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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的信

我該怎么和你解釋發生的一切呢?

下午臺風過境,尾巴掃過東南沿海的這座城市,街道和天空都變得面目模糊,雨點錘子一樣砸在窗子上,好像積攢了整整一個夏天的憤怒都在那個午后轟然爆發。

一個星期前,我從網上得知你的拍賣行要來這里辦展。在那則簡短的新聞里,你的名字只出現了一次。我一眼就把它認了出來,心臟頓時狂跳起來,熱血上涌。過去這么久,哪怕只是你的名字,平平無奇的兩個字,就足以攪動我的平靜。

臨出門前我仔細檢查過妝容,確認眼線的粗細、眼影的顏色,選了款不那么輕佻的口紅色號,眉毛一根一根修剪過。我特地從衣柜里翻出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我穿的襯衫和紗裙,莊重地套在身上。雨點打下來的時候,我正在想象我們的重逢:人滿為患的美術館內,射燈打在你我身上,你和過去一樣,得體地微笑,舉止優雅,人群向你聚攏,將我們分隔。

那間美術館修得低矮,比路面還矮了幾公分,雨水沿著臺階灌進去,蓄了水的水泥地看過去亮汪汪。門口的安保人員對著大雨抽煙。門外排起一行行雨傘,我迅速瞄了一眼,看是否有一把黑色的直骨傘,香檳色的傘柄。并沒有找到。

翹著腳尖走進去。第一個展廳內的畫,都是西北鎮子上的景象,賣炸糕和羊肉湯的小販、趕集的農夫、路邊哺乳的母親、光屁股的小孩。筆法稱不上多精良,在我們美術學院頂多算中等,但每個筆觸卻隔著紙面和畫框玻璃一點點生長。二樓最里面的展廳循環播放一個二十分鐘的紀錄片,畫面中的畫家佝僂著腰,擺動細長的腿,頂著草帽在山水間跋涉,在太陽底下鋪開陣仗作畫。山野孤寂,小鎮喧鬧,他晴雨無阻,仿佛什么別的事都不在意。我盯著屏幕里在紙上游走的鉛筆尖,有種閑庭信步的篤定。

從一樓爬到二樓,再從二樓下來,我一只眼睛看畫,一只眼睛找你。幾次想走到展臺,和工作人員問起你,但終究不知道自己將以什么樣的身份示人,又如何簡短地解釋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曾告訴自己,不要去管別人,那些眼光、評判、惡意都是暫時的,它們像一陣風一樣短暫;要在乎你在乎的人、在乎的東西,人活一世,這樣就夠了。

窗外一聲驚雷,鼓動耳膜。出現在新聞里那個攪動我的名字,那兩個字,是你嗎?

我是我們那屆最好的學生,這你知道,不然也不會被選中參加那次酒會。我記得相當清楚,下課后,導師把我們幾個叫過去,說周日的活動要選用我們幾個人的作品,大概率可以賺上人生第一桶金。我們興奮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在校門口的燒烤攤,我們都喝得醉醺醺,周南把酒瓶子砸在馬路上,說以后要證明給所有人看,我們的畫不光能賣個好價錢,讓家里人過上好日子,還能在美術史留下姓名。年輕的時候,人都容易對自己的價值有過高的估計,好像伸伸手踮起腳就可以夠到永恒,日子是朝前一路狂奔的,只要速度夠快、體力夠好,就能抵達光榮的終點。我們唱著歌,在冷風中凍出了鼻涕,互相攙扶著走回宿舍。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劃著一艘小船,朝太陽的方向駛過去,萬丈光芒將我吞沒。

酒會不如想象美好。我們的畫被混在上百件作品中間,由兩個穿紅綢裙的禮儀小姐展開,不到一兩分鐘就被人買走了,價格不高。買我畫的人兩只手都戴著翡翠手鐲和金戒指,穿一件翻領貂絨,口紅涂得刺眼。我懷疑她根本看不懂我畫的是什么。

周南站在我旁邊,厚厚的嘴唇緊抿著,小眼睛瞇得更緊了,一頭卷發在那樣的場合看上去更凌亂了。我能聽見他腹腔里不安的咕嚕聲,他重重地呼吸,像是在一口口嘆著氣。我不由得牽起他的手,在嘈雜的人群中,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他也心照不宣地握緊我。

我們不是戀人。大一剛入學時他曾追求過我一個學期。我們什么都不懂,倉促接過一次吻,又覺得那一吻破壞了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于是只能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還像平常那樣上同一門專業課、參加系里的活動、考試前一起去畫室練筆。因為從小被父母保護得好,周南屬于那種極純真的小孩,表面活得粗糙,內心卻比誰都細膩,敢把夢想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掛在心上。

前一晚我們分開時,其他人都走了,他故意走慢了些,轉過身,鄭重其事地站在我面前,兩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身體前傾,我以為他要吻我,屏住呼吸等待著。他卻擺出考試時才有的嚴肅表情,眉頭緊鎖,眼睛瞪得老大。他一字一頓地說:“姜可寧,以后你混出頭了,千萬不能把我忘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還像往常那樣打趣道:“說什么呢,咱倆還是相忘于江湖吧。”他肩膀垂下來,表情復雜,轉身離開了。我知道他不是在撒酒瘋,他認真了。可我偏偏害怕有人對我太認真。

“姑娘,別垂頭喪氣的。”第一眼看見的你,端著盛紅酒的高腳杯,穿一身貼合的西裝,頭發梳得齊齊整整,沒有其他生意人的大肚腩,看人的眼神不乏真誠。“現實和理想就是這么回事,全中國畫畫好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混上好生活的不多。你知道為什么嗎?”你的指節修長,指縫干凈,這是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因為藝術太強調自我,自我過盛的人很難快樂。學藝術學到瘋魔代價實在太大。不成功可以,可別把自己給搭進去。”

那年我二十歲,父母和身邊的朋友每天都在和我講成績,講成功,講怎么出人頭地,賺錢養家,從來沒人和我談過快樂。你的話甫一出口,酒會上虛偽的古典樂從耳邊消失,麥克風里主持人夸張的報價聲驟然減弱,我仿佛置身于一片視野開闊的自由之地,掙脫了二十年來的禁錮、懷疑和膽怯,還有無休止的貶低。從出生起到考上美術學院,其間可曾有一件事是由我自己做主、遵循我的意愿做出的選擇?我年復一年地練習,用疏疏密密的線條排滿畫紙,畫枯燥的石膏像、機械的人體構造、根本沒去過的風景,為考試題目絞盡腦汁,就是為了實現父母的期望。我早把自己給忘了,忘得干干凈凈。

所以當你那雙極漂亮的手解開我的內衣時,我竟沒有一點退縮,反而像是等待多年,終于等來了被召喚的使命。很多人喜歡將第一次描繪得慌亂不堪,如果叫我回憶的話,那一晚是你引導我,鼓勵我,撫平我,最終釋放了我。你的指尖游走在我身體上,在每一寸肌膚形成的顫栗幾乎讓我哭出聲,我不得不在黑暗中閉緊嘴巴,不讓你看到我的敏感和脆弱。后來我無數次回憶起那個夜晚,在生活的狹小縫隙里虔誠地摸索,卻再也沒能找回那種微妙的痛覺和快感。它像是一顆易燃爆炸物,倏地擊中我,讓我受困其中的鐘形罩砰然炸裂,從此我不必隔著厚玻璃觀看和感受,終于看清了周圍的沃土和山野。

你知道嗎,前段時間,她又來我的公寓樓下找我了。胡秦嵐,你名義上的妻子,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像泄了氣的皮球,被什么人踢爛了,在腳下碾碎,完全沒了之前的傲慢勁兒。眼前這個和我糾纏了幾個年頭的女人,曾經如同騎士一般,橫刀立馬,一路尾隨搬家的卡車找到我的新家,到我的工作室給我難堪,將咖啡潑在我新買的白襯衫上。

但是那天,她跑到我家樓底下,沒化妝,沒撲粉,腰間系著做飯的圍裙,手里提著的碩大西瓜將她的整個身體拽向一側。她看我時的眼神幾近哀求。我以為她會掉幾滴眼淚,說自己拉扯孩子多不容易,要么就是和過去一樣,掄起西瓜砸向我。但她就那樣站著,重復著同一句話:“不對,你騙我,那個人就是你。你到底把他藏在哪里了?你到底把他藏在哪里了?”

僵持了半小時,見我既沒有應答,也沒趕她走,她終于垂下眼簾,將西瓜丟在地上轉身離開了。我內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不是獲勝的快意,不是憐憫,而是某種和自己命運攸關的悲哀。平生第一次,我看她時內心沒有輕蔑,更像在看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在美術學院的四年,我每一天都在等待,具體在等什么,當時不甚清楚。你常常出現在宿舍幾百米開外的那棵老槐樹底下,像藏在黑暗中的一片影子。只要我下了課,踏上對面的石橋,或是從宿舍的陽臺向下望,總能第一時間感覺到你的存在。我會飛奔過去,無視樓下接吻的男孩和女孩、宿管阿姨的責問,也不管刮風還是下雨,就那樣無所顧忌地跑向你,哪怕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過一晚。

你會帶我去你城郊的畫室。你說那是我們的專屬之地,除了我們沒人知道,這讓我感到安全。那間畫室飄著淡淡的桂花香,進門的書架上全是哲學和文學書。我問你為什么藝術類的書這么少,你笑說自己是踏進了萬劫不復的陷阱,不小心把愛當成了事業。你說話時笑盈盈的,眼睛里漫漾著溫存,我能想象你如果再年輕十歲會是什么樣子。好就好在我喜歡的碰巧是這個年紀的你,從容安靜,不需要像年輕的男孩子那樣,為了證明自己,拼命得叫人心疼。于是在鋪著毛氈的畫案、沙發旁邊那塊棕色地毯、搖晃得厲害的窄床,我們緊貼在一起,跟著彼此的呼吸律動身體。交纏在一處時,思想是空的,沒有哲學和文學,沒有藝術與世俗,只有兩具無所依憑的軀殼,周身盤繞著被時間吞噬的滅寂感。那時我才慢慢知道,女人一旦選擇了,便會徹底地交付自己,哪怕只是一晚,從暗夜到天明的短短幾個時辰,也會無所畏懼地選擇在脆薄的碎冰上起舞。

貪歡過后,你要么酣然入夢(我常盯著你的睫毛,驚訝于男人能以多么快的速度自我修復),要么徑直起身洗澡,穿戴整齊后離開(這讓我無法克制地感到落寞)。我永遠不知道你每天在忙什么。因為滔滔不絕的總是我——和你講枯燥的專業課、看不慣的老師和同學、不能理解的藝術理論。而你從來不談論你自己,你的一天是如何度過的,有沒有遇見討厭的人,經歷了哪些煩心事。對于未來,你更是緘口不言。但我是如此相信你啊,我相信你會一直一直溫柔下去,引領我去到想去的地方,不再受困于窘迫的現實。我從未和你提起過,母親怎樣從老家打來電話,催我給家里打錢,欠了一屁股債的父親喝了酒在電話那頭發了瘋,對我破口大罵。對于我來說,剪不斷理還亂的家族之恥,從根本上抹殺了作為一個人的我的存在。我替他們實現了他們的愿望,他們卻過垮了自己的人生。

我每一天都在等待。后來我才漸漸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在等你拯救我。

最終等來的卻是我懷孕的消息。

當天下午,我決定出門找你,撞見你挽著她的手,在一家首飾店里挑選。第一眼看到她,我笑了出來,她既不美也算不上年輕,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女人,頭發在腦后束成一股辮子,穿一件緊身的黑色上衣、一條洗皺了的牛仔褲。你們說話的樣子不像夫妻,倒像是多年的舊友,和和氣氣。我注意到她的小腹在黑色上衣底下微微凸起,不是懷孕,而是生過孩子之后松掉的肚皮。我媽媽的體型就是這樣,生完我之后,一輩子都沒能恢復。你們買了一條銀色的吊墜,你替她戴好,那雙撫摸過我的手攬過她的肩膀,竟也如此自然。

回憶起來,我當時直愣愣站在原地,沒有憤怒或痛苦,也沒有想上前質問的意思。我的想法匪夷所思,滿腦子都是如何裝作一無所知,好讓生活照原樣繼續下去。我依然可以不回寢室,而是待在盈滿桂花香氣的畫室,我們的專屬之地,探索彼此的身體。我們可以繼續在深夜去你的私人餐廳,主廚會為你掛上歇業的招牌,然后將當天從日本運送過來的刺身和生魚精心加工好,端到我們面前。我尤其喜歡和你走在街上,你不會像大多數情侶那樣毫無顧慮地相擁,而是會小心地牽起我的一根手指,在有人經過時迅速松開。我認為那是一種為對方保守秘密的默契。

周南察覺到了我的反常。那次拍賣會之后他幾次想約我聊聊,都被我以各種理由推脫了。以他對我的了解,只需要聊上三分鐘就能看出端倪。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睛,聽不進他的長遠規劃。那時我全部的身心都已投入到你身上,任何別的事都不能讓我打起精神。畫練得少了,系里活動也幾乎不參加,和室友的關系降至冰點。她們到處散播我的消息,說我一連幾晚夜不歸宿,肯定是被人包養了。自從認識了你,我和同齡人之間裂開了一道溝谷,我不再費心經營同他們的關系,對聚餐時談到的話題(無非是工作機會和專業課成績)也興致缺缺。

我得知自己懷孕那天,周南鬼使神差打來電話,說晚上想請我看場電影,有話需要和我當面說。我多想第一時間和你分享喜悅,不想被別的事打斷,相當敷衍地掛了電話。這是我最最后悔的一件事——為了一個人,一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我幾乎搭上了全部,甚至不惜犧牲掉從前最珍視的友誼。或者說,我一面沉溺在愛情中,一面不再對某種朦朧的情感懷有渴望。所以我始終弄不明白,你究竟是為我創造了愛情,還是殺死了我的愛情。

我腹中懷著我們的新生命,興沖沖地出現在你面前,語無倫次地告知你。我當然也想到了你的妻兒、我的未來,但我幾乎確鑿無疑,你會接納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哪怕不給我們名分。

“你確定嗎?”你沉吟片刻,在畫室里來回踱步。“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都有對方不了解的一面,你覺得怎么樣?”我記得你這樣問。

“我想知道,想了解你。別的我不在乎。”我說。

自那之后,我每一天都在等待,等待幕布徐徐拉開、我們對視的這一刻。可是你只是苦澀地笑著,好像被孩子沿街索要玩具的家長,露出苛責和難為情的神色。

我想我大約猜到答案了。

畢業前夕,作為和美院油畫系長期合作的品牌方代表受邀演講,和過去一樣,落落大方地談起藝術和人生。你說,不要將創造藝術的人和作品里的角色混為一談,他們原本就是不同的人。我身邊的同學仰望舞臺中央的你,像在眺望遙不可及的燈塔。只有周南低著頭,手機屏幕的光照在他不動聲色的臉上。自從那次我掛掉電話,他再沒和我提起過他究竟想當面和我說什么。就像那個潦草的吻,我們永遠都沒有機會再深究了。活動結束,你在掌聲中走下舞臺,他突然和我說,以后也想做藝術拍賣、兼職搞搞創作,偶爾接個演講、講座,賺個盆滿缽滿,“像他這種人,才配過人的日子,配喜歡自己愛的人吧”。他沮喪得快要睜不開眼,并沒有參加之后的聚餐。

時間真奇妙,四年過去,他就不再是那個往馬路上摔酒瓶、嚷嚷自己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的周南了。正如我也不會因為一幅作品被選上就徹夜失眠、興奮莫名。對生活里所有的可能性,我們都選擇視而不見,這樣才能換來片刻的心安理得。沒有人質問意義,那畢竟虛無縹緲,我們更在意能踏踏實實攥在手里的東西。

那晚你找來,依然是在老地方,我沒能辨認出那團影子。你叫住我,避開校園里的人群,走進草坪深處。“我送你去美國吧。”你撓著頭說,仿佛在解決一件極為棘手的事,“對你對我都好。”

“我知道你有家,你有你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奪走你的那些,我們維持現狀就夠了。”我急切地說。

你看我的神情,用什么詞語形容呢?凄涼。對,就是凄涼。好像所有的錯都不是由你釀成的,你只是無關痛癢的生活的承擔者。“過去咱們不提了,以后孩子的撫養費我出。去美國吧,我聯系好了一家紐約的藝術畫廊,我和他們中國區的代理人是朋友。”你一口氣說完。剩下只有靜默。

小時候經常聽母親說起男人的懦弱,說他們被欲念驅使,惹是生非,再拿自由作幌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有些道理聽過千遍萬遍,若非親身經歷過,是斷然不會懂的。我錯了,錯在把未來和情欲一股腦兒系在別人身上,自己則直直倒下去,如同一塊速朽的老木頭,隨水波漂流。

“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國深造嗎?如果想繼續讀書,我可以幫你找留學中介,有個朋友剛好在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藝術學院。多好的機會。”你的語速明顯加快了。

我很慶幸自己什么都沒說。我含著淚,不顧你的請求,回身離開。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你。

打掉了孩子,確切地說是打掉了未成人形的胚胎,我成了一個被填滿又被掏空的人,不時會錯覺肚子里還有個生命。白天,沒來由地哭泣、暴怒,淪為情緒的附屬品。夜里偶爾想到死,覺得那比活著還堂堂正正、順理成章。

天氣轉冷,租來的房間暖氣時有時無,合租的女孩徹夜打游戲,我生活的背景音變成了鍵盤的咔噠聲和陣陣叫好聲。月經變得不規律,我懷疑肚子里有什么東西被落下了,所以才時常抽痛,走路走到一半不得不蹲下來等疼痛消失。我拖著虛弱的身體投簡歷、找工作、面試,強打起精神生活。只要有余富的錢就寄給家里,不斷告訴自己世間就沒有所謂的窮途末路。

但很快我就沒錢了。找工作的空當,我帶幾張畫紙,幾支削好的鉛筆和畫夾,搬個馬扎到人流量最大的公園給人畫像。畫像的人也有圈子,領頭的是六十幾歲的郭大爺,退休后重操舊業,重新用上了年輕時給藝術家做學徒的本事,一張八十塊,是所有人中價碼最高的。食物鏈底端的小伍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機動靈活,靠嘴甜攬活,攬得太多惹了眾怒就將幾個生意讓出去。聽人說他曾失手把同村的一個孩子打死了,因為年少關了幾年又放出來。蹲過監獄的留了案底,沒人稀罕,找不到別的營生,只得靠畫畫這手藝養活自己。還有一個人不太愛說話,不知道姓甚名誰,大家都叫他大手。說是因為生了什么病,一只手腫脹得格外大,但不耽誤拿畫筆,沒正經學過畫,線條卻勾得極好。

我被叫成“寧妹子”,混在他們中間,畫一張四十,好在基礎好,速度快,生意好的時候一天也能賺個三五百。我坐在城墻根畫畫的時候,沒有人問我是誰,為什么到這里來,他們只圖個樂呵,坐下來等我畫完,交錢走人。我畫過的臉,有的開心,有的懵懂,有的平靜,有的冷漠,沒有一張麻木的臉。透過畫夾上方看他們,一張張面孔總能在視線交會時擺出最和善的表情。久而久之,我開始觀察他們,猜測他們的職業和生活。

奇怪的事發生了。畫到那個少年的眉毛時,我鉛筆的筆芯崩斷了(以我的運筆習慣,從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俯身換筆,繼續,從畫夾上方,恍惚間竟看見了你的臉。我仔細端詳那張自信的臉,目光澄亮,毫不閃躲。緊接著她出現了。一眼看去就是精心打扮過,長發高高盤起,額前的幾縷頭發燙過卷,紅色的連衣裙在人群中相當扎眼。逆著陽光偷偷瞄她,不得不承認,輪廓很美。她大概注意到我在看她,朝我走過來,擋住了我眼前的光。

“畫得不錯,”她湊過來上下打量幾下,我和我的畫。

“做家教嗎?”嗓音有點沙啞,但不蠻橫。

因為不喜歡被望子成龍的家長“綁架”,大學時嘗試過一次家教就放棄了。但在找到工作之前,我的確需要一筆錢交房租和貼補家用。她留了電話,說這周有空可以去她家一趟,“小龍一直都想學,”原來他叫小龍,“他爸爸也畫,但沒時間教。他天賦不錯的,不信到時候給你看看他的畫。”我們談攏了價錢,一節課兩百。看著他們娘倆在人群中走遠,我突然有一種被懲罰的罪惡感。

隔天我出現在你家門口,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一度想轉身逃跑。四年,你像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過客,帶我游走在兩種迥異的生活邊緣,一種是無需考慮生計的大學生活,另一種是情欲紛紛的花花世界,直到你提出送我去美國,直到你無聲無息消失。獨自挨過漫漫長夜的時日,我都在反復告誡自己徹底遠離你。那感覺大概像戒一種毒,再度嘗試就意味著危險降臨、變本加厲。

門開了,多么有煙火氣的家,是我所認識的你的反面。

開放式廚房擦得一塵不染,調料瓶碼得整整齊齊。衣帽間沒有一件隨意擺放的衣服。客廳的沙發背后掛著一大幅你畫的油畫,黯淡的臉孔不辨男女,模糊的邊緣細看有悉心處理過的痕跡,明亮的底色在眼前左沖右突,沿畫框傾瀉而出,只將那個寂寥的身影留在畫幅中央。絕頂的孤獨,向來不是黑暗對黑暗,而是在光明的氛圍里,自己毫無保留地暗淡下去。你從未和我談起過你的家,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但奇怪的是,知曉真相那一刻并不使我驚奇。不是我假意寬容,而是自然地認為這和欺騙無關。

不知道你有沒有在紐約看過一部叫《不眠之夜》的沉浸式戲劇。在那幢古老的建筑里,你頭戴面具,不能交談,不能暴露身份。你闖進每一處場景,看著男男女女愛恨糾葛,生生死死。他們忘情地用肢體表達自己,絲毫不顧及周圍的觀眾看得一頭霧水。我嘗試過,無論你在幾層樓中間跑得多快,都跟不上劇情發展。你一次次被拋在演員身后,至多看得全劇情的一個側面,只是側面而已。等到謝幕時,你還一肚子狐疑地猜測到底發生了什么,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瘋了,但故事已經結束。你不得不摘下面具,離場,進入白晝,重返生活。

朋友推薦給我這部戲時,我還沒遇見你,也沒嘗過哪怕生活的一角苦澀。我在視野不明的布景中間奔跑,最終氣急敗壞,沒能看懂。多年后我終于明白,這是一個與哲學有關的命題。猶如在你離開后,我看得更清晰了,因為兩個沉溺于愛意的人,向來看不清也不想看清周遭。我只是你生活的一個側面,于是也只看清了你的一個側面。我是這樣理解的。

房間里,淡淡的桂花香似有還無。你的兒子望向我,兩只手不自然地扭在一起。你成為他的父親,差不多就是我現在的年紀,可我卻沒有資格成為母親。我看著他,這樣想。他的畫和你的不一樣,他畫里沒有絕望和孤獨,有的是渴望給人擁抱的溫熱感,讓我想起最初學畫時的自己,深切地愛這個世界,并極度渴求被這世界深愛。“他畫得太好了,我怕自己教壞了他。”我故作冷靜地說,半真半假。

“是他自己想學,萬一以后也走藝術這條路,還需要人指導。”她切了半盤蘋果,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又沖泡了一壺茶,嫻熟地往茶杯里倒上七分滿的茶水,端到我面前。在某些方面,和她在一起,我更像是對生活一無所知的懵懂少年。

我答應了。一周一次課,上了一個月。我練就了一個本領:在走進你家之前,將腦中的所有雜念清空,說服自己在扮演另一個人。我成功了一半,至少在你的孩子看來的確是這樣。他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冷漠,到溫順,再到崇拜,我記得那樣的眼神,和我當年看你時一模一樣。每次從你家回來之后,我都會渾身發冷,好一會兒才能平復下來。與其說我害怕那里,不如說我怕在那里遇到你。那場面將無法收拾。

月底結算薪酬,她將我叫到衣帽間,從身后關了上門。

“我認得你。”她從墻上掛著的包里拿出一個舊手機,在我面前晃了晃,“我隨身帶著,時不時拿出來看看。我只想找到這個人,當面問問她為什么。”她那時遠未喪失理智,還堅定地認為你會回去找她。也是在那天,我得知了你失蹤的消息。

我做好了被質詢和羞辱的準備,接過手機后小心翼翼看向屏幕。我的手開始發抖,越竭力遏制手就抖得越厲害。

那之后的很多年,當我在她的圍追堵截中回憶這戲劇性的一刻,都覺得自己是在替別的人,還一筆永無可能償還的債。

“你說你不是那種吝嗇的男人,一生只能把全部的愛給一個人,你說這話的時候總像在開玩笑,但我清楚,這是我們得以相愛的根本原因,不然你將如何從婚姻和家庭里脫身,在我這里宣泄掉所有壓力?你常和我談你買的股票和籃球賽,眼睛里發著光。我假裝認真聽,其實腦子里想的是:男人真是永遠長不大的生物啊。我不在乎你的股票賺了多少,最喜歡的球員又拿下多少分,那些通通和我無關。我在意的是,你肯和我聊自己,把我也算進你生活的一部分。”

“昨天你來找我,吞吞吐吐地說起錢,說自己無力周轉,貸款批不下來,拍賣行經營不下去了。我幾乎毫不猶豫給你打了錢,雖然知道你有妻子,有孩子,有生活要顧,有事業要管,但我樂意成為你的樹洞,你的峽谷,你拋下所有煩憂奔赴的此處。只因為你在我最困頓的時候,從我丈夫的魔爪里救下我,給了我容身之所。你飄滿花香的畫室真讓我心神安寧。從今以后,也請把我當作你的容身之所吧。”

“又度過了值得好好記住的一晚。你的拍賣行活了,人也留住了,但你像是死過一次,整個人枯萎下去。我問你怎么了,你不說話,只是哭。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嚎啕大哭。你一哭,我也忍不住哭起來。兩個矯情的成年人把自己喝到爛醉,迎接他們的恐怕只有不堪。我何嘗不想讓你開口許諾,但那樣有違初衷。”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在劇院的側臺捧著一束花,愚鈍地杵在那里,我穿著舞裙,在觀眾的歡呼聲中走下舞臺,幕布拉上,做回自己。你還記得你對我說了什么嗎?你說:希望我能一直輕盈地跳下去,不要管其他。我知道,只有不管其他,我們才能好好見面。”

“我做到了,捧回了金色的獎杯。如你所愿,我讓自己貪婪地沉浸在音樂和節拍中,完全沒去管評委挑剔的眼光、觀眾的反應,甚至也沒管你是不是如常在側臺等我。在那束追光底下,我跳了自己最愛的舞。音樂抵達高潮時,我仿佛也溶解在一片極致的歡愉之中。你說藝術就是這樣,當人忘掉自我時,才能真正享受它,逼近它的真諦。音樂結束,劇場似一場空無的夢境,靜默許久,才響起掌聲。那段空白是給你的。謝謝你。”

“最近喜歡琢磨,人,為什么會在愛里彼此消磨?為什么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執念,過更自由的生活?我身邊的人每天都在爭搶舞臺中央的那個位置,暗中較勁誰簽了更好的舞團,上了更有知名度的節目,誰的粉絲數又漲了,誰的出鏡場次更多,誰的身價更高。他們這樣比較著。退回到生活里,比的標準就更難以衡量:誰嫁給了有錢人,誰住進了更寬敞的房子,誰的父母在關鍵時候更能借上力。我常常不自覺地陷入種種比較之中,想抽身出來卻無比困難。”

“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忘記這些,好像我又是一個完整的、磊落的人了。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們是會被踐踏到泥土里的人吧,我就是那個千夫所指、背負罵名的對象吧。可若等到哪一天,我們彼此厭倦了,覺得可以終結了,干干脆脆轉身離開,我也不會有任何悔意。希望你也一樣。”

“我在等你。不必久留,只一面即可。請回答我。”

“你真的走了嗎?”

這不是我!

我腦袋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幾乎站不穩。她看我臉色發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臉上浮現的神態混雜著憤怒、不解和將信將疑的落寞。

“這不是我寫的郵件。”

“不是你?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你和他有事。你身上有他的氣息,我嗅覺一向敏銳,你騙不了我的。”

“真不是我,我不會跳舞,從來沒拿過什么獎。”

“那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我家樓下的公園里?我很早之前就觀察過你,你從來不急著做生意,也不和人家講話,畫畫的時候心不在焉。給小龍畫像的時候,你一直很慌張,我沒說錯吧?”

冥冥之中我被一連串的偶然推到了懸崖邊上。是時候離開了。

“你自以為了解他吧。”她側過身,堵住門,“女人都是這樣,自以為了解一個男人,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寵上天,然后偷偷等他回饋。最后得了什么呢?”我感到呼吸困難,衣帽間不大,混雜著香水和皮革的氣味。她沒有放過我的意思。“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他除了一箱子舊衣服,什么都沒有。你都想象不到吧?一年夏天,洪水把他家的舊瓦房卷跑了,我陪他回去,他蹲在泥地里失神落魄,哭都哭不出來。你肯定沒見過他那個樣子。最后是我靠一份工作,單憑蠻力把他撈回來,養活孩子,撐起這個家。他把閃光的一面都給了外人,我是替他收拾殘局的那個人。”

“你不用這樣。”

“家務做到崩潰、孩子顧不過來的時候,我也問自己為什么這樣。我沒做錯什么,為什么偏偏這樣?后來我想通了,就是因為沒做錯什么,才變成這樣。”她的眼睛是蒼老的,近看像是受盡了時間的折磨。

“他失蹤了。快兩個月了。”

“什么叫失蹤了?”

“手機丟在家里,除了穿走一雙運動鞋,一套棒球衣,什么都沒帶,皮夾、銀行卡、鑰匙也沒拿。我翻了他手機里的通訊錄,一個人也不認識。報了警,警察上門調查了一番。”

“然后呢?”

她搖頭,然后死死盯住我。我懵了。過去這段時間,我努力擺脫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破天荒開始買菜,學習烹飪,每天花兩三個小時研究新菜品,換回自己的口味。除了教學和謀生需要,我不再作畫,因為只要拿起筆,眼前就會出現你品評畫作的樣子。面試時被問及大學對自己影響最深的事,我第一時間想起的是你教會我什么是荒誕幽默,什么是冷峻熾烈,何時借助色彩和線條的技巧做個旁觀者,何時又將自己交融其間。每晚我強迫自己快速入睡,斷絕夢境,頻繁更新社交網絡的狀態。我刻意展現快樂和成功,與其說是為了更快地自我修復,不如說是潛意識里認為你還在,還在某處窺視著我。

她眼神松弛下來,噗嗤一聲笑了。剛開始只是喉嚨深處的咕嚕聲,之后是嘴唇間無意義的振動,然后爆發出類似于劇烈咳嗽之后的干嘔,她大笑起來,從瘦削身體里擠壓出來一團風暴。我逃也似的一把拽開門把手,胡亂蹬進鞋子,一瘸一拐跑下了樓梯,一路狂奔。春寒料峭,公園里的樹剛冒新芽,粉色的綠色的紫色的黃色的,喜鵲在枝頭間跳躍,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穿著棉服圍坐在長椅上,瞇著眼睛曬太陽。回憶起來,我的生活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徹底垮塌的,之前的都只是玩笑般的預演。

小龍給我打了幾次電話,和他媽媽一樣到我的住處截我,想讓我繼續教他畫畫,我躲藏,拒絕,搬家,只差當面戳穿真相。他短信里道歉說自己不夠用功,我沒回。我還能說什么呢?他年紀還小,會很快痊愈、忘記。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不到五年,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出過書,辦過展覽,為國內知名雜志和報刊寫過藝術評論,上過電視,給電影團隊做過美術設計。無論到哪里,我總忍不住在人群里尋覓,說不上是想找你,還是想找到那個跳芭蕾舞的女孩。

再后來,一向蠻橫的母親生了病,住進加護病房,我推掉所有活動和應酬,回家照料。半年后母親過世,我仿佛又死過一次。從老家回來后,因為再也沒辦法直視自己寫下的文字,畫的潦草線條,就將工作室交給了原先的同事,自己索性轉了行,到一家培訓機構做市場。看著家長一茬茬將孩子送進來,學些考試技巧,然后歡天喜地接走。那些孩子和小龍都不一樣,他們知道怎么討人喜歡,怎么用乖巧和聰明討好老師和家長。他們的積極和勤奮混雜著一層油膩膩的欲望。他們渴望被更多人認可,渴求成功,為達目的可以犧牲友誼、自由甚至是人格。你或許會問,小孩子哪里有人格?他們不僅有,而且表現得清晰、強烈。終日和這群孩子和家長打交道,我常常分不清他們的精進究竟掩蓋了我的頹喪,還是助長了我的自我懷疑。總之我的低落如野草般瘋長。

我該怎么和你解釋發生的一切呢?我去過你的公司,摸索著找過你兒時的村莊,去過那間熟悉的畫室樓下,也進過你家。我認識了你的妻子和孩子,珍藏過一幅你送我的畫,還有一本待還的哲學書。

畢業后,我和周南徹底斷了聯系,只聽說他父母安排他去了美國,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個州、哪座城市,在做什么。

我每天和旋轉中的陀螺一樣繁忙,也試圖逼近諸種真相;我曾游走在藝術的邊界,最終舍棄藝術而去。不管多么歆羨別人畫中的明亮色澤和坦蕩的線條,我始終沒能再拿起畫筆。

雷聲再次炸響,美術館里的燈光暗了一下,又迅速恢復光明。夜幕降臨,人潮褪去,我在空蕩的美術館長久枯坐,等眼淚停止,等大雨停歇。

20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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