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鐵般太陽暈一出現，氣溫便經很高；熱天氣持續不斷，太陽像水果批發市場里忙碌操勞的人們，一天二十四小時，要忙二十個小時，晚上十二點躺下去，三四點鐘爬起來，高強度的連續悶熱。而這種悶熱區別將要下雨的悶熱，只是熱而已，沒有風云，也沒有小雨大雨。

市場進出口來往的大車小車甚至能將地面上的水泥顆粒帶到半空，到處灰塵亂飛。似乎每個檔口都臟兮兮，路中間扔各種外賣盒子，一次性筷子，帶著辣椒油，被碾成一個片兒。

跟種田不同，從市場里掙錢，更像從各種人的身上找便宜，找利潤，同時每個人都捂緊自己的錢袋，要在太陽正中午之前將手里的貨有利潤的銷售出去。如果早早能夠銷售一空，基本算是賺了。但凡貨物積壓三天以上，不僅老板著急，代賣著急，連貨車司機都著急。一群人的心態如果都不好，傳染病似的，一片人的精神都是壞的。

水果比快消品還得快，那是讓很多人心態趨于崩潰的事實。搶生意的年輕女老板，漸漸“進化”出一套獨有的銷售方式。沒有客戶光顧之前，兩個人還有說有笑，一旦客戶停下，哪怕多看一眼，生意就開始拉扯爭搶起來。沒有任何情分，誰的貨先賣完再說其它。于是，就能看到被搶的人說難聽話，氣的臉色大變。另外一個人裝聾作啞，熱情地拉住客戶，絕不輕易放手。

彭婉競曾經來過兩次，一次跟小姨，一次跟大姨家的大表姐。她完全無法適應，整個人一進市場就非常萎靡不振。小姨覺得她不適合做生意，大表姐倒是沒有說什么，是她自己也認同，才跑掉，去工廠打工。以至于，終究是繞道而行，越走越窮。

然而，除了對商戶們的恐懼，她沒有任何經驗。連買東西，都顯得難為人。

一早，彭婉競騎上彭競雅的電動車，慢悠悠來到副食品批發市場，在最前排賣肉的入口停下來。這里的生意人不熱情，也沒有人拉拉扯扯。他們大概像胖子一樣，最早一批貨都已經通過老客戶賣出去，零散戶的生意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所以，每一家看起來都冷冷的。

彭婉競走在中間，假裝在找什么，心里咯噔咯噔直跳。她怕白花二百塊錢，可能賣不出去，并且因第一次挫敗而永遠受傷。

她想到高云登初次作為客戶找到胖八零被冷落的樣子，厭惡的情緒從不值一文的自尊心方向冒出來，卻又被必然的生存期望制約。

如果做，要做一輩子嗎，做到什么時候，明明只是喜歡錢并不喜歡掙錢的方式。

她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倉惶逃跑，坐在公園里最僻靜的長凳上，閉上眼。

還是回去吧，回去打工。

為什么非要賣肉串？做別的不行嗎。因為即使當天賣不完，還可以冰起來。只是，周邊燒烤攤不多，是沒有太多人吃，還是沒有人發現？

想發消息給蔣琳燕，拿起手機又馬上打消念頭。她的苦惱同樣沉重，又不會拒絕，何必為難她。

大概還是得回去吧，每一次都一樣。生活里根本沒有奇跡，突然發生的奇跡更不可能。

她的肩膀塌下去，脖子縮進去，就此時此刻來說，像等死的鴕鳥，掙扎的念頭也煙消云散。

買燒餅回去，算算時間，還能再假裝賣力的找出路欺騙自己過好一個晚上，再過去一個晚上，直到看起來迫不得已的帶著孩子再次回去。

這是以往每次回來必然都有的情況，她還是沒有能力回來，如果不是有一個孩子，她真的想即可死在這里算了。

小孩子真有趣，一個燒餅，一包辣條，高興的像看見蝴蝶的貓。

彭競雅站在冰箱前，正準備打電話，她說：“晚上梁曉隆的幾個朋友來吃飯商量收葡萄，我得去買菜?！?

“啊，我要不要先去賓館啥的?！迸硗窀傋钆略谟H戚家又碰見親戚的朋友。

“神經病啊?！?

“彭老三沒有一起嗎。”

“他不操心，不聽話，不想干，還不走。又懶，又啥也不會。一說叫他自己干，還告狀，叫咱媽劈頭蓋臉把我罵我。把聲音關小點兒！吵死了。”她沖沙發上的幾個小孩子說。

“他自己能干啥?！?

“梁曉隆不是自己干的么。雖然難聽，但你要知道梁曉隆都快成彭馳遠干爹了?！?

“也太難聽了！神經吧你?！?

“咋了！本來就是?！?

彭婉競沒說話。拿出手機，坐在粘皮膚的沙發上。她之所以不愿意依靠任何人，擔心的也是別人其實不愿意被依靠。

弟弟大概也在得過且過。家里父母帶孩子，種地。城里能住在姐姐房子里，不用拿房租和餐費。有買煙的錢大概就夠了。

也許全家都比較走運，碰見一個靠譜的女婿，讓家里干活慢，吃飯慢，除了做飯幾乎沒有用武之地的彭老二成了所有人的半個依靠。

晚飯時，梁曉隆帶來三個朋友，一個皮膚白，一個皮膚發紅，一個是程其榮。他們帶了啤酒，飲料和許多零食。

梁曉隆沒讓換鞋，指指沙發上的彭婉競，：“我姐?！?

“哈嘍?！迸硗窀倱]下手，沒有靠前。

程其榮在四個人中最顯眼，略高，唯一一個碎蓋黑發，仿佛高中生的男生。奇怪的是，另外兩個一黑一白都有回應，他卻頭也沒抬，只是將手里抱著的零食箱子放在不礙事的地方。

“洗手坐下來吧，差一個湯?！迸砀傃胚€在忙，人來的時候，她解下圍裙，將給小孩子的飯菜讓彭婉競端茶幾上，她將水杯子端上桌子。

彭婉競也不愿意一起在飯桌上，她堅持不要去，坐在沙發上，擺弄手機。

“明天去一趟，差不多就弄過來，”梁曉隆最后決定。

彭競雅問，：“有人搶么？”

“二老表跟老美女都想要，他兩家包的園兒都不太好，他跟我打聽了，不知道是不是去看過，我說過幾天去看看；但怕他中間截一刀，我們明天就得去?！?

“不是有違約金么。”

“都是小錢?！绷簳月≌f。

“老美女狐假虎威，跟老二當強盜，”彭競雅說。

“不靠老二她也敢，但她不敢弄這邊人，跟老二一走近，她誰也敢弄?！卑灼つw笑說。

“這么硬的親戚，你不巴結他，他也不管你，”小黑說。

“無底洞，吃不飽。他自己親姐夫都弄。摩托車無證被交警隊扣住，找他幫忙，帶著他姐夫到市場的洋果行，啥好買啥，買一堆送交警去了。車是弄回來了，送禮的錢夠買輛新車?！?

“這家伙，”白皮膚笑著搖頭。

“來者不拒，誰的忙都幫，但是除了他自己，誰也別想占他便宜?！?

他們都笑起來，也是佩服的，也是害怕的，也是不愿意去做的。

二老表人高馬大，是親老舅家的老二，跟任何人都笑呵呵，但是即便是親小姑想要不拿錢就在檔口擺攤兒，也會被毫不留情推出去。

“他不可能今晚上去吧。”白皮膚說，左右看看。

梁曉隆筷子在雞蛋花生盤子里夾，看程其榮。

“啥時候問的？”彭競雅問。

“可能已經弄過來了?！背唐錁s說，什么都有可能，最壞的結果往往最可能。

“我昨天跟老板視頻，他說不太行，至少還得一星期。”梁曉隆說，笑的心里沒底。

“沒弄過來能談談，真弄過來就明年再說?！背唐錁s說，一個晚上沒有說幾句話，他不喝啤酒，偶爾抿一口白開水。

“真弄過來，我得去他攤位上轉悠轉悠?！绷簳月≌f，斗不過歸斗不過，也得說兩句難聽話。

“你牛?！迸砀傃耪f，：“有違約金，反正不賠，你理他干啥。市場里有幾個能跟他斗?！?

梁曉隆笑笑。

第二天天氣仍然晴朗悶熱，彭競雅只打開床頭的電扇，沒有舍得開空調。小孩子在走廊里玩捉迷藏，聲音哇哇的很響。

不大會兒梁曉隆笑呵呵回來，搬來一箱小冰棒，跟彭婉競說，：“程其榮招一個小時工，你去不去試試?！?

“彭競雅穿上拖鞋從房間里走出來，拿遙控器對著空調摁一下，：“你提的？”

“我前天說一嘴，他今天正好要找一個，我回來問問。”

“你是回來還沒有去。”

“沒有去?！绷簳月∮悬c兒疲倦，受到了打擊，：“那家伙真不是東西，弄過來都轉手轉出去了，看都沒看見，還在找，不知道又要搶誰?！?

“有病吧。”

“他都這么壞了?！迸硗窀傉f，真有活兒她又擔心起來，還記得昨天程其榮沒有抬頭的樣子。

“貪的很。”梁曉隆坐下來換掉鞋，推門走進洗手間。

“賠的時候他賠的也最多，弄走就弄走，有啥想不開。”競雅站在門口說，蹲下去把小貓掐胳膊窩舉起來，咬牙晃蕩幾下。

“我明天去的話會不會顯得多余？”彭婉競說，：“忙了去，不忙就不去了吧?！?

“去吧，葡萄弄不成，還有別家。再找?！绷簳月≌f，：“他有的是辦法?！?

“一天干兩三個小時了，不太忙就走，別等他心里有想法?！迸砀傃耪f。

“他不會有想法。一起下班行了，他一般也是十一點多回家?！?

“好?！迸硗窀傆X得很多事一旦被她知道，便會開始曲折，最后幾乎都不能成。所以，如果對誰有什么期待，推斷下去，好像能看到結果，她低落地壓制著任何期待，故意感覺悲悲傷傷。

檔口跟店鋪不同，大棚子里大都是半掛車，敞開側門，拉出磅秤，碼放樣品，等著批發。

凌晨三四點，大棚里燈火通明，小商販和進貨的店老板都會一大早進貨，拉貨的三輪車和自己進貨的推拉車，擁擠地一個接著一個。

彭婉競七點半從彭老二小區往市場趕，二十分鐘后找到程至榮所在攤位，在梁曉隆的檔口靠中間的位置，散戶們都在里面找自己的位置，碼放接來的或者收來的貨。有荔枝，有葡萄，還有西瓜。

梁曉隆代賣火龍果，自己搞的紅心行情不好，他正跟彭老三通電話，：“價錢上不去，得再壓一壓，要不就換個代辦?！笨匆娕硗窀?，他伸手打了招呼，向程至榮所在的攤位指了一下。

程至榮接的藍莓，正在打包裝，從白色大框里將藍莓裝進放進透明盒子里，貼上標簽。

“這層白色果粉最好不要抹掉，抹掉看起來不新鮮。我檢測過農殘，你把報告帶上，放在顯眼的地方?，F在的人如果不敢吃，不因為錢，怕不安全?！彼粋€小販子說，：“小點兒就小點兒，一個壞的都別摻。他們信你的良心，就愿意買你所有的東西?！?

“本身利就不大，扔一個扔兩個，扔一盒子，賠死。”小商販說。

“賺錢不是賺當天的錢，越來越好干總強過越來越不好干。好了，車在哪兒，我給你送過去?！?

“我去吧，人多我再給你賣不好。”彭婉競說。

“得裝車上，你搬不動；不會先不用管，我一會兒回來?！?

“不不不，我比你力氣大。放我電動車上?！迸硗窀倛猿忠ィ瑢膳菽涞难b盒藍莓搬上電動車。在肉店里，她可干過比現在沉的多的活兒，胖子那個混蛋從來不覺得重了，他只在乎送貨為什么不只要五塊而非要十塊。

得讓胖子丟生意。舉報他無證加工肉食品，舉報他的客戶在廢舊廠房里做餡餅！尤其餡餅，也就是他每天切的肉丁，半小時切完賺二百多塊的活兒。那餡餅制作場地真是一言難盡。地上盆盆罐罐，韭菜隨地放，外面是摩托車駕照練習場地，插有數字提示牌。車來車往，塵土飛揚，相隔不到一百米。

另外，高云登的肉串都是合成肉，“僵尸肉”，調料更是一堆主成分為呈味核苷酸二鈉的便宜東西。賺錢昧良心，生意還挺好，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只是，怎么舉報才能不被發現并且真正有作用？那可是一個低智商的混蛋。他如果知道生意黃了，說不定會舉起屠刀，殺過來。

她跟在藍莓老板后面，一邊騎車，一邊想。

將藍莓送到一個面包車上，婉競回來繼續幫忙裝藍莓，收拾衛生，也對路過的人熱情邀請。

程至榮撿出一盒老大的藍莓，：“坐椅子歇會兒，桌子底下的水拿一瓶，沖洗一下，嘗嘗?！?

“今天中午的工資是藍莓嗎。”彭婉競嘗了一顆，拒絕了。

“福利?！彼φf，將藍莓放在彭婉競挎包旁邊。

“人家都搶呢?！?

“搶的多麻煩?！?

他看起來絲毫不擔心生意狀況，客人源源不斷，總會在他攤位前駐足，詢問。他都一一回答，似乎真的沒什么可擔心。

只是，這種沉穩是真正的與世無爭還是本來就笨，差不多兩天后就明白了。

“我有沒有見過你？”彭婉競總也想不起來是不是見過，聲音也像聽過，笑起來的樣子也好像見過，或者只是長得像？

他笑笑不說話。

彭婉競覺得自己話有點多，尷尬地打個冷戰。也不是店鋪，周圍干干凈凈，旁邊的兩個女的看起來年齡也大。她們即使不忙，好像也自在。彭婉競做不到，總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的退堂鼓敲的比雷聲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