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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鬼的女兒(1)

“有鬼出沒。”不知何時,江戶城中開始聳動著這樣的傳言。

天保八年(1837年),美國商船“莫里森號”強行闖進了浦賀港。以此事為發端,天保十四年(1843年)英國戰艦“薩馬朗號”強行對琉球、八重山進行了測繪,次年又有法國軍艦“阿爾克墨涅號”開進那霸港,日本長期以來奉行的鎖國政策漸漸露出了破綻。

時值嘉永三年(1850年)秋天,西方列強正在暗中活動,而日本幕府卻束手無策。也許是不安的情勢正在漸漸地侵擾平民百姓的內心,因此“有鬼出沒”的傳言在江戶傳得繪聲繪色。

江戶原本就是充滿奇聞逸事的城市,例如妒火中燒的鬼女、柳樹下的幽靈以及每夜出來游蕩的魑魅魍魎等,民間傳聞簡直數不勝數。但最近幾年,這些詭異之物的目擊事件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增加。雖說如此,平民的日常生活還是沒有什么改變,所有人都懷著惴惴不安的情緒過日子。

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

有些東西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此時,距離甚夜離開葛野已經過了十年之久。

善二在十歲那年搬進了位于日本橋大街上的商店——須賀屋。在之后的十年里,他作為學徒在店里跑腿打雜。二十歲的時候,善二就升任了店里的二掌柜。

也許是因為善二天生待人親切,所以頗受批發商及顧客賞識,被認為有機會成為須賀屋的下一任掌柜。

“我告辭了,以后也請您多多關照。”

“彼此彼此,和善二先生做生意我非常放心。”

“哈哈,您別取笑我了,我哪有那么厲害。”

日本橋地區不僅大街上全是商鋪,就連小路上也有很多批發店,因此總是人來人往,一派忙碌的景象。善二一如既往地一大早就來到日本橋拜訪批發店的各位店主。

須賀屋主要經營簪子、梳子、墜飾及扇子等日用小物件,除了直接委托匠人制作獨一無二的商品,也會從批發商那里采購批量生產的產品,因此善二有很多機會和批發店打交道,如今他已經和小路上的店主們混得很熟了。

“說起來,您知道‘千軒堂九左衛門’這家店嗎?”

“您是說傳馬町那家圖書店嗎?我偶爾會去看看。”

“哎呀,那里有賣陰間(年輕的男娼)的春宮圖,新上市的那批很不錯哦。”

“不不不,不好意思。我之前也跟您提過了,我對這些不太感興趣的。”

可是關系變得親近之后,談話中偶爾就會出現這種深入的話題,善二畢竟是個男人,自然不會討厭春宮圖,但是他并不好男色,因此對于這類話題總是輕輕帶過。

“那么我先告辭了。”

帶著討好的微笑稍微對付幾句之后,善二趕緊離開了小路。

“好了,回去吃個飯吧。”

善二一大早就開始東奔西走,現在肚子已經餓了。他一面想著今天的午飯會有什么菜式,一面哼著小曲走回店里,但走到店門口卻發現有點不對勁,于是停下了腳步。

“咦,怎么了?”

須賀屋是一家挺大的商家,面朝街道的店鋪和主屋之間由玄關屋連接,因為店鋪獨立于主屋,所以除了特殊情況,玄關的門基本上都是開著的。善二回來時發現,明明還在營業時間,店鋪卻沒有開門。

這是怎么回事?

善二帶著疑問走向玄關,發現門并沒有上鎖,于是他輕輕地拉開門,從門縫中向里看去。

店里有兩個男人,善二認得其中之一,是須賀屋的店主重藏。但另一個人他從沒見過,那是位身高接近六尺的大個子,善二身高不過五尺,比他矮上一頭。這個人雖然看上去身形偏瘦,但從他露出的肩頸處的結實肌肉來看,不難想象他衣服下的身體一定非常精壯。

老爺和他在說些什么呢?

這位身材偉岸的帶刀男子雖然將服裝打理得很干凈,但卻沒有結發髻,只是把長達肩膀的頭發雜亂地綁在腦后而已。這可不是普通武士的發型,也就是說他充其量是某位武士家里吊兒郎當的三兒子,或者根本就是個沒有正職、游手好閑的浪人[1]。

善二一開始以為是無賴上門找碴兒勒索,可看兩人之間又并不是那種氣氛。那么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呢?商家的店主和浪人之間應該沒有什么接觸的機會才對,像這樣特意關上店門說話就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善二本打算繼續再透過門縫偷看一陣子,但是大個子突然將視線投向玄關,直接與善二對上了眼。

善二不由得身體發抖,冷汗直流。大個子察覺到善二的存在,稍微皺起了眉毛,他雖然看起來年輕,目光卻宛如刀鋒一般凌厲,恐怕做的并不是什么正經營生。

大個子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好像有人來了。”

重藏聞言也向玄關看去,如此一來善二也無法繼續偷看下去了,他只好強裝笑容,拉開大門。

“哈哈,您好您好,不好意思啊,我好像打擾你們了。”

善二覺得非常尷尬,只能一邊不斷地點頭哈腰,一邊走進店里。看著善二這副模樣,店主用一貫低沉的語氣說道:

“……是善二啊。”

重藏是須賀屋的店主,他白手起家創立了須賀屋,如今雖已年近五十,但依然親自操持著店里的事務,可以說是位天生的商人。他的表情總是十分嚴肅,從眉間的皺紋就能看出他有多么辛勞。

“是的,我回來了。老爺,這位是?”

看到店主沒有發怒,善二安心地松了一口氣,并將視線投向大個子。聽到他的提問,重藏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是我雇用的浪人。”

“咦?”

善二不自覺地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雇用?

“您是說……讓他在店里干活?”

“笨蛋,不學無術的浪人怎么可能會做生意!”

當著本人的面沒必要這么說吧,善二用余光偷瞄了青年一眼,看看他有沒有顯得不高興。

青年似乎把重藏的話當作耳邊風,表情毫無變化。善二原以為浪人的脾氣都很暴躁,沒想到這一位倒頗為冷靜。他的年紀應該比自己還小,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

“我是雇他來保護奈津的,聽說他的劍術挺不錯。”

“保護小姐?”

奈津是重藏的女兒,但實際上兩人并沒有血緣關系。奈津出生后不久,她的家人就遭遇不幸,是重藏收養了變成孤兒的她。重藏非常寵愛這個女兒,對她的任性大都采取了縱容的態度,從他的長相來看,完全想象不出他居然是如此溺愛女兒的父親。

“噢噢,您說的是之前那件事啊?”

重藏慢慢地、重重地回答了一聲“嗯”。

原來如此。善二明白了,這位浪人是來當護衛的。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奈津雖然和我沒有血緣關系,但就和我的親生女兒一樣,你給我好好地保護她。”

重藏一臉嚴肅地說完就準備離開,哪怕身為雇主,這種態度也未免太傲慢了些,可是大個子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作為回答。

也許是對他有禮貌的舉止很滿意,重藏的嘴角也稍微放松了一些,無意中罕見地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就由你來告訴他詳細情況。”

“不不,由老爺來說才比較合適吧。”

“叫你說你就說!”

“……是,我明白了。”

店主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即便如此,善二還是感到些許不滿,因此瞇起眼睛目送重藏轉身走進里屋。他發現重藏的腳步不知為何好像顯得比平常輕快一些。

一直生悶氣也沒用,善二轉向一直默默等著他們說完話的浪人:

“不好意思啊,但我們家老爺為人其實并不壞。對了,我叫善二,是須賀屋的二掌柜。”

“在下甚夜。”

善二佩服地松了口氣。提起浪人,一般人都會聯想起潑皮無賴,看來并非全然如此。雖然不愛說話,但這位青年遣詞用字時至少能保持最基本的禮儀。

“好的,請多關照。事不宜遲,我想先問問老爺和你說了哪些情況?”

“他只說有鬼要傷害他的女兒,叫我把鬼除掉。”

考慮到面子問題,奈津和重藏之間的真實關系本應該是保密的,可重藏卻毫不在意地將此事告訴了這位青年,反而對最關鍵的具體委托內容只字不提。老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啊?善二不禁啞然。

“這不就是什么都沒說嗎……那么就由我來簡單說明一下吧,我們是想委托你擔任奈津小姐的護衛。”

“奈津……是店主的女兒對吧。”

“沒錯,今年十三歲了,雖然有點任性,但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如你所知,她并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

“奈津小姐的雙親呢?”

“聽說好像生下奈津之后不到一年就雙雙去世了,因此她才被老爺收養。然后呢,據我們家小姐所說,好像最近每晚都‘有鬼出沒’。”

接下來,善二說起了事情的起因。

昨天,奈津突然說家里有鬼。

一開始是有黑影落在了奈津房間走廊方向的拉門上,奈津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因此并沒有在意。

第二天,影子比昨天變得更大了一些,拉門的外面是庭院,也就是說有什么東西正從庭院慢慢朝房間靠近。影子看上去是人形,似乎奈津正是因此才會想到來者是鬼。

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奈津實在是感到害怕了,這才找父親商量此事,聽到女兒說“有鬼出沒”之后,重藏露出了難過的表情,并答應為她找個護衛。但就在當天晚上,鬼伴隨著呻吟聲再次出現了,并且特別清晰地說出了一句話:

“還我女兒……”

鬼的叫聲低沉冰冷,卻又充滿著渴望,讓人從內心深處感到不寒而栗。

“‘還我女兒’……”

“沒錯,也就是說鬼把奈津小姐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想要把她抓走。”

居然有在找女兒的鬼,這未免過于荒唐無稽,一時間令人難以置信。

善二本以為甚夜會對此嗤之以鼻,可是沒想到他居然在認真地思考著什么。

“你就是為此被雇來的護衛,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鬼出沒,不過,只要能讓老爺和小姐安心就行了。”

“聽您這么說,似乎您并不太相信小姐的話呢。”

“啊,不不,還行……吧。”

說老實話,善二確實不太相信。畢竟他多年以來一直在須賀屋中居住和工作,卻從沒見過據說在昨天出現的那種鬼怪,因此他確實很難將奈津的話照單全收。

奈津年僅十三歲,雖然已經不再是個小孩,但依然還是偶爾會向父親撒嬌的年紀。因此善二認為所謂的“有鬼出沒”可能只是奈津為了獲得父親的關心而編造的謊言而已。

“哎呀,我怎么想根本無關緊要,對吧?重要的是保護好奈津小姐。但是話說回來,老爺為什么會找個浪人來保護自己的掌上明珠呢?”

“不正是因為在下是個浪人嗎?總不能跑去奉行[2]所報案說家里鬧鬼了吧。”

“嗯,也有道理。”

雖然語氣中有幾分諷刺,但確實只有唯利是圖的浪人會接下這種委托。在這種人當中,眼前這位恐怕算是最佳選擇了。

“啊,不好意思,我的話太失禮了,我先說清楚,我可完全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哦,只是以我們家老爺的性格,很難想象他會做出這種決定而已。”

“沒關系的,請別在意。”

又搞砸了,善二發現自己像重藏一樣失言之后,馬上向甚夜道歉,但甚夜依然十分平靜,不知道他是真的毫不在意,還是沒有表露出情緒而已,真是個沉穩的男人。

總之,還好雇用的是這樣一個人。畢竟他必須保護的奈津雖說是商人家的大小姐,但也稱不上端莊嫻靜。她性格有些傲慢,講話也不太客氣。善二心想,幸好雇用的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浪人,依甚夜的這種性格,應該不會中途因為生奈津的氣而撂挑子走人。

“是嗎,那就好。另外你不必用敬語對我說話,我最怕那種鄭重其事的禮儀了。”

“這樣對商家的二掌柜會不會太失禮了?”

“我也沒有那么了不起啦,只不過是店里學徒比較少才選上我的。”

“但我不認為您只是因為這點原因就被提拔的。”

“嗯,確實如此,要是太謙虛的話也對不起老爺對我的信任。啊,話題跑遠了,總之對我不用那么客氣。”

善二說自己不喜歡鄭重其事的禮數確實是真心話,但這只是讓對方不必說敬語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他很欣賞這位浪人。

面對這平易近人的態度,甚夜本來還有些躊躇,但善二不停地表示“沒關系啦”之后,甚夜終于放棄似的點了點頭: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還是這么一板一眼啊,算了算了。別光站在這里講話了,我們到小姐那里去吧。”

“善二!”

“不好意思,看來不必去了。”

正在兩人氣氛融洽地聊到一個段落的時候,店里響起了年輕女孩的聲音。善二和甚夜一起轉頭看去,只見一位身穿上等暗紅色衣服的少女雙手叉腰,眼角上抬,一臉不高興地站在那里。

“啊,小姐您好,我回來了。”

“太晚了!我不是叫你早點回來嗎?”

奈津的態度一如往常,對于比自己年長的善二照樣強勢地發號施令。

傲慢、講話不客氣,這就是須賀屋的人們對奈津的印象。可是善二自己對此倒并不太在意。

“哎呀,您又不是我媽,而且我出門是去工作的呀。”

“你說什么?”

“沒沒,沒說什么……”

被奈津一瞪,善二不禁露出了苦笑。奈津雖然不是重藏的親生女兒,但卻頗有幾分父親威嚴的氣勢。

奈津今年十三歲了,雖然多少有些霸道,但對于從小就和她打交道的善二來說,她就像一個淘氣又可愛的妹妹一樣。作為富裕商人家的女兒,奈津既不會趾高氣揚,也不會看不起在店里做學徒的善二,盡管性格確實有幾分潑辣,可本質上是個好孩子,所以善二一點兒都不討厭這位少女。

“說起來,那個人是誰?是店里的顧客嗎?”

奈津一邊問一邊用訝異的眼神看著甚夜,甚夜從頭到腳都是標準的浪人打扮,而所謂浪人大都是游手好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家伙,因此在人們的心中自然沒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哦,這是老爺找來保護小姐的人。”

“父親找來的?”

“沒錯,擔任您的護衛哦,您不是說有鬼出沒嗎?”

“哼,看上去很年輕啊。”

“啊,但是老爺說他的劍術相當了得呢。”

“是真的嗎?”

“是的,沒錯。”

雖然我也沒有親眼見識過——善二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他覺得沒必要故意說些讓小姐更加懷疑的話。

但這份心思看來是白費了。

“這樣啊,那你讓他回去吧。”

奈津把頭一轉,毫不客氣地拋下這么一句話。

“小姐,這恐怕……”

“要保護我的話,也就是得一直跟在我身邊對吧,我才不要呢,反正他不過就是聽到些捕風捉影的傳言就跑來想撈一筆的無賴吧,可惜不好意思,我連一個銅板都不會付給你這種人的。”

“不不,本來也不是由小姐您來付錢……他畢竟是老爺選的人,我覺得肯定不是什么地痞無賴。另外,您自己也說這件事是捕風捉影……”

“你好啰唆啊,總之我不要浪人來當我的護衛。”

父女兩人說話都很過分,可是善二不過是個在店里打工的,不敢貿然勸阻他們。

“但這也是老爺擔心您安全的一片心意啊。”

“如果一定要有人跟著我的話,那就你來好了,你的話就沒關系。”

“啊,這不行吧?我手無縛雞之力啊。”

“是嗎,那算了。總之快點把這家伙趕走。”

奈津不滿地鼓著臉頰,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只剩下兩個男人無可奈何地站在原地。

奈津這種強勢專斷的態度真的和重藏一模一樣,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他們對話的甚夜面無表情地發出了一聲不知道是啞然還是佩服的嘆息。

“雖說不是親生父女,但他們真的好像啊。”

“……總之,非常抱歉。”

沒錯,確實很像。

善二只能擠出一絲干笑。

天空逐漸染上了夜色,江戶也漸漸沉靜下來,靜得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花草樹木也都進入了夢鄉,但奈津卻沒有睡著,她正抱著雙膝坐在被褥上。

奈津在吃過晚餐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閉門不出,可是始終毫無睡意。隨著夜色漸深,她愈發感到不安,甚至反而變得更加清醒,腦海中全是鬼的丑惡模樣。來自庭院方向的影子每天都在變大,今天估計就要進到房間里來了吧?一想到這里,奈津的雙肩就止不住地顫抖。

雖然奈津平時的言行給人傲慢、強勢的感覺,但她終究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絕沒有看起來那么堅強。奈津在懂事之前就失去了所有親人,因此非常害怕孤身一人。在被重藏收養為女兒之后,她又害怕再度被新的家人所拋棄,她討厭這樣一直擔驚受怕的自己,所以才拼命裝出強勢的態度。奈津就是這樣一個既不坦率又不相信自己能討人喜歡的少女,旁人根本看不出來她其實懷抱著不為人知的憂慮,只是倔強地裝作若無其事而已。

“小姐。”

奈津不安的思考被熟悉的男聲打斷了。

“善二?”

拉門上映出了一個人影。

來者正是善二,他在奈津四歲那年來到須賀屋,兩人從善二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學徒時就在一起,一直相伴至今。善二是店里少有的完全不會被奈津的嘲諷語氣所激怒的人,平常對她也頗為關心照顧。盡管善二有些馬虎,可他為人親切好說話。因此雖然從來沒有當面對善二提起過,但奈津一直把他看作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兄長。

“您還沒睡嗎?”

“還說我呢,你自己這么晚又在做什么呢?”

“哎呀,我想來冒充護衛。”

善二在屋外的走廊上坐下,盯著鬼會出現的庭院進行監視,身邊還放著托盤、茶壺和茶碗。他坐在奈津的房外一動不動,看來是準備熬夜為奈津看門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小姐您不是說了嗎,由我來陪伴您就沒關系。”

看來善二真的按照奈津任性的要求勸退了之前的浪人,并且察覺到了奈津心中的不安,主動來擔任她的護衛。無論奈津采取多么尖銳的態度,善二都不會對她棄之不顧,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確實這么說過,但是……”

“我不擅長打斗,但至少可以當個稻草人吧,雖然不能驅鳥,說不定卻可以驅鬼呢。”

“善二……”

善二一邊開著玩笑一邊發出輕輕的笑聲,奈津不禁安心地松了口氣。但她依然無法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反而用厭惡的口吻說道:

“哼,反正你也認為我在撒謊對吧。”

“不不,我……”

聽到善二吞吞吐吐的回答,奈津心中一陣刺痛。

奈津知道善二肯定是真的在為她擔心,但是他歸根結底卻并不相信真的有鬼出沒,因此他今晚其實并不是來擔任護衛,而是來安慰這個心神不寧的少女的。這讓奈津更加不甘,她既像在控制自己的情緒,又像在害怕似的咬緊了嘴唇。

“父親肯定也認為我在撒謊,所以才會派那種浪人來。”

“不,我不這么認為。”

奈津也明白自己說的是抱怨的喪氣話,善二馬上就否定了她的說法。

“老爺一直都很關心您,一直都很愛護您,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善二的言語沒有一絲猶豫,這既不是掩飾也不是安慰,完全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可是我……”

——又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讓奈津自己都覺得恐怖,因此強行將其吞了回去。或許在旁人看來重藏十分關愛奈津,可是沒有血緣關系這道心結卻讓她無法承認這一事實。

因為在奈津懂事之前父母就已去世,所以她其實并沒有什么關于親生父母的悲傷回憶。

對她來說,重藏才是自己真正的親人。

但是奈津從須賀屋的店員那里聽說了,重藏其實有一個離家出走的兒子,所以,她始終無法擺脫“自己只不過是重藏親生兒子的替代品”這一想法。自己雖然非常仰慕重藏,但可能重藏并沒有那么喜歡自己,這一念頭始終在奈津的心中揮之不去。

啊啊,既然如此,干脆——

還我……

這令人厭惡的聲音響起的瞬間,奈津腦海中的負面思緒就立刻消失了。

啊啊,來了,果然今晚也出現了。

“啊,啊啊……”

“小姐,您怎么了?”

“來了,它來了!”

“什么來了……啊——”

善二比害怕的奈津晚了一步才察覺到了異樣。

冰冷徹骨的哀嘆讓庭院籠罩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里。

還我……女兒……

“喂喂……不是真的吧……”

善二的狼狽一目了然。

不過這也情有可原,畢竟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有鬼,所以根本沒有想到居然真的會發生這種事。

“善——善二!”

“小姐,您待在房間里別出來!”

善二的阻止晚了一步,奈津已經推開門,親眼看到了那個正在蠢動的恐怖身影。

還我、女兒。

善二還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

鬼的身影從黑暗中浮現,仿佛滲入了空氣中一般,連黑夜都為之動搖。

從虛空中顯現的鬼,皮膚仿佛被酸潑過一樣,完全腐爛了,從它的外貌上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這個有著四肢的肉塊仿佛想要尋找什么東西似的伸出了手臂,慢慢地朝著房間靠近。

“這是怎么回事啊,現實中怎么會出現這種東西?”

沒錯,這就是現實,鬼徑直把手伸向了“女兒”……伸向了奈津。

奈津嚇壞了,想要轉身逃跑,但雙腿發軟,根本使不上力氣,只能害怕地將身體縮成一團。

“呀……”

從她喉嚨里發出的嘶啞的聲音連慘叫都算不上。

但有東西像要擋住她內心的恐懼一般遮住了她的視野。奈津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善二為了保護奈津,擋在了鬼的面前。

“哈、哈哈,小姐……您別……擔心。”

關鍵時刻,還是善二挺身而出想要保護奈津,可是普通人面對這種怪物根本無計可施,從善二不斷顫抖的雙腿就能看出他心中非常害怕,只是在虛張聲勢而已,想必他也非常清楚自己只是螳臂當車。

鬼并沒有停下腳步,它根本沒把善二這個攪局者放在眼里,而是繼續慢慢地縮短著與奈津之間的距離。

還我……

它充滿渴望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奈津一想到即將發生的悲劇,腦袋一下子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善二一定會堅持到最后關頭,不會拋下奈津逃走,那么結局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太可怕了,想到將要親眼看著善二被殺,奈津就感到恐懼不已,仿佛即將被殺的是自己一樣。

……女兒!

鬼發出的臭氣十分刺鼻,長相也丑陋得令人作嘔,可是奈津就是無法將視線從鬼的身上移開。

啊啊,全完了。奈津滿心恐懼,心如死灰,只能茫然地看著一切發生。

鬼將手伸向善二的頭部,想要掐死他。

就在善二即將一命嗚呼的時候,鬼伸出的手臂突然消失了。

“……啊?”

呆若木雞的善二所發出的驚嘆也道出了奈津的心境。想象中的悲劇一直沒有發生,低頭一看,鬼的手臂不知為何已經落在地上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仿佛要解開她的困惑一般,一個人影出現了。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奈津的腦子一時來不及反應,不過看到闖入者的模樣之后,她目瞪口呆。

來者是一個身高近六尺的大個子,腰上系著鐵刀鞘,手中拿著太刀。奈津記得這副打扮。這不是白天那個浪人嗎?

“我姑且先問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用打招呼一般的輕松語氣向鬼提問,但鬼并沒有回答,只是不斷地重復著“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罷了,我本來也沒指望你能回答。”

雖然正在與怪物對峙,但男子的情緒卻非常平靜,他的舉止過于從容,不禁給人一種此刻已經回歸日常的錯覺,奈津的恐懼也因此減輕了幾分。

“你……你是之前的浪人?”

“我現在是來上門推銷的。”

男子以讓人覺得非常緩慢的速度舉刀擺好了架勢。

鬼也許是通過刀刃上閃過的寒光理解到來者不是獵物而是敵人,它突然一躍而起,以襲擊善二時無法比擬的速度向男子飛撲過去。

“危——”

險字還沒出口,不過也沒有必要了。僅僅一刀就分出了勝負。

男子看準鬼的動作,往前跨出一步,縱向劈下太刀,電光石火之間,怪物已被砍成兩半,倒在了地上。

“好——好厲害……”

只用一刀就能將鬼打倒,這家伙絕非常人,他簡直像是小說中那些有著胡編亂造般傳奇經歷的劍豪。

浪人——甚夜轉過身,背對著鬼的尸骸。他面不改色,平靜地說道:

“現在,你覺得我這身本事值多少錢呢?”

注釋

[1]指離開主家、居無定所的武士。

[2]日本江戶時代的官名,負責所轄地的城市區域的行政及司法工作。其辦公地點被稱作奉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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