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像灰色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在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陳光沒有低頭,沒有回頭。他背對著那扇隔絕了風暴與掌聲的厚重隔音門,背對著那個剛剛用琴聲撕碎他又漠然佇立的男人,大步走向出口。
走廊空寂,溫暖的燈光落在他沾著淚痕、灰塵和一絲血漬的臉上,落在他洗得發白、后背依舊帶著隱痛的工裝上,落在他挺直的、不再佝僂的脊背上。每一步踏在光潔的地面,都發出清晰而沉穩的回響,像某種無聲的宣告。外面城市的夜風帶著初冬的寒意,卷著細碎的塵埃撲在他臉上,激得他微微瞇了下眼。那點寒意,卻奇異地讓他胸膛里翻騰的、被冰火反復淬煉過的情緒,沉淀下來,變得異常清晰和堅硬。
他不需要答案了。
那個“江嶼”是誰,為什么這么做,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陳光,還活著。用自己的方式活著。
他騎上那輛傷痕累累的小電驢,擰動電門。引擎發出低沉的嗚咽,載著他和他此刻異常平靜的心,駛離了燈火輝煌的文化中心,駛離了那個充斥著藝術、掌聲和冰冷實驗的華麗牢籠,重新匯入屬于他的、灰撲撲的現實洪流。
回到“老城根”那間冰冷的水泥盒子,推開薄鐵門。房間里依舊彌漫著灰塵和封閉的氣息。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夜光,徑直走到角落。
那臺黑色的、廉價的舊電子琴,沉默地立在陰影里。
陳光在琴凳上坐下。黑暗中,他伸出手,指尖準確無誤地落在冰冷的塑料琴鍵上。觸感廉價而堅硬。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瘋狂地捶打,也沒有小心翼翼地試探。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灰塵和寒夜味道的空氣沉入肺腑。
然后,他按下了中央C。
“嘀——”
干癟的電子音響起,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接著是“唻——”
“咪——”
“發——”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每一個音符都按得清晰、穩定。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回憶著林晚教過囡囡的位置,回憶著那本《兒童鋼琴啟蒙》上簡單的圖示。單調的音符一遍遍重復,不成調,卻異常堅定。
后背的酸脹感隨著抬手而傳來,但他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汗水從額角滲出,滑過臉頰,滴落在琴鍵上,留下小小的水漬。他不管。他只專注于指尖下的觸感,專注于那干癟卻真實的聲音——屬于他自己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了下來。小屋陷入徹底的寂靜。窗外的夜光流淌進來,給那臺廉價的電子琴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銀邊。
他站起身,沒有立刻休息。他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那扇總是緊閉的、積滿灰塵的窗簾!
“嘩啦——”
清晨微弱的、帶著涼意的天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入!瞬間驅散了房間里的黑暗和沉悶!
光線有些刺眼,陳光下意識地瞇了瞇眼。他轉過身,看著角落里那臺在晨光中顯露全貌的舊電子琴。黑色的塑料外殼上布滿細微的劃痕,琴鍵邊緣有些磨損,指示燈微弱的紅光在明亮的光線下幾乎看不見。
他走過去,彎下腰,雙手用力,抱起了那臺沉甸甸的電子琴。塑料外殼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T恤傳來。他抱著它,一步一步,走到窗邊。
窗外,是“老城根”灰蒙蒙的屋頂,遠處是城市尚未完全蘇醒的模糊天際線。陽光正努力地穿透薄薄的云層,灑下幾縷淡金色的光柱。
陳光小心翼翼地將那臺舊電子琴,放在了窗臺上。正對著那緩緩明亮起來的晨光。
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黑色的塑料琴殼上,照亮了上面的每一道劃痕和灰塵。也照亮了那排磨砂質感的、黑白分明的塑料琴鍵。
他后退一步,靜靜地看著。
那臺耗盡了他所有積蓄、發出干癟噪音的廉價樂器,此刻靜靜地躺在陽光里,像一個沉默的、笨拙的戰士,終于卸下了夜的偽裝,坦然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它不美,不高貴,甚至有些丑陋。但它真實。它是他用自己口袋里最后的銅板換來的。是他陳光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聲音。
陽光溫暖地包裹著它,也包裹著站在窗前的陳光。他臉上未干的淚痕在光線下清晰可見,嘴角的破口,手背的傷痕,工裝外套上的污漬……所有的狼狽,都在晨光中無所遁形。
但他站得筆直。
背對著身后那個依舊冰冷、簡陋、充滿了生存壓力的房間。
面朝著窗外那片雖然灰暗、卻正在逐漸明亮起來的天空。
晨光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射在身后光潔的水泥地上。那影子,不再佝僂,不再瑟縮,像一把沉默的、剛剛從烈火與冰水中淬煉而出、雖然布滿傷痕和銹跡、卻終于擁有了自己形狀和重量的——鈍劍。
陽光,無聲地,堅定地,灑滿了整個窗臺。
卷尾語:
*無人粥溫,自暖肺腑;*
*一碗羹湯,可渡寒霜。*
*鈍劍新發于硎,*
*琴鍵喑啞,*
**卻震響了自己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