍是會泛青光的,尋常染料根本染不進去……
德妃猛地捂住嘴,淚水卻從指縫間洶涌而出:“是了是了!父親說過,吾王家染坊的銀線,是用孔雀羽磨成粉混著熔銀做的,只有在燭光下才會顯形!”
“一派胡言!”金軍使者厲聲喝道,卻被宗澤老將軍的副將按住肩膀。
這位副將剛從城外軍營趕來,甲胄上還沾著未干的血漬,此時此刻正用刀尖輕輕刮著木匣里的梨木牌:“使者大人不妨細看,這些木牌上的‘金’字,都是后來刻上去的。下面被蓋住的字跡,用溫水一泡就能顯形。”
內侍省的邵成章忙命人端來溫水。副將將一塊梨木牌浸入水中,不過片刻,那“金”字便漸漸褪去,露出下面被靛藍浸透的“宋”字。
滿殿嘩然中,承瑾忽然想起宮中染匠李伯說過的話,那日他正將染壞的布重新煮練,蒸汽裹著草木灰的氣息漫過梁柱,李伯說真正的好布,就算被污漬掩蓋,底色也終會顯出來。
“這還不夠。”太上皇的聲音帶著疲憊,“德妃侍女給禁軍送的酒里,確有迷藥。禁軍統領說,那酒壇封口的紅布,用的正是王家染坊特有的滕枝紋。”
“那紅布是假的!”承瑾忙從袖中取出銀線孔雀羽的殘片,“王家染布用的是三股銀線,仿冒的只有兩股。奴婢在染缸里找到的殘片是三股,而禁軍統領抱來的酒壇封口的線頭是兩股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