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霍思言身披孝袍,牽馬出府,身后只帶一騎、一傘、一鳥。
她獨自前往賀氏墓園,百姓圍觀,有人跪,有人避讓。
“那不是四姑娘嗎?”
“聽說她掀了趙夫人的骨頭,還掌嘴族老。”
“可我聽說,是趙夫人害了賀氏,才讓四姑娘被棄門外。”
“可憐啊,她娘若地下有知,怕也不想她變成這樣吧……”
霍思言行至墓前,跪了三炷香。
墓前落滿枯葉,風一吹就亂了。
她點燃香火,低聲道:“娘,我開始還債了。”
“只是,咱們欠的不止趙氏的,還有外頭那些老鬼。”
她轉身,望向城外通往北邊的山路。
謝知安正立于那處山口,一身青袍未動,只提一句話:“有人要見你,是關于當年那場假賜婚。”
霍思言淡笑:“他們這是怕我死?”
謝知安瞇起眼。
“沒錯,有人怕你一死,真相就爛在土里。”
霍思言眸光一沉,低聲一笑:“那我偏不死,偏要拖他們一起下地獄翻身。”
謝知安領著霍思言往城郊一處荒院行去。
那是謝家的舊宅,一場大火后廢棄多年,門前雜草高過膝蓋,唯有中庭一棵老槐撐著枯枝斜倚天光。
他停在門口,對她低聲道:“里頭那人,名喚封長越,是我三叔昔年故交,也曾任禮部主事。”
“禮部……”
霍思言眸光閃動。
“賜婚令的落筆之地。”
謝知安點頭。
院門吱呀一聲,封長越佝僂著身形坐在屋中炭盆旁,面容枯槁,一只眼已盲,聲音卻出奇清晰:“霍四姑娘,你終于來了。”
霍思言挑眉:“你認識我?”
封長越咳了一聲,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你娘賀氏當年進京為你求名份,一路上被人攔、被人罵,唯有那夜,她跪在我府門口,連夜磕了三百個響頭,求我把實情寫入禮部副案。”
“可我沒敢寫。”
霍思言沒說話,只緩緩掀起帷帽,眼神一寸寸落在他蒼老的臉上。
“你怕誰?”
封長越閉眼,道:“皇族李氏,那樁賜婚之事,不是為了你父,而是為了你娘的嫁妝地。”
“南苑地?”
“更深。”
他咬牙道。
“那片地底下埋著一處前朝密井,藏著當年永和帝出逃的金令,霍定安是李氏遠枝,為掩人耳目,才假意娶賀氏,實則圖那口井。”
“你娘發覺后,被逼簽字轉契,隔日落水。”
霍思言閉上眼,片刻后睜開,聲音冷得發寒。
“我娘,是被活生生逼死的。”
“他們以為她死了,就能安枕無憂,可我偏偏回來了。”
封長越喉嚨一動,卻不敢直視她。
“這城中如今都在傳你瘋了,是邪祟附體。”
“那你信不信……”
她盯著他,唇角微揚。
“再過三日,就有人信,是你在背后煽禍。”
封長越猛地起身說道:“你敢陷我?”
“你害我娘……”
她轉身欲走。
“那我便讓你死得比她還冷。”
謝知安在后輕輕一笑:“封大人不必太慌,她說的從不只是嚇唬。”
同一時刻,霍府西廂。
老太太正與族中幾位老者密議。
“思言此女,已然跋扈非常,再縱容,只怕動搖宗法。”
“不如托病送她回外祖家,禮數周全,也保名聲。”
老太太攏著手爐,眉眼微垂。
“她是賀氏的獨女,南苑舊契已翻,她一旦交到官府,怕我們一個都保不住。”
一名族長低聲道:“那就讓她病重,這嫁出去便是潑出去的水,莫回頭。”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烏鴉拍翅之聲。
緊接著,小廝跌跌撞撞奔入。
“老太太不好了!族內霍正堯被人揭出三年前與盧氏私通,現已押入官署!”
眾人駭然,老太太身形微晃。
“怎么可能?正堯是趙氏的內侄,那批銀票早銷了賬的。”
“是有人遞了密信給京察使,說趙氏舊賬牽連官商勾結,賬目連通。”
老太太面色鐵青,低聲罵道:“她下手了。”
一名族老顫聲:“那我們怎么辦?”
老太太閉目半晌,終道:“族中戒嚴,傳話出去,四姑娘身染舊疾,需靜養三月,不得外出。”
“若她再生異動,立刻送至太廟祭祀之地閉戶養性。”
而此刻,霍思言正坐在南苑地邊的涼亭中,看著眼前那片荒地隨風翻動。
小白落在她指間,叼來一紙。
紙上是謝知安寫的兩行字。
“盧氏賬本已交予監察司,宗族內有人已動,趙氏一系將盡。”
霍思言笑了,輕聲道:“很好。”
她望著天邊殘陽如血,呢喃道:“第一筆賬,還完了,下一筆,我要去你們的朝堂上,把你們一個個剝皮抽筋。”
她將紙條點燃,灰燼飄落荒草之間。
四姑娘瘋了?
不,她只是,終于醒了。
南苑三百畝舊地,眼下早無莊稼,荒草叢生,石碑傾斜,野狐穿林嘯鳴。
霍思言著一身夜行衣,腳下無聲無息,小白飛在前方,爪中抓著繪制簡略的舊地圖。
她在草間蹲下,撥開苔蘚。
“你說這塊地下面,是前朝秘井?”
謝知安站在一旁,手執長劍,淡淡開口:“我三叔當年曾短駐禮部,偶然見過一紙絕密折子,上面寫著永和帝三十六口金令,藏于霍氏南苑井下,設雙重機關,非血親不得近。”
霍思言眸光一寒:“霍氏血親……難怪賜婚要落在我娘頭上。”
“她若生下嫡女,那井口便不需再守,只等你長大,自投羅網。”
“這婚,是一場誘捕。”
霍思言起身,從懷中取出封長越留下的舊鑰半片,與地圖上標記的位置比對,低聲道:“這地方,離我娘溺水處,只有三十步。”
她大步走向前方一株枯死的黃桷樹,抬腳一踏,泥土松動,竟發出空響。
“這里!”
謝知安上前,揮劍剖開泥層,露出一塊鐵石蓋板,上頭布滿銹蝕與血漬,中央凹陷一枚凹孔。
霍思言將鑰片嵌入,輕輕一旋。
“咔噠。”
鐵蓋松動,一股濕冷之氣撲面而來。
二人合力移開蓋板,井口顯現。
與其說是井,不如說是一條狹長的地道,向下延伸,石壁兩側竟嵌著淡淡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