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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裁云記

  • 顏色錄
  • 青木郭
  • 15180字
  • 2025-06-06 14:52:13

柳鎮(zhèn)的日子,像鎮(zhèn)口那架老水車,吱吱呀呀,不緊不慢地轉(zhuǎn)。青石板路被無數(shù)雙腳底板磨得油光水亮,兩旁是擠擠挨挨的鋪面,米鋪的簸箕里新谷金黃,醬園的大缸飄出咸鮮的陳香。白墻黑瓦的屋檐下,掛著些褪色的幌子,其中一塊靛藍的布,用銀線繡著兩個清瘦的字:“裁云”。

這是林裁縫的鋪子。鋪子不大,臨街一扇木格窗,推開便是他的天地。一架老縫紉機,一張寬大的案板,上面永遠鋪著各色布料,散著粉片、尺子和剪子。林裁縫五十出頭,身量清瘦,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鏡片后的眼神安靜得像后院的古井。他話少,手指卻靈巧,針腳走得細密勻稱,如同他沉默而規(guī)整的日子。

鋪子后頭連著個小院,院里有棵老桂花樹。樹下常坐著一個少年,叫青山。青山是林裁縫的徒弟,十五六歲,正是抽條的年紀,像院角那幾竿新竹,帶著點青澀的韌勁兒。他跟著師傅學手藝,也學著師傅的沉默。大部分時候,鋪子里只有縫紉機“噠噠噠”的輕響,像時間在細密地縫補著什么。

這天午后,陽光懶懶地透過木格窗,在案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裁縫正低頭給一件新做好的青布長衫鎖扣眼,針線在他指尖穿梭,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青山在一旁熨燙一塊湖藍的綢料,蒸汽氤氳,帶著熨斗的微熱。

“吱呀——”鋪子那扇老舊的木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陣微涼的風。一個身影立在門口,逆著光,輪廓有些模糊,只隱約看出是個年輕女子。

林裁縫抬起頭,扶了扶老花鏡。青山也停下了手里的熨斗。

那女子邁步進來,光影在她身上流動。她約莫二十出頭,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月白斜襟衫,下身是條半舊的藏青布裙,烏黑的頭發(fā)松松挽在腦后,斜插著一支磨得發(fā)亮的木簪。臉是素凈的,沒什么脂粉氣,一雙眼睛卻像含著露水的黑葡萄,清亮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疲憊。她手里抱著一個布包,小心地護著。

“林師傅,”她的聲音不高,帶著點綿軟,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想麻煩您……改件衣裳。”她將懷里的布包輕輕放在案板上,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林裁縫沒說話,只微微頷首,示意她解開包袱。

布包打開,是一件男子的長衫。料子是上好的湖縐,藏青底色上隱隱流動著暗紋,只是顏色有些舊了,衣襟和袖口磨損得厲害,尤其胸前,有一大塊深色的、難以徹底洗去的污漬印記,像是潑灑的陳墨,又像凝固的血痂。衣裳疊得整整齊齊,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沉重。

青山也湊近了些,看清那件舊衣,心頭莫名地一緊。這衣服,透著一股不屬于這個安靜午后、不屬于這個尋常裁縫鋪的氣息。

女子纖細的手指撫過那陳舊的污漬,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林裁縫,那雙清亮的眸子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極力壓抑著,聲音更輕了些:“是我……我哥留下的。他……不在了。”后面三個字,她說得極快,幾乎含在唇齒間,卻像石子投入古井,在寂靜的鋪子里激起無聲的回響。“他生前最愛這件衣裳。我想……把它改改,改成我能穿的樣式。”她頓了頓,補充道,“料子還好的,就是舊了,破了。”

林裁縫的目光落在長衫上,又移向女子蒼白的臉。他沉默著,伸出瘦長的手指,輕輕拈起那件舊衣的一個衣角,摩挲著那磨損的邊沿和深色的印記。他的動作很慢,很仔細,像是在觸摸一段塵封的往事。那“噠噠噠”的縫紉機聲不知何時已徹底停歇,鋪子里靜得能聽見窗外老水車單調(diào)的吱呀聲。

過了許久,林裁縫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緩,像拂過老桂樹的微風:“料子是好料子,可惜了這污損……要改,得費些功夫。”他沒有問“不在了”的緣由,也沒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一個關于布料和手藝的事實。

“我知道,”女子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只要能改,多久都行。工錢……”她似乎有些局促。

林裁縫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不急。先放著吧,我得想想怎么弄。”他小心地將那件帶著沉重印記的舊衣重新疊好,沒有再看那女子,目光投向窗外被屋檐切割出的一方藍天,仿佛在丈量那無形云朵的尺寸。

青山站在一旁,看著師傅沉默的側(cè)影,又看看案上那件舊衣,再看看女子單薄的身影和那雙盛著太多不明情緒的眼睛,心頭那股莫名的沉重感愈發(fā)清晰了。這安靜的午后,因為這件舊衣的到來,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悄然改變了。

那件湖縐長衫靜靜地躺在寬大的案板上,像一片沉重的夜色。深色的污漬在午后斜射的光線下,顯出一種不祥的粘稠感。女子走后,鋪子里那股無形的沉重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來,壓著空氣。縫紉機再沒響起“噠噠”聲。林裁縫只是站著,花鏡后的目光膠著在那片污漬上,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案板上散落的粉片,細白的粉末簌簌落下。

青山不敢多問,默默地把熨斗放回爐子上溫著,自己拿起一塊邊角料練習鎖扣眼。針尖扎進布里,又拔出來,細線在指間穿梭,他卻覺得自己的心思也像那線,纏纏繞繞,總繞不開案上那件舊衣。那個女子低垂的眼簾,微顫的手指,還有那句含在唇齒間幾乎聽不見的“不在了”,像水底暗生的水草,纏住了少年人的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林裁縫才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他摘下老花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戴上。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這個動作本身能帶來某種安定。然后,他伸出手,極其小心地重新展開那件長衫,指尖懸在污漬上方一寸,最終沒有落下。

“青山,”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些,像蒙著一層舊布,“去后院,把曬著的皂角和生豆?jié){渣拿進來。”

青山應了一聲,快步去了。后院天井不大,陽光正好,那棵老桂樹的影子投在地上,枝影婆娑。墻角曬著幾簸箕深褐色的皂角莢和一小盆壓干了水分的生豆?jié){渣,散發(fā)出混合的、略顯苦澀的草木氣息。青山端著東西回來,見師傅已經(jīng)打了一盆清水放在腳邊。

林裁縫先用一把小刷子,蘸了清水,極其輕緩地、只潤濕污漬邊緣的一小圈,仔細避開那最濃重的核心部分。水洇開一點,顏色似乎更深了。他并不急躁,換了根細竹簽,挑起一小塊濕潤的皂角莢內(nèi)瓤,在那洇濕的邊緣,像描花一樣極輕極慢地點著、涂抹。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接著,又取了一小撮雪白的生豆?jié){渣,輕輕敷在皂角涂抹過的地方。

“老法子,”林裁縫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青山聽,“對付陳年舊漬……不能硬來,得一點點兒往外拔。”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手下那片深色區(qū)域。

敷了一會兒,他用一塊極細軟的白棉布,輕輕吸掉敷料和浮起的些許污色。如此反復,潤濕極小范圍,涂抹皂角瓤,敷豆?jié){渣,吸拭……時間在這樣微小而重復的動作里悄然流逝。案板上的光影拉長、變淡。那深色的污痕,似乎真的被這極致的耐心消磨掉了一圈極其細微的邊緣,露出了底下原本藏青底色的絲縷,但也僅此而已。那核心的、最頑固的部分,依舊像一塊沉甸甸的烙印,頑固地釘在光滑的湖縐上,無聲地訴說著它無法被輕易抹去的過往。

林裁縫的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停下手,直起身,看著那件衣服,眉頭微蹙。這不是尋常的污漬,它浸得太深、太久了。他輕輕搖頭,把那些用過的棉布和敷料攏到一邊。

“先這樣吧。”他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晾一晾。不能急。”

他把處理過的地方小心地攤開,避免折疊,讓那濕痕在流動的空氣中慢慢陰干。鋪子里彌漫著皂角和生豆的淡淡氣息,混著舊衣料本身散發(fā)的、微涼的陳舊味道。

第二天,日頭升得老高。鋪子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還是那個女子。她換了一件洗得更白的衫子,頭發(fā)依舊用木簪挽著,只是眼底的疲憊似乎更深了些。她手里提著一個小小的竹編食盒。

“林師傅。”她聲音輕輕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案板。看見那件長衫被小心地攤開著,污漬處似乎有了些微的變化,她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您費心了。”她把食盒放在門邊一張小凳上,“家里自己做的……青團子,不值什么,給您和這位小哥嘗嘗。”她看了一眼旁邊的青山,眼神里帶著感激和一絲局促。

“不必客氣。”林裁縫語氣平淡,目光掃過食盒,又落回衣服上,“這污漬,年深日久,又浸得透,一次兩次怕不行。得慢慢來。”

“我明白。”女子連忙點頭,手指又習慣性地絞住了衣角,“多久都行……我不急的。只要……只要能改。”她最后幾個字說得有些艱難,仿佛“改”這個字本身,承載了太多她說不出口的期望。

林裁縫沒再說什么,只“嗯”了一聲。女子站了片刻,似乎想再說什么,終究沒有開口,只微微躬了躬身,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陽光在她月白的背影上跳躍,像一層薄薄的、易碎的釉。

青山送她到門口,看她纖瘦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拐角處青磚墻的陰影里。他回身,看見師傅已經(jīng)打開了那個食盒。里面是幾個碧綠油亮的糯米團子,墊著新鮮的箬葉,散發(fā)出艾草清新的微苦香氣和豆沙的甜糯。林裁縫拿起一個,遞給青山。

青山咬了一口,軟糯清甜,豆沙溫潤細膩。可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滋味里,也摻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那件舊衣的微涼和沉重。他抬頭看師傅,林裁縫也拿著一個青團,卻沒有吃,只是望著門外女子消失的巷口,花鏡后的眼神深遠,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沒看。陽光穿過木格窗,在他清瘦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鋪子里又只剩下老水車吱呀吱呀的單調(diào)聲響,在寂靜里打著轉(zhuǎn)。

那件湖縐長衫在案板上陰干了兩日。林裁縫每日清晨都會去看一眼,指尖極輕地拂過污漬處理過的邊緣。那圈深色,似乎又向外褪了極其細微的一線,露出更多原本藏青的絲縷光澤,可核心那團濃重的暗影,依舊盤踞著,像一塊無法消融的淤血。

第三日清晨,天陰著,空氣里飽含著水汽。林裁縫早早起來,在后院支起一個舊銅盆,生起一小爐炭火。他吩咐青山:“去庫房,把那塊老皂石和明礬找出來。”

東西取來。林裁縫將老皂石在粗糙的石板上細細地磨,磨出乳白粘稠的石漿,滴入溫熱的清水里。又取了幾粒明礬,在碗底研成細粉,撒入石漿水中攪勻。他端詳著那盆溫熱的、泛著泡沫的液體,像在審視一味古老的藥引。接著,他極其小心地,只將那污漬最外圈已經(jīng)處理過、顏色稍淺的部分,浸入這溫熱的皂石漿水中,用指尖極輕地、一圈圈地揉按。動作輕緩得如同觸碰蝴蝶的翅膀。

“師傅,”青山忍不住開口,看著那盆渾濁的液體,“這……能行嗎?”他總覺得那團污漬像是有生命的,頑固地盤踞著。

林裁縫沒抬頭,聲音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試試。皂石性子溫和,明礬收斂固色,對付浸得深的舊跡……總得一樣樣試過去。”他頓了頓,補充道,“像這日子,急不得。”

水盆上方氤氳起淡淡的白氣,混合著皂石特有的微澀氣息。林裁縫專注的神情倒映在渾濁的水面上。他揉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小心地將那部分提起,用清水漂去浮沫。濕漉漉的湖縐布料在陰翳的天光下,那處理過的地方,顏色似乎又清亮了一些,與核心頑固的暗沉界限分明了些許。然而,那最濃重的部分,依舊巋然不動。

林裁縫用干凈軟布吸去水分,將長衫重新攤開在案板上晾著。他直起身,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腰背,目光落在污漬核心那深沉的印記上,眉頭鎖得更緊了。這不像墨,不像油,倒像是……

午后,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鋪子的青瓦屋檐。雨聲織成一張細密的網(wǎng),把整個柳鎮(zhèn)籠在一種濕潤的寂靜里。青山在案前練習裁剪,心思卻總被那件舊衣牽扯著。他拿起那把鋒利的裁衣剪,走到案邊,鬼使神差地,將剪刀尖湊近了那污漬最深處,想借著窗欞透進的微光,看得更真切些。光線昏暗,那深褐色的印記在潮濕的空氣里,仿佛洇開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陳年的腥氣。

剪刀尖無意識地輕輕刮過一處污漬邊緣翹起的、極其細微的布絲。就在那一瞬,青山的手指猛地頓住了。他瞪大了眼睛,湊得更近,幾乎屏住了呼吸。在那污漬最深、最硬的邊緣,被刮開的微小縫隙里,借著那點微弱的光亮,他看到了一線極其細微的、暗沉的紅——一種早已干涸凝固、滲透進每一根絲縷深處的、血的暗紅。

剪刀“哐當”一聲脫手,掉在青磚地上,聲音在寂靜的雨聲里顯得格外刺耳。

林裁縫正在后屋整理布匹,聞聲快步出來:“怎么了?”

青山臉色有些發(fā)白,指著那污漬深處,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師傅……您看、那里面……是、是紅的……”

林裁縫幾步走到案前,俯下身。他拿起青山掉落的剪刀,沒有去碰那污漬,而是用冰涼的剪刀尖,極其小心地,如同進行一場最精微的手術,撥開那被青山刮開的微小縫隙。渾濁的光線下,那抹凝固的、深沉的暗紅,像沉睡千年的化石突然蘇醒,帶著令人心悸的沉重,清晰地映入他花鏡后的眼底。

鋪子里只剩下雨打屋檐的沙沙聲,綿密不絕。

林裁縫握著剪刀的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他沒有說話,只是長久地、沉默地注視著那線暗紅。花鏡后的眼神,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起初是驚愕的漣漪,隨即是深深的悲憫,最后沉淀為一種沉重的了然。他緩緩直起身,將剪刀放在案上,動作很輕。

“是血。”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疲憊,“陳年的血。”

青山的心猛地一沉,那女子蒼白的面容和那句含混的“不在了”瞬間有了冰冷而殘酷的注腳。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林裁縫拿起案上一塊干凈的細棉布,沒有去擦拭那污漬,而是開始仔細地、一遍遍地擦拭那把剛剛觸碰過真相的剪刀。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要將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從冰冷的金屬上擦掉。陽光被厚厚的云層阻隔,鋪子里光線暗淡,只有他擦拭剪刀的細微聲響,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在一起,填滿了這方沉默而滯重的空間。

他擦了很久,直到那剪刀的鋒刃在幽暗中也能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寒光,才將它輕輕放回工具匣里。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攤開的湖縐長衫上,看著那片無法磨滅的暗紅印記,長長地、無聲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里,仿佛裹挾著太多無法言說的世事滄桑。

那線凝固的暗紅,像一枚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鋪子里濕漉漉的寂靜。雨還在下,敲打屋檐的聲音變得沉悶而粘稠。林裁縫花鏡后的目光,從那抹無法磨滅的印記上移開,緩緩掃過案板上散落的粉片、尺子,最終落在窗欞外灰蒙蒙的天色上。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嵌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疲憊。他沒有再看那件衣服,也沒有再看青山,只是轉(zhuǎn)過身,腳步有些滯重地走向后屋。

“師傅……”青山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把案板收拾干凈。”林裁縫的聲音從門簾后傳來,低沉得像蒙著厚厚的塵土,“那衣服……先擱著。”

青山默默撿起地上的剪刀,冰涼的金屬握在手里,方才觸碰到那線暗紅的寒意似乎還殘留著。他依言收拾了案板,將那件攤開的湖縐長衫小心地挪到一邊角落,用一塊干凈的白棉布輕輕蓋上,仿佛蓋住一個沉重的秘密。污漬的位置,在白布下微微凸起一個不規(guī)則的暗影。

雨絲沒有停歇的意思。鋪子里彌漫著布料、皂石和雨水混合的微涼氣味。林裁縫在后屋待了很久,只有窸窸窣窣整理布匹的聲音隱約傳來。青山坐在小板凳上,看著窗外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青石板路,行人稀少,偶爾有蓑衣斗笠的影子匆匆掠過。那女子蒼白的面容和她那句含混的“不在了”,反復在腦海里浮現(xiàn),此刻都染上了一層冰冷而刺目的紅。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平靜如水的柳鎮(zhèn)屋檐下,原來也藏著如此深重、無法言說的痛楚。

傍晚時分,雨勢稍歇。林裁縫掀簾出來,臉上看不出什么波瀾,只是手里多了一小包東西。他走到角落,輕輕掀開蓋在衣服上的白布一角,露出那片頑固的污漬。他打開紙包,里面是幾片曬干的、帶著奇異清香的草葉,還有一小塊顏色深沉的蜂蠟。

“燈芯草灰,和著陳年的蜂蠟,”林裁縫像是在對青山說,又像是自語,“試試能不能拔一拔這陳血的根。”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青山聽出了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意味。師傅把燈芯草葉在粗糙的陶碗里細細碾碎成灰綠色的粉末,加入少許溫水調(diào)成糊狀,又用指尖摳下一小塊深褐色的蜂蠟,在掌心里用力揉搓軟化。他將蜂蠟小心地敷在污漬最核心、顏色最深暗的部分,再用指腹蘸著燈芯草灰的糊,極其輕柔地覆蓋在蜂蠟之上。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言的超度。

夜色漸漸浸潤了鋪子。油燈點了起來,昏黃的光暈只夠照亮案板一角。那敷著灰綠色藥糊的污漬,在燈下像一個沉默的傷疤。林裁縫沒有離開,搬了張竹椅坐在旁邊守著,花鏡擱在案上,眼神在燈影里顯得有些空茫。青山也守在一邊,不敢出聲。時間在油燈細微的嗶剝聲和窗外檐滴的嘀嗒聲中,被拉得格外漫長。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林裁縫小心地揭開敷料。燈芯草灰糊已經(jīng)干結變硬,輕輕剝落下來,露出底下的湖縐布料。青山屏住呼吸湊近看。那核心的暗紅色,似乎……似乎真的淡了極其細微的一層!雖然依舊觸目驚心,但原先那種濃稠欲滴的粘滯感減弱了,更像是一塊深沉的舊痕,頑強地烙印在絲縷之間,卻不再帶著那種令人窒息的、新鮮的血腥氣。這變化微乎其微,若非日夜盯著,幾乎難以察覺,但在林裁縫和青山的眼中,卻如同黑暗里透進了一絲微光。

林裁縫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些許。他用軟布蘸了清水,極其輕柔地擦拭掉殘留的藥粉痕跡。那件長衫再次被小心地攤開晾著,污漬處暴露在清晨清冷的空氣中。

午后,青山被林裁縫叫到跟前。師傅把那件處理過的長衫折好,放進一個干凈的粗布袋里。

“你跑一趟,”林裁縫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wěn),卻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鄭重,“送去給那位姑娘。告訴她,污損已盡力處理,但印記太深,只能如此了。問她,還想不想改?若還想改,就帶回來。若……”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只是看著青山,“去吧,巷子盡頭,門口有棵老石榴樹那家就是。”

青山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幾分。他抱著那個裝著沉重秘密的布袋,踏出了“裁云”的門檻。雨后初霽,石板路濕漉漉地反射著天光,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他沿著窄巷往里走,兩邊是斑駁的青磚墻和高低錯落的屋檐。巷子越走越深,行人稀少,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響。

終于,在巷子最深處,他看到了那棵虬枝盤曲的老石榴樹,葉子被雨水洗得碧綠油亮。樹旁是一扇小小的、有些歪斜的木門,門環(huán)生了銹。門扉虛掩著一條縫。

青山站在門前,正猶豫著是敲門還是喚一聲,門縫里卻傳來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那哭聲很輕,像受傷的小動物在嗚咽,卻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嘔出來。哭聲被竭力地壓抑著,時斷時續(xù),更顯得凄涼無比。

青山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抱著布袋的手指微微發(fā)顫,幾乎能想象出門內(nèi)那女子單薄的肩膀是如何劇烈地聳動。那件浸透了兄長之血的舊衣,此刻在他懷中仿佛有千斤重。他想起了師傅的話,那句未曾出口的“若不想改……”此刻有了清晰而殘酷的指向。他站在那里,進退兩難,午后的陽光透過石榴樹的枝葉縫隙灑落下來,在他腳邊投下細碎晃動的光斑,卻驅(qū)不散門內(nèi)彌漫的濃重悲傷。那壓抑的啜泣聲,像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他的腳步,也纏繞著這柳鎮(zhèn)深巷里一段無人知曉的、徹骨的悲涼。

門內(nèi)的啜泣聲,像細密的針,扎在青山的耳膜上。他抱著那沉甸甸的布袋,站在老石榴樹斑駁的樹影下,進退維谷。陽光穿過枝葉,在他腳邊跳動,卻照不進那扇虛掩的門扉后濃稠的悲傷。那壓抑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一種掏空了心肺的絕望。

最終,青山還是輕輕叩響了門環(huán)。銹蝕的鐵環(huán)撞擊朽木,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門內(nèi)的哭聲驟然止歇,空氣瞬間凝固。片刻的死寂后,門被拉開一條更寬的縫隙。阿素的臉出現(xiàn)在門后,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眶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布滿了血絲,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她看見青山,明顯怔了一下,隨即飛快地低下頭,用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再抬頭時,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嘴角牽動得僵硬無比。

“是……是青山小哥啊……”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粗糲的砂紙磨過,“快……快進來坐。”她側(cè)身讓開,動作有些慌亂。

青山?jīng)]進去,只是把懷里的粗布袋遞過去,喉嚨有些發(fā)緊:“林師傅讓我送來的。他說……污損盡力處理過了,但印記太深,只能……只能這樣了。”他頓了頓,想起師傅的囑托,聲音低了些,“師傅問您,還想不想改?若還想改,就讓我?guī)Щ厝ァH簟?

話沒說完,阿素已經(jīng)一把接過了布袋。她的手指觸碰到布袋,微微顫抖著,仿佛那里面裝的是滾燙的烙鐵。她沒看青山,低頭緊緊抱著布袋,抱得很用力,指節(jié)都泛了白。她沉默著,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巷子里安靜極了,只有風吹過石榴樹葉的沙沙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臉上濕漉漉的淚痕還沒干透,但那雙紅腫的眼睛里,卻迸出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亮光,像暗夜里驟然點起的微火。

“改!”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斬釘截鐵,“當然要改!麻煩小哥……帶回去給林師傅。”她把布袋又往青山懷里一推,動作快得幾乎有些粗暴,“跟師傅說,改成……改成我能穿的,素凈些的樣式就好。料子……料子還在就好。”最后一句,她說得極輕,像嘆息,又像是某種確認。

青山抱著再次回到懷里的布袋,感覺那沉甸甸的分量似乎又重了幾分。他看著阿素紅腫卻異常堅定的眼睛,點了點頭:“好。”他沒有再多問一個字,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阿素還站在門口,抱著雙臂,單薄的身影倚著斑駁的門框,像一株被風雨摧折過、卻依舊挺立著的蘆葦。陽光照在她半邊臉上,另一半?yún)s陷在老石榴樹濃重的陰影里。

回到“裁云”,林裁縫正坐在他那張舊竹椅上,對著案板出神。案板上空著,只有粉片在光線下泛著微白。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花鏡后的目光落在青山懷里的布袋上,沒有驚訝,似乎早已預料。

“她……怎么說?”林裁縫的聲音很平。

“要改。”青山把布袋輕輕放在案板上,像放下一件易碎的瓷器,“她說,改成她能穿的,素凈些的樣式就好。料子還在就好。”

裁縫的目光在布袋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粗布,看到里面那件帶著無法磨滅印記的舊衣。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案前,解開布袋,重新取出那件湖縐長衫。布料抖開的瞬間,那股微涼的陳舊氣息,混合著燈芯草灰和蜂蠟的余味,再次彌漫開來。那片經(jīng)過反復處理、顏色淡了些許卻依舊深沉的污漬,在案板上攤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舊傷疤,無言地袒露著。

林裁縫伸出瘦長的手指,這一次,不再是試探,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莊嚴的慎重,緩緩撫過衣料的紋理,掠過那片深色的印記邊緣,最終停留在磨損的衣襟和袖口。他的指尖帶著老繭,動作卻異常輕柔,像是在撫摸一段凝固的時間,感受著布料之下無聲的吶喊與沉寂的痛楚。

“知道了。”他最終只說了這三個字。沒有多余的情緒,卻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鋪子里漾開沉重的漣漪。他拿起案上那把磨得锃亮的裁衣剪,冰冷的金屬在光線下閃過一道微芒。剪刀鋒利的刃口懸在那片深色印記的上方,停住了。他凝望著那抹頑固的暗痕,花鏡后的眼神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對布料本身堅韌的尊重,有對手藝極限的清醒認知,更有對那深埋其下、無法言說的慘烈過往的悲憫與敬畏。

這不再僅僅是一件需要修改的舊衣,而是一段需要被小心拆解、重新編織的沉重生命。林裁縫握著剪刀的手,穩(wěn)定而有力,指節(jié)微微凸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鋪子里所有的沉重都吸入肺腑,然后,那冰冷的剪刀刃口,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決絕,終于落了下去。不是粗暴地剪開,而是極其精準地,沿著印記邊緣一絲未曾被污染的藏青絲縷,緩慢而堅定地劃下第一道口子。

“嗤啦——”

一聲極其細微的裂帛聲,在寂靜中響起,清晰得令人心悸。仿佛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撕開了一道縫隙。青山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看著師傅沉靜的側(cè)臉,看著那剪刀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無聲地雕刻著一段浸透了血淚的過往。窗外的老水車,吱呀,吱呀,依舊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仿佛在丈量著這重塑所需的、無比漫長的時光。

那聲細微的裂帛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鋪子里漾開無形的漣漪后,便沉入水底。隨后的日子,“裁云”里再聽不到“噠噠噠”的縫紉機輕響,只有剪刀在布料上行走時,偶爾發(fā)出的、極其克制的“嗤啦”聲,和布匹被小心撕開的“嘶嘶”聲。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意味。

林裁縫將那件湖縐長衫徹底拆解了。他像對待一件稀世的古物,用最薄、最鋒利的小刀片,耐心地挑開每一道細密的針腳。拆下的紐扣是青玉的,溫潤微涼,被小心地收進一個白瓷小碟里。衣襟、衣袖、前后片……原本屬于一個年輕男子的輪廓,被一點點分解,還原成一塊塊形狀各異、帶著深深淺淺歲月痕跡的湖縐碎片。最大的一片,便是承載著那片無法磨滅印記的前襟。

這塊前襟被單獨鋪在寬大的案板中央。深色的污痕,像一片凝固的、沉重的夜色,沉甸甸地壓在青白色的案板上。林裁縫花鏡后的目光長久地凝視著它。他不再試圖去清洗或淡化它,而是像在審視一幅古老的地圖,丈量著它的形狀、邊界,感受著它嵌入布紋深處的力度。他的手指,帶著老繭和歲月賦予的沉穩(wěn),輕輕撫過那印記的邊緣,仿佛在觸摸一道大地的溝壑,充滿了敬畏與悲憫。

接著,他拿出阿素后來送來的那塊素白細棉布。布質(zhì)柔軟,顏色純凈得像初冬的新雪。林裁縫將它鋪在湖縐碎片的旁邊。一舊一新,一深一淺,一個承載著無法言說的過往,一個象征著或許渺茫的新生。強烈的對比,讓鋪子里的空氣都顯得凝重起來。

青山在一旁看著。他看到師傅拿起粉片,不是直接在那塊帶著血痕的湖縐上下筆,而是先在那塊嶄新的白棉布上,用極細的粉線,勾勒出一件女子斜襟短衫的輪廓——肩線、袖窿、衣身。線條簡潔流暢。然后,師傅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沉重的湖縐碎片。他像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取舍,粉片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最終,那細白的粉線才極其謹慎地、避開了污痕最濃重的核心區(qū)域,小心翼翼地沿著印記邊緣相對“干凈”的紋理,勾勒出幾塊形狀——一塊略方的,可以做領口貼邊;兩塊狹長的,也許能嵌在袖口;還有幾塊更小的、不規(guī)則的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

剪刀的刃口,冰冷而精準地沿著粉線落下。每一次“嗤啦”聲響起,都仿佛切割開一段沉重的時光。碎片被一一取下。那塊最大、印記最深的湖縐,核心部分依舊留在案板上,像一個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口,沉默地裸露著。林裁縫沒有丟棄它,只是用一塊干凈的白布,極其鄭重地將它覆蓋起來,如同收斂一個逝者的遺容。

他開始拼湊。素白的新棉布是底子,是骨架。那些從舊衣上“搶救”下來的、帶著歲月磨痕和淡淡印記的湖縐碎片,如同補丁,被林裁縫用最細的針、最韌的線,一針一針,縫綴在這片潔白之上。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每一針都走得異常緩慢、異常用力。他縫得極其專注,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花鏡滑到鼻尖也渾然不覺。那些深色的碎片,如同舊日記憶的烙印,被巧妙地安置在領口、袖口這些不顯眼卻又至關重要的位置。它們的存在,不是為了掩蓋,更像是一種銘記,一種帶著傷痕的、小心翼翼的融合。

青山屏息看著。師傅的手,那雙能裁出最流暢線條、縫出最細密針腳的手,此刻卻微微顫抖著,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慎重。當一塊帶著磨損邊緣、顏色明顯深于新布的湖縐碎片被縫上潔白的肩線時,林裁縫的指尖停頓了一下,仿佛被那深色的紋理刺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繼續(xù)下針。那動作,像是在將破碎的過往,一片片重新鑲嵌進嶄新的生活里,笨拙,沉重,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鋪子里光線漸暗。油燈被點亮,昏黃的光暈只夠照亮案板這一方天地。燈影里,一件奇特的衣衫漸漸顯露出雛形。素白的底子,潔凈如雪,卻在領口、袖口這些邊緣,鑲嵌著幾塊顏色深舊、帶著歲月印痕的湖縐碎片。它們像礁石,固執(zhí)地從平靜的海面探出頭來,提醒著水面之下深藏的過往。新與舊,生與死,潔凈與污痕,如此突兀又如此必然地拼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帶著傷痕的美感。

林裁縫放下針線,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摘下老花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案板上這件半成的衣衫上,眼神復雜。那覆蓋著最大污痕的白布,依舊靜靜地躺在一邊,像一個沉默的句號。青山看著師傅疲憊的側(cè)影,又看看那件在燈下散發(fā)著奇異氣息的衣衫,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仿佛也壓上了一塊無法磨滅的印記。窗外的老水車,吱呀,吱呀,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仿佛在訴說著這世間無盡的、帶著傷痕的輪回。

油燈的火苗在燈罩里不安分地跳動,將林裁縫和青山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巨大而沉默。案板上,那件半成的衣衫在昏黃的光暈里靜臥著。素白的新棉布如同初雪,卻倔強地鑲嵌著幾塊深舊的湖縐碎片,如同從時光深處探出的礁石,帶著無法磨滅的磨損和印記。領口、袖口,這些本該柔軟服帖的邊緣,被那深沉的舊色勾勒出一種奇異的、帶著傷痕的輪廓。空氣里浮動著布料的微塵、燈油的微焦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來自舊衣深處的微涼。

林裁縫沒有繼續(xù)下針。他只是長久地凝視著這件衣衫,花鏡擱在一邊,眼神疲憊而深遠。青山站在一旁,連呼吸都放輕了,只覺得那衣衫上每一處拼接的縫隙,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掙扎與割裂。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暮色四合,鋪子里光線昏暗。林裁縫讓青山去叫阿素來試試尺寸。

青山再次踏進那條深巷,老石榴樹的葉子在晚風中簌簌作響。他叩響那扇歪斜的木門。門開了,阿素的身影出現(xiàn)在暮色里,依舊單薄,臉色卻比上次平靜了些,只是眼底深處那抹濃重的疲憊揮之不去。她默默跟著青山往回走,腳步很輕,像怕驚擾了巷子里沉睡的暮靄。

踏進“裁云”,昏黃的油燈照亮了案板中央那件衣衫。阿素的目光瞬間被攫住了。她站在門口,沒有立刻上前,只是定定地看著。素白的底子,深色的舊痕碎片……那件屬于她兄長的湖縐長衫的痕跡,被如此赤裸而突兀地鑲嵌在這片嶄新的潔白之上。她臉上的平靜像薄冰一樣碎裂開,嘴唇微微翕動著,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有胸口劇烈地起伏。她一步步走近案板,腳步有些虛浮,目光死死膠著在領口那片顏色深舊、邊緣磨損的湖縐碎片上——那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林裁縫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低沉而平緩,像在陳述一個關于布料的事實:“料子……只能這樣用了。舊痕太深,磨不掉,只能……避開最重的,剩下的……嵌進去。”他頓了頓,花鏡后的目光落在阿素蒼白的臉上,“試試吧,看尺寸合不合。”

阿素像是沒聽見。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沒有去碰那件衣衫,而是懸在半空,最終落在了領口那塊深色的湖縐碎片上。冰涼的、熟悉的觸感順著指尖瞬間蔓延上來。她猛地閉上眼睛,肩膀劇烈地抖了一下,仿佛被那冰冷的布料燙傷了靈魂。再睜開眼時,那雙漆黑的眸子里,翻涌著無法抑制的痛苦、茫然,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

“為什么……要留這些?”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沙啞,打破了鋪子里沉重的寂靜。她指著領口、袖口那些深色的碎片,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彎曲,“這些……這些臟的、舊的、帶著……帶著……”后面那個字,她終究沒能說出口,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留下深深的齒痕,“為什么不能全剪掉?!為什么要留著?!看著它們……就像……就像……”她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在喉嚨里,胸口劇烈起伏,像瀕死的魚。

她猛地抓起那件衣衫,動作粗暴得幾乎要把它撕裂。素白的布料在她手中揉皺,領口那片深色的湖縐碎片被她攥在掌心,用力地揉搓著,仿佛要將那頑固的印記和它背后沉重的過往一起揉碎、搓爛!她的動作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眼淚終于決堤,洶涌地滾落下來,砸在潔白的衣料上,洇開深色的水痕。她一邊用力揉搓著那片深色,一邊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整個人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破碎的葉子。

“阿素!”青山驚呼一聲,下意識想上前阻止。

林裁縫卻伸出手,輕輕按住了青山的肩膀,阻止了他。老人站在那里,花鏡后的眼神沉靜如深潭,沒有驚訝,沒有責備,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了然。他默默地看著阿素發(fā)泄般的動作,看著她將那件凝聚了他無數(shù)心血的衣衫揉皺、攥緊,看著她洶涌的淚水打濕新布。那揉搓的力道,那絕望的嗚咽,都像重錘,一下下砸在寂靜的空氣里。

阿素終于耗盡了力氣。她頹然地松開手,那件衣衫滑落在案板上,領口那片被她用力揉搓過的湖縐碎片,顏色似乎更深了些,皺巴巴地伏在潔白的底子上,像一個被強行按捺下去的、無法抹平的傷口。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從指縫里溢出,充滿了整個小小的鋪子。

油燈的火苗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縮成一團劇烈顫抖的暗影。林裁縫依舊沉默地站著,目光從滑落的衣衫移到蜷縮在墻角的阿素身上,再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那壓抑的哭聲:

“有些東西,磨不掉,也剪不凈。它就在那兒,像布上的印子,像骨頭里的刺。”他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淀的平靜,沒有波瀾,卻有一種沉重的力量,“避不開,那就……讓它在那兒。縫進去,帶著它……往前走。活著的人,總要往前走的。”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慢,很重。鋪子里只剩下阿素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和窗外無邊無際、沉默的夜色。那件揉皺了的衣衫靜靜躺在案板上,領口的深色碎片在昏黃的燈下,像一個沉默而永恒的詰問。

阿素壓抑的哭聲,像秋雨敲打殘荷,在鋪子里淅淅瀝瀝地響了好一陣,終于漸漸低下去,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她蜷縮在墻角,臉埋在臂彎里,單薄的肩膀依舊微微顫抖著。油燈的光暈只勉強照亮她一小片身影,更多的部分,沉在墻壁濃重的陰影里。案板上,那件被揉皺的衣衫攤開著,領口那片深色的湖縐碎片,在昏黃的光線下,像一個被粗暴對待后、依舊沉默的傷口。

林裁縫沒再說話,也沒動。他只是站在那里,花鏡擱在案上,目光沉靜地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藏著什么答案。鋪子里只剩下阿素細微的抽噎聲,和油燈芯偶爾爆出的嗶剝輕響。

青山只覺得空氣凝滯得讓人喘不過氣。他看看墻角蜷縮的身影,又看看案上那件承載了太多悲痛的衣衫,最后看向師傅沉默如山的背影。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沉甸甸的悲憫堵在胸口,讓他幾乎想逃開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不知過了多久,阿素的抽噎聲徹底停了。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淚痕狼藉,眼睛紅腫得厲害,眼神卻不再是之前的絕望和憤怒,而是一種近乎虛空的疲憊,像被暴風雨徹底洗劫過的荒原。她扶著冰冷的墻壁,一點點站起來,動作有些搖晃。

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落在案板那件皺巴巴的衣衫上。然后,她一步步地,極其緩慢地,挪了過去。腳步虛浮,像踩在云端。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尖再次觸碰到領口那片深色的湖縐碎片。這一次,不再是發(fā)泄般的揉搓,而是極輕、極輕地撫摸著那磨損的邊緣和微涼的質(zhì)感,帶著一種認命般的、近乎哀悼的溫柔。

“師傅……”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像砂紙磨過枯木,“……我試試。”

林裁縫緩緩轉(zhuǎn)過身。他沒有立刻應聲,只是走到案前,拿起那件衣衫。他的手異常穩(wěn)定,帶著老繭的指腹撫過那些被揉皺的地方,動作輕柔卻有力,一點點將布料展平。他拿起熨斗——那熨斗在爐子上溫著,此刻散發(fā)著恰到好處的微熱。沒有水汽,只用熨斗底部的溫熱,隔著一條薄薄的濕布,極其耐心地、一遍遍熨過那些褶皺。熨斗滑過素白的新棉布,也滑過那些深色的舊痕碎片。熱氣氤氳,帶著布料特有的微焦氣息。那些被粗暴對待的褶皺,在熨斗下一點點屈服、舒展,最終歸于平順。唯有那深色湖縐碎片上被揉搓出的細微紋路,依舊頑固地殘留著,像皮膚上無法褪去的細小疤痕。

林裁縫將熨燙平整的衣衫抖開,遞給阿素,動作帶著一種無聲的鄭重。

阿素默默接過。她背過身去,面對著墻壁的陰影,開始解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月白衫子。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遲滯的沉重。褪下舊衫,露出里面同樣洗得發(fā)白的內(nèi)襯小衣,肩胛骨的輪廓清晰地凸起,顯得異常單薄脆弱。

青山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臉頰微微發(fā)燙。林裁縫則轉(zhuǎn)過身,重新對著窗外,只留下一個沉默的背影。

衣衫的摩擦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過了好一會兒,那聲音停了。

青山聽到師傅低沉的聲音響起:“好了?”

“……嗯。”身后傳來阿素極輕的回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

青山這才慢慢轉(zhuǎn)回身。

阿素站在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穿著那件新改的衣衫。素白的細棉布襯得她臉色愈發(fā)蒼白,卻也奇異地柔和了她眉宇間殘留的凄苦。斜襟的樣式簡潔合身,勾勒出她清瘦的肩線。而最觸目的,是領口、袖口那些鑲嵌其上的、顏色深舊的湖縐碎片。它們像一道道無法愈合的舊疤,清晰地烙印在這片新生的潔白之上,無言地訴說著過往的慘烈與沉重。尤其是領口那片,緊貼著她纖細的脖頸,深沉的舊色與她蒼白的皮膚形成刺目的對比。

阿素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片帶著磨損痕跡的深色布料。她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風雪摧折過、重新站直了身體的小樹。油燈的光在她身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一半明亮,一半依舊陷在深沉的黑暗里。新衣的素白映著她蒼白的臉,舊布的深痕映著她眼底無法散盡的哀傷。新與舊,生與死,潔凈與創(chuàng)痕,在她單薄的身軀上達成了某種驚心動魄的、帶著悲愴意味的平衡。

林裁縫終于完全轉(zhuǎn)過身來。他拿起案上的老花鏡戴上,目光從阿素的頭頂,緩緩移到衣襟,再落到袖口,最后停駐在她低垂的眼睫上。他看得極其仔細,像是在檢視一件傾注了所有心血與掙扎的作品。花鏡后的眼神深邃,沒有評判,沒有安慰,只有一種沉甸甸的、穿透了所有表象的了然。

“尺寸……還合身?”他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依舊是平板的調(diào)子,問著一個裁縫最該問的問題。

阿素抬起頭。眼眶依舊紅腫,但那雙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的激烈情緒已經(jīng)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她輕輕點了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

“合身。”她的聲音很輕,像飄落的羽毛,落在鋪子滯重的空氣里。

林裁縫也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他走到案板邊,拿起一塊邊角料和粉片,似乎準備開始新的活計,但那動作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習慣。

阿素又站了片刻,手指依舊摩挲著袖口的舊痕。然后,她慢慢解開了斜襟最上面的一顆盤扣——那是用拆下的青玉扣改成的,溫潤微涼。她脫下這件沉重的新衣,動作很慢,很小心,仿佛卸下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副無形的、千鈞重的枷鎖。衣衫離體的瞬間,她似乎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她將衣服仔細地疊好,放在案板上,對著林裁縫的背影,深深地、無聲地鞠了一躬。動作帶著一種透支了所有力氣的疲憊和感激。直起身后,她默默地穿回自己那件半舊的月白衫子,系好布扣。那洗得發(fā)白的顏色,此刻竟顯出幾分令人心安的尋常。

她沒再說話,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案上那件疊好的新衣,目光復雜得難以言喻。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腳步依舊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裁云”的門檻,融入了外面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鋪子里只剩下油燈嗶剝的輕響,和案板上那件疊得整整齊齊、卻散發(fā)著無形沉重氣息的衣衫。青山看著師傅依舊沉默的背影,又看看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覺得心頭那股沉甸甸的悲憫,仿佛也隨著阿素的離去,沉淀進了這間小小的裁縫鋪,成為了這吱呀作響的老水車、這斑駁的案板、這昏黃的油燈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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