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鳴器的尖叫還殘留在耳蝸深處,像一根冰冷的針。鄰省倉庫那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塵土和死亡氣息,頑固地粘附在我的鼻腔和肺葉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刺痛。右臂的槍傷在顛簸的回程中持續鈍痛,此刻坐在辦公室里,那疼痛仿佛有了生命,隨著每一次心跳,向肩膀和脊椎蔓延,提醒著我鬼見愁冰潭下的殘酷,也嘲弄著剛剛經歷的挫敗。
失敗。
這個詞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口。屏幕上,鄰省倉庫的現場照片刺眼地排列著:撲倒在塵埃里的“大個子”尸體,后心那個精準、冷酷的接觸式射擊傷口;散落在地、空空如也的襯著黑絨的箱子;還有,在強光手電照射下,躺在厚重灰塵中、邊緣銳利、泛著幽綠暗芒的那枚銅銹碎屑——與博物館通風管道里發現的那枚,如同雙生子。
最刺眼的,是證物袋里那部老舊的按鍵手機屏幕照片。電量耗盡的紅色警示燈下,草稿箱里那三個冰冷的字,像三顆淬毒的釘子:
>戈已送
戈已送。
青銅戈,承載著未知秘密與血腥歷史的國寶,就在我們眼皮底下,被“貔貅”用一枚碎屑、一條人命作為代價,完成了交接。無聲無息,干凈利落。我們興師動眾,警笛撕裂夜空,特警如臨大敵,最終卻只包圍了一座空墳,一具被遺棄的軀殼。那個“大個子”,那個被畫像為“任務導向”、“無聊等待”的冰冷工具人,他的價值在“戈已送”三個字發送(或者僅僅是草擬)的瞬間,就已耗盡。他的死亡,是程序設定好的垃圾清理。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那枚貔貅銅錢。它此刻沉寂得如同死物,金屬的冰冷透過布料滲入皮膚,背面的獸首徽記仿佛也失去了那晚在實驗室感應到“信標”時的幽光。它曾是指引深淵的坐標,如今卻更像一個沉默的嘲笑者。我們以為抓住了“貔貅”的尾巴,布下了天羅地網,結果只是被對方牽著鼻子,看了一場精心編排的處刑秀。
“信鴿”趙海呢?那個被腐蝕、被利用的前古籍修復技師?他的銀行流水記錄著那筆可疑的海外匯款,證明了他的背叛,卻也成了他存在的最后痕跡。人間蒸發,如同從未存在過。
“李隊。”小張推門進來,臉色比我還難看,手里拿著幾份剛打印出來的報告,腳步都帶著一股壓抑的沉重。“鄰省那邊發來了倉庫現場的初步勘驗報告,還有……法醫對‘大個子’的初步尸檢。”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放下。聲音有些發澀:“有什么新發現?除了告訴我們那家伙死得干脆利落,一擊斃命,用的是專業手法,以及現場除了我們和灰塵,毛都沒有?”
小張把報告放在桌上,手指點在尸檢報告的某一頁。“是,死亡原因和方式符合判斷。但法醫在清理尸體衣物時,在他工裝內襯靠近胸口的位置……發現了這個。”
他的指尖下,是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大個子”那件深色工裝的內襯布料,靠近心臟的位置。上面,用某種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字。那顏色,在強光下呈現出一種不祥的、近乎凝固的深褐色。
血。
那是一個用血寫成的字。
字跡潦草,筆畫扭曲,帶著一種瀕死的痙攣感。像是用盡最后力氣留下的印記。
那個字是——
鴿。
“鴿?”我猛地坐直身體,牽扯到右臂傷口,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卻壓不住心頭的寒意。“信鴿的鴿?”
“對!”小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法醫確認,是死者的血。書寫時間……推測就在他中槍后,瀕死前的極短時間內。位置非常隱蔽,如果不是仔細剝離衣物檢查內襯,幾乎不可能發現。”
“鴿”……
趙海!那個消失的“信鴿”!
這個血字,是“大個子”臨死前留下的?他想說什么?指向誰?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這個血字,不是指向別人,正是指向他自己和趙海!或者說,指向他們共同的命運。
“大個子”是執行者,是“刀”。趙海是提供通道的“信鴿”。任務完成(戈已送),“刀”被回收(滅口),“信鴿”……下場會如何?
“立刻聯系鄰省!”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急迫,“讓他們重新梳理趙海的所有社會關系!尤其是他失蹤前最后接觸的人!銀行流水、通訊記錄、監控……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重點查!他失蹤前,有沒有異常的舉動?有沒有可能被脅迫?或者……他是不是也像這個‘大個子’一樣,在某個我們還沒發現的角落,已經……”
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后面的話我沒說出口,但小張的臉色瞬間煞白,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趙海這條線,很可能已經徹底斷了。“貔貅”對無用棋子的清理,從不拖泥帶水。
“‘鴿’……”我盯著照片上那個扭曲的血字,仿佛能感受到書寫者指尖的冰冷和絕望。這不僅僅是一個身份標識,更像是一份用生命寫就的控訴,一個指向黑暗深淵的箭頭。它想告訴我們什么?是趙海已經遭遇不測?還是……趙海并非唯一的“信鴿”?或者,這個“鴿”字,另有所指?
混亂。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將我淹沒。對手像一團無形的、流動的陰影,每一次我們以為抓住了實體,它都會從指縫中溜走,只留下一個充滿嘲弄的標記——一枚銅銹碎屑,一條“戈已送”的短信,一個用血寫就的“鴿”字。他們深諳此道,玩弄人心,將毀滅和線索一同拋下,讓你在憤怒與困惑中迷失方向。
我疲憊地閉上眼,倉庫里那濃重的死亡氣息似乎又涌了上來,混合著銅銹特有的、如同古墓深處散發出的陰冷氣味。右臂的疼痛頑固地存在著,成為身體里唯一真實的坐標。
就在這時
口袋深處,那枚沉寂了許久的貔貅銅錢,毫無征兆地……動了一下。
不是錯覺。
不是顛簸。
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震顫感,透過布料,精準地傳遞到我的指尖。仿佛沉睡的獸首徽記被無形的電流刺中,猛地抽搐了一下。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觸感,如同一條細小的毒蛇,沿著我的手指、手臂,瞬間竄上脊背!
嗡!
耳畔似乎響起了一聲極其短暫、極其尖銳的嗡鳴,超越了人耳的正常頻率,更像是一種直接作用于神經的幻聽。它瞬間出現,又瞬間消失,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指尖下銅錢的震顫,以及那股瞬間席卷全身的冰冷,是如此的真實!
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右手閃電般伸進口袋,緊緊攥住了那枚銅錢!
它恢復了沉寂。冰冷,堅硬,安靜地躺在掌心。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悸動和嗡鳴從未發生。
但我知道,它發生了!
和實驗室里捕捉到青銅戈信號時如出一轍的感應!只是更加短暫,更加微弱,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方向感?不,不是明確的方向,更像是一種模糊的指向,一種冰冷的悸動,如同黑暗深淵中某個沉睡的巨物,翻了個身,泄露了一絲氣息。
青銅戈?它又出現了?在哪里?信號如此微弱,意味著它距離極遠?還是被什么東西屏蔽、隔絕了?
或者……感應到的……是另一件帶著“貔貅”標記的東西?另一把鑰匙?另一個……“匣”?
“李隊?你怎么了?”小張被我突然的動作和凝重的神色嚇了一跳。
我緩緩攤開手掌,那枚銅錢靜靜地躺在掌心,獸首徽記在辦公室的燈光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再無一絲異樣。
“沒什么。”我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沙啞和凝重。我將銅錢緊緊攥回掌心,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仿佛要刻進骨頭里。
風暴沒有結束。它只是短暫地繞開了我們,在更深的黑暗中醞釀。而銅錢的低語,再次響起了。
這一次,它指向何方?
指尖下銅錢那冰冷、突兀的悸動,像一枚細小的冰針,瞬間刺穿了我被挫敗和疲倦包裹的神經。那一聲超越聽覺極限、只作用于神經末梢的尖銳嗡鳴,仿佛直接在顱骨內炸開,又倏然消散,快得如同幻覺。但掌心里殘留的、不屬于金屬本身溫度的冰冷震顫感,卻無比真實,像一條毒蛇鉆進血管,沿著手臂的經絡直抵心臟。
我猛地攥緊銅錢,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皮肉,試圖用疼痛來驅散那瞬間襲遍全身的寒意和……難以言喻的悸動。青銅戈?還是別的什么帶著“貔貅”烙印的東西?它在哪里?這微弱得幾乎捕捉不到的感應,是距離的阻隔?還是被某種更強大的屏障所遮蔽?
“李隊?”小張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擔憂,他站在桌邊,手里還拿著那張印著血字“鴿”的照片,“你臉色很難看。是不是傷口……”
“沒事。”我打斷他,聲音有些發緊,強行將翻涌的思緒壓下。攤開手掌,那枚銅錢安靜地躺在掌心,獸首徽記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泛著幽冷的光澤,再無一絲波瀾,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瞬間只是我高度緊張下的錯覺。但我知道不是。它的低語再次響起過,盡管微弱,盡管轉瞬即逝,卻像黑暗中擦亮又迅速熄滅的火柴,清晰地照亮了某個方向——一個危機四伏、深不可測的方向。
“趙海那邊,”我將銅錢收回口袋,冰冷的金屬緊貼著大腿,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催緊鄰省,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把他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個‘鴿’字,是他命運的寫照,還是指向下一個犧牲品?必須弄清楚!”小張用力點頭,轉身快步出去布置任務。
辦公室里只剩下我,還有屏幕上那刺眼的“戈已送”和扭曲的“鴿”。挫敗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沼澤,試圖將我拖入窒息。我們就像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每一次自以為是的出擊,都精準地踏進對手預設的陷阱。一枚銅銹碎屑,一條命,三個字,就輕易地嘲弄了我們所有的努力。對手的冷酷、高效,以及對人心弱點的精準拿捏,令人齒冷。
右臂的槍傷在陰冷的空氣里隱隱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傷口深處尚未愈合的神經。這痛楚頑固地存在著,像一道永不結痂的烙印,時刻提醒著我鬼見愁黑水潭下的生死一線,也嘲笑著眼前這看似風平浪靜下的暗流洶涌。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試圖驅散倉庫里那濃重的鐵銹、塵土和死亡氣息混合的冰冷味道,但那股陰冷的、如同古墓深處散發出的銅銹特有的腥氣,卻仿佛滲入了骨髓。
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意識在挫敗與身體傷痛的雙重夾擊下,漸漸變得沉重模糊。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血腥的畫面在眼皮底下晃動、旋轉……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很長。
“嘀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水滴聲,突兀地刺破了辦公室的死寂,也刺穿了我半夢半醒的混沌。
聲音很近。就在門外。
我猛地睜開眼,心臟驟然收緊。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一條縫,走廊慘白的燈光從縫隙里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那“嘀嗒”聲……似乎就是從門縫外傳來的,帶著一種粘稠、緩慢的節奏。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我。我屏住呼吸,右手無聲地滑向腰間槍套,冰冷的槍柄觸感帶來一絲短暫的真實感。左手則下意識地伸進口袋,緊緊攥住了那枚貔貅銅錢。
銅錢……沉寂依舊。沒有悸動,沒有嗡鳴。但它本身的存在,此刻卻像一塊沉重的磁石,吸附著門外未知的危險。
我緩緩站起身,動作輕得如同貓科動物,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右臂的疼痛被高度緊繃的神經暫時壓制。我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側耳傾聽。
“嘀嗒…嘀嗒…”
那聲音還在持續。緩慢,粘膩。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規律性。空氣里,似乎開始彌漫開一股極其微弱的、卻又無法忽視的……鐵銹般的腥甜氣息。
血?!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我猛地一把拉開辦公室的門!
走廊慘白的燈光下,一個人影背對著我,軟軟地靠在對面墻壁上,正緩緩向下滑倒。正是剛剛離開的小張!
他雙目圓睜,瞳孔已經擴散,臉上殘留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極度的痛苦。他的脖頸上,一道細長、深可見骨的傷口橫貫而過,邊緣整齊得可怕。鮮紅的血液正從那恐怖的傷口里汩汩涌出,順著他的身體流下,滴落在他腳邊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那令人心悸的
“嘀嗒…嘀嗒…”
在他滑倒的身體下方,在那一灘迅速擴大的、刺目的猩紅血泊邊緣,一只沾滿鮮血的手,用食指蘸著自己的血,在冰冷的地面上,歪歪扭扭、極其艱難地寫下了兩個潦草而猙獰的字:
匣鑰
字跡未干,鮮血還在順著筆畫緩緩流淌、暈染。
“小張——!!!”
我的嘶吼聲瞬間撕裂了深夜警局的死寂!巨大的憤怒、悲痛和徹骨的寒意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我撲過去,試圖按住那致命的傷口,但溫熱的血液瞬間浸透了我的手掌和衣袖,生命的氣息正從他瞪大的雙眼中飛速流逝。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驚呼,值班的同事聞聲趕來。
但一切都晚了。
小張的身體在我臂彎里徹底軟了下去,最后一絲生氣消散。那雙失去了焦距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慘白的燈光,也映著我因憤怒和震驚而扭曲的臉。
“匣鑰”……
這兩個用生命最后的熱血寫就的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匣”……那個傳說中“貔貅”集團守護的終極秘密?那個需要特定“鑰匙”才能開啟的潘多拉魔盒?
“鑰”?鑰匙?是指我口袋里這枚引發感應的貔貅銅錢?還是……別的什么?
小張發現了什么?他為什么會在離開我辦公室后,在警局內部,在轉瞬之間遭遇如此精準、冷酷的滅口?!是誰?潛伏在暗處的殺手?還是……警局內部被滲透的陰影?!
巨大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夜空。局里瞬間炸開了鍋。驚呼、奔跑、封鎖現場的命令此起彼伏。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懷里抱著小張漸漸冰冷的身體,溫熱的鮮血浸透了我的警服前襟,粘稠而沉重。右臂的傷口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爆發出撕裂般的劇痛,但遠不及心頭那被利刃反復剜割的痛楚和冰冷徹骨的寒意。
我緩緩抬起沾滿鮮血的左手,攤開。那枚貔貅銅錢靜靜地躺在掌心,獸首徽記被粘稠的血液半覆蓋,在走廊慘白的燈光下,反射出一種妖異、不祥的暗紅光澤。
它依舊沉寂著。
但這一次,它的沉默,比任何低語都更加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