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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些許風霜

天黑得很快,風把營地四面的雪都推了回來,火光在風口縮成一粒一粒的紅,像被凍住的眼。

抬尸的人從谷心一直走到背風的雪洼,一路插木簽,一路覆草席。

木簽上用炭寫名,寫得笨,落筆卻不抖。

炭筆有人攥得太緊,指節磨出了血,血被風一吹,凝成暗色的點,在簽上落了一滴又一滴。

軍司拿名冊與陣前的旗號往回一一對照,漏了的補,重了的劃去。

最靠里的那一行空著,是白日里臨時編入的鄉勇,他們的名字寫在破布片上,暫且貼在木簽頂端,等明日削好新簽再換上。

霍思言站在坡脊,披風扣到最上面一枚扣。

她看木簽,看火堆,看拖著腳的傷兵,眼底有一種壓住不讓人看見的疼。

親衛端來了熱湯,蒸汽在盞口盤旋,她接過,手心被燙出一圈紅,卻沒有喝,只把盞口抵在唇邊,像是借著那一點熱讓自己醒著。

雪聲很輕,落在盔甲上是細細的響,像蟲子在冬天的樹皮里挪動。

她把盞還回去,往坡下走了兩步,停在救護隊旁,看醫官剝開一層層血透的布,把冷硬的酒澆在傷口上,酒香混著鐵味,一起往鼻腔里鉆。

傷兵咬著皮繩不出聲,手掌卻一直在抖。

謝知安從另一側來,甲片上的冰被風吹得作響。

他把一壺酒塞到她手里。

“暖一口?!?

她看他一眼。

“等清點完?!?

他沒有再勸,只側身替她擋了會兒風。

兩個人并著肩站著,火光把他們影子拉得很長,拉到雪地里,又被新落的雪一寸一寸蓋住。

尉遲翊快步而來,身上還帶著雪腥。

“俘虜三百二十七,輕傷多,重傷三十六,能走的先押到雪檐下,分開看?!?

霍思言點了點頭。

“把昨夜那批分開,莫讓他們對詞。”

“遵命。”

她轉身要走,又被謝知安叫住。

“你肩上,還在滲血,要不要處理一下?”

她低頭看了一眼,云淡風輕。

“等會再纏?!?

他沒再言語,只把披風的前襟替她往里壓了一指,扣環扣緊,金屬在寒氣里發出極輕的一響。

雪檐下,俘虜被分作三行跪在雪里。

最右那一行是青壯,眼神還帶著狠;中間一行是羸瘦的鄉兵,面色發青。

最左邊那一行多是小部族的騎手,鬢角編著細骨串,為首的一個臉頰有一道新傷,傷口邊有薄薄的油光,像是臨陣時抹了什么好讓血不那么凝。

霍思言在他面前停住。

“誰給你們的旗與口令。”

那人不答,嘴角扯了一下。

“你們贏了?!?

“不是你說了算?!?

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戰,牙根咬得咯咯響。

霍思言看著他,目光緩緩落到他靴底。

靴底第三層皮磨得很薄,薄到能看見里層的麻線。她抬手。

“把靴子剝開?!?

親衛一彎刀,皮層開了口,里面滾出一片薄銅,薄得像片生鱗。

銅片上刻著兩條細線,線頭落在兩個字上。

“北梁?!?

那人眼神驟緊。

“偽的?!?

他抬頭,第一次正面看她。

“你們不該來北梁,所以你們是真想我來?!?

她把薄銅夾在指尖,指腹一轉,銅片在火光下閃了一閃,像一條細魚翻了個身。

她把銅片遞給親衛,親衛轉身交給軍司封袋。

那人喉頭滾了兩下,像要罵什么,最終沒吐出來。

隊列后頭,一個瘦小的少年嘴里咬著麻繩,眼神怯怯,腳踝纏著破布。

尉遲翊掃過去,忽然蹲下,伸手扯出破布里的一截細繩。

細繩里藏著半截鈴舌,鈴舌不是銅,是薄金,邊角被磨得極圓。

“這東西,從哪來?!?

少年被冷風一吹,話沒出來,先流了兩行鼻涕。他抬眼看了看霍思言,眼里那點怕忽然被什么壓住,抬了抬下巴。

“我撿的?!?

“你撿的?”

“對,我撿的?!?

尉遲翊手腕一翻,鈴舌在指間顫了一顫。

“撿在哪?!?

“折水凹外的石縫?!?

少年說完,眼神又縮回去了,像一只凍得瑟縮的小獸。

霍思言把鈴舌拿到手心,手心的溫度一上去,薄金發出一絲極輕的響。

她把響收進耳里,像把一個人說話的尾音記住。

“給他熱湯?!?

親衛把他嘴里的麻繩抽出來,遞過去一碗湯,他端得發抖,湯在碗里泛出圈圈細浪,霍思言把半截鈴舌遞回尉遲翊。

“找幾個人在折水凹外再摸一遍,別出聲,別留印?!?

“得令!”

她回身時,又看見剛才那名為首的俘虜。那人眼神陰狠,唇邊的油光在火里一閃一閃。

她腳步一頓,忽然俯身,從他發里抽出一根極細的骨針。骨針上沾了點黑,黑得像墨。

“你這是要咬舌自盡?”

那人沒動,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你怕問不出?!?

“我不怕?!?

骨針在她指間折斷成兩截。

“你也不用怕?!?

她直起身,聲音很平。

“在我這兒,死不算解脫。”

俘虜沉著臉,眼白更亮了一層,像雪地里露出來的冰。

風從雪洼掠過,把火舌吹得偏向一邊,謝知安此時走了過來。

“王帳短令?!?

霍思言接過銅筒,拆開,只一行字。

“王后靜默,西市火起,禁傳?!?

她把紙攤在手心,紙在風里顫了一顫,她看著那四個字,像看著一板沒落到底的棋。

謝知安站在她側后,不出聲,等她把心里的風壓下去。

她把紙折好,塞進內襟。

“明早收線后撤一里,擺“虛連”在外,給他們看,讓他們以為我們要換防?!?

“好。”

“折水凹與雁頸梁背,都留人,只看,不動。”

“好?!?

她頓了一下,低聲。

“王城若再傳旨,你不許入內,我也不許?!?

“知道?!?

“我怕他們拆你我?!?

“拆不開。”

她抬眼看他,他沒有笑,眼里的光卻穩,風從兩人之間過去,像一條看不見的線,把兩個呼吸系在一起。

營里漸漸有笑聲,又漸漸沒了。煮肉的人把鍋邊的油撇掉,撇出來的油一點一點凍在盆壁上。

寫木簽的人打了個盹,炭筆從指縫里滑下去,落在雪上,黑得很明顯。

他驚醒,撿起來吹一口氣,繼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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