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不值錢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狐裘給她的不僅僅是溫暖了。
年輕士兵的矛尖顫了顫,矛桿上纏著的紅布條被風吹開,露出底下烙著的“宣和七年”。他盯著承瑾的頭,低聲說:“把總,你看她頭上……”承瑾猛地一愣,頭上的珍珠步搖是祖母贈送給她的,這也是祖母唯一的物件了。
把總“哼”了聲,槍頭的灰纓掃過承瑾的鬢角。
她聞到他甲片間散出的霉味,混著運河淤泥的腥氣。遠處更夫敲著梆子走過,“咚——咚——”的聲響震入耳膜。城門洞里的冰棱好巧不巧地簌簌掉落,有塊正砸在她狐裘的毛領上,涼意順著她的脖頸爬進脊梁。
“放行吧。”年輕士兵忽然擋在她身前,鎧甲胸口的破洞翕動著,像只喘氣的鳥兒。“看她這樣子,不像能扛動刀的。”
把總瞪了他一眼,卻收了槍,靴底在青石板上隨之碾出個冰坑:“滾吧,別死在城里。”
承瑾踉蹌著跑出城門洞時,聽見身后傳來甲片摩擦聲。她回頭望去,夕陽正把兩個官兵的影子釘在城墻上——把總的影子里彎成鉤子,年輕士兵的矛尖卻指向運河方向,那里浮著塊被火把映紅了的冰。
運河那淡淡腥味的風掀起她的裘角,露出里面的裙裾。承瑾摸了摸頭上的珍珠步搖,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姑娘留步!”
喊聲從身后的茶肆里傳出來。
承瑾皺眉回頭,見五匹馱著貨箱的騾子立在茶肆的檐下,牽騾的漢子裹著黑色熊皮襖,袖口處露出來的錦緞里子,繡著黔山特有的蕨類紋。
黑色熊皮襖男子身后有四個伙計正卸著騾子背脊上的木箱,箱角包著的黃銅片在火把下晃眼,上面鑿著歪扭的“黔”字,像被凍僵的蟲。
“姑娘往黔山去的?”漢子咧嘴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淺淺的胡茬上掛著冰棱,“我等從路州縣繞道來,走了近四個月,今在盤門歇腳換騾。”他指了指伙計打開的木箱,里面碼著藥材。滿滿的藥香味。
承瑾攥緊了袖中李大夫畫的路線圖,紙角已被手汗焐得發軟。她的喉結不由得滾動:“我是來去黔山的。”
“去黔山路途遙遠。姑娘怎是獨身一人前往黔山?”
“我是去尋我的弟弟,我弟弟一個月前去了黔山。”
熊皮襖男子身后的壯漢突然咳嗽起來,吐出的口水在冰面上結了層薄殼。牽騾人臉上的笑僵了僵,伸手撥了撥騾子背上的鈴鐺,銅鈴聲混著運河冰裂的“咔嚓”聲,驚得承瑾后退半步。
“采石?”熊皮襖男子身后的壯漢壓低聲音,皮襖領口的毛上落著雪,“姑娘可知,你弟弟是去釆石……”
承瑾聽不懂何為“采石”,她欲開口詢問時,熊皮襖男子笑道:“他以為你弟弟是去釆石……”
箱蓋縫隙用桐油灰封著,透著股古怪的腥氣。
承瑾狐疑地望著這群人。
“我等是從路州繞道這蘇州盤門帶貨返往黔山。”熊皮襖男子嗓音嘶啞,手背上的凍瘡破口滲著血,“看姑娘孤身一人,確實夠膽實。”
他身后的伙計掀開箱角油布,承瑾瞥見里面碼著油布包,包角滲出暗紅液體,在雪地上洇出小小的花,“你弟難道去黔山販茶?”
“我們可不拉茶貨。”另一個塌鼻伙計咧開嘴,黃牙上沾著暗紅碎屑,“專運……官家的緊俏物。”
他們不信承瑾所說的。眼下的天下時局動蕩,流民大多結伴同行,只有眼前這個衣著不俗的女子獨身前行。
承瑾暗忖,她并沒問他們拉的何貨啊?
何為官家緊俏物?
承瑾攥緊袖中路線圖。
另一個男子鹿皮襖里散出濃烈的硝石味,混著某種腐爛的甜腥,“上個月剛從黔山采石場來,那些個籠子里的……”
他話未畢,塌鼻伙計猛地撞向他肋骨,油布包被撞得傾斜,一滴暗紅液體落在承瑾麻鞋上,瞬間凍成血痂似的冰晶。
夜越來越黑,茶肆的燈籠在寒風里晃悠,將五個人的影子投在貨箱上,竟像五具捆著鎖鏈鎖住的人形。
承瑾心頭一緊,盯著油布包上滲出的液體,那顏色和她曾見過的染坊漂染的蘇木一模一樣,卻多了股鐵銹味。
“你們運的到底是什么?”她后退半步,狐裘蹭到貨箱竹篾,摸到一片黏膩——那是干涸的血漬。
“小娘子管太多了!”塌鼻伙計突然拔刀,刀鞘上刻著模糊的“宣和七年”,和年輕士兵矛桿上的烙字同歲。
黑臉漢卻按住他的手,從懷里掏出塊青銅牌,牌面鑄著路州城門,背面卻刻著猙獰的鬼面:“我們是‘山魈幫’,替官府往黔山運‘石料’。”
他刻意咬重“石料”二字,指節敲得銅牌叮當響,“你弟若在采石場,給十兩銀子,我等保你見著活人。”
承瑾強裝鎮定,冷笑道:“我為何信你?”
她弟弟去黔山僅一月,而這群人口中所說的是從路州縣繞到盤門都四月有余,根本是信口雌黃,不可信。
黑臉漢見狀,眼神立刻變了,鹿皮襖下的手探向腰間革囊。
恰在此時,盤門更夫敲著梆子路過,“咚—咚—”響起,只見露出青竹篾里卡著的半截斷齒——那是人的臼齒。
“官差來了!”塌鼻伙計突然大喊,五個人猛地翻身上騾,貨箱在騾背上劇烈顛簸,油布包紛紛散開,滾出的除了藥材,便是一個個用生牛皮捆扎的麻袋,袋口露出幾縷焦黑的頭發。
承瑾驚得后退,撞翻了茶肆門口的銅鍋,滾水潑在麻袋上,蒸騰的白氣里透出一股濃烈的尸臭。
騾隊沖進黑夜時,熊皮襖男子回頭將干嘔的承瑾一把擼起,突然后背被狠狠一擊,承瑾便昏厥過去。
運河的風卷起麻布片,承瑾被騾隊帶走,消失在夜的盡頭。
昏迷中的承瑾永遠不會明白那些人所謂的“官家緊俏物”,不過是采石場里凍僵的尸身,被偽裝成貨物運往黔山掩埋。
遠處,瑞光塔的風鈴在風雪里狂響,昏迷中的她聽出那聲音像是是織里的砧聲,她根本不知道那是無數個可憐的采石人被鐵鏈鎖住喉嚨時,從牙縫里擠出的最后一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