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后的風把血腥壓進雪里,營地逐步安靜下來。
遠處的山影像被冷光削過,線條干硬,殘旗在雪面投下斜斜的黑。
抬尸與救治一路鋪開,號手收了戰鼓,換成短促的哨,提醒各營不要松弛。
謝知安自坡脊下馬,靴跟沒進雪里半寸,冰碴順著甲片簌簌往下落。
他把手按在刀首,視線沿著陣腳掃過去,停在最擠的一處,開口不高,卻穿得很遠。
“傷者先,陣亡立記,姓名、籍貫、軍伍,一條不許漏。”
尉遲翊抱拳領命,回身吩咐軍司寫點。
人群里有人抬擔架小跑,寬厚的草席蓋住胸腹,露出一截凍僵的手。
那只手上纏著破布,指節還保持著握刀的弧度。
霍思言從中線回到合圍處,披風下的繃帶被血水浸潤,顏色暗下去。
她把兜帽一掀,站在風口,先看盾列,再看弓架,最后落在救護那一處。
親衛迎上來低聲匯報,語速很快,怕她追問,又怕她聽不清。
“本列盾步陣亡二十七,傷六十余,弓騎折馬十四,箭傷多在腿膝,救護隊已分去三處。”
她點頭,把手抬起一寸又放下去。
她看見地上豎起的細木簽,木簽用炭寫了一個個名字,手跡不工,倒顯得穩。
“給他們各刻一簽,不許臨時混名。”
親衛應了一聲,小跑著去傳話。
尉遲翊調回斥候,奏報敵軍去向,雪面上留下三道分叉的黑點,像被人故意用尺劃開。
“他們拆成三股,往北、偏西北、偏東北各走一條,北道近糧道,西北道近雁頸梁背,東北道通折水凹外緣。”
謝知安看著那三道黑點,指尖不動。
他把手背在身后,聲音壓低。
“拆是掩護,不是逃命。他們要我們分追。”
霍思言把長劍插回鞘,目光沿地圖的紋路往回梳。
“北道最像,故意給你我看的,真正的主力,要么穿回折水凹,要么回撈雁頸梁背留下的舊路,若他們還有后手,就在這兩處。”
尉遲翊壓聲道:“要不要各出一隊去看?”
“看可以,追不許,人只到視線邊,一步也不要進。”
霍思言看向救護那邊,短暫沉默之后,轉回身。
“把昨夜擒下的“內海口”押來。”
被綁的人被押到雪檐下,嘴里塞著木楔,腮骨繃得生疼。
霍思言一抬手,親衛抽去楔子,那人下頜一垂,牙齒相撞發出一聲悶響。
他抬眼看她,眼白里有薄薄一圈紅。
“說你們的路。”
那人抿唇不語,喉嚨里滾出一聲冷笑。
霍思言沒有逼近,她只側身讓開風,像是替他擋了一下寒。
“昨夜你們折了“舌”,今日又拆隊,一回借風,一回借路,花樣不新,新的是你們掩護的人在哪。”
那人側頭吐了一口血絲,嘴角牽動,露出的銀齒在雪光里一閃。
“你以為你們贏了。”
“你以為你能撐到話說完。”
尉遲翊上前一步,拳頭落在那人肋下,收得極準,讓他痛,卻不傷筋。
那人猛吸一口冷氣,背脊像弓一樣繃緊。霍思言的聲音不輕不重。
“你知道我想要哪一條,別在旁枝上繞。”
那人的喉結滾了兩次,鼻翼發白。
風從他被打空的那口氣里穿過去,發出一聲尖細的響。
他像是給這聲響刺了一下,終于擠出兩個字。
“北耳。”
霍思言沒有回頭,她看向謝知安。
“他在騙我們回去。”
那人臉色一變,眼里的紅更明顯了一層。
霍思言把手指在雪地上按了一下,指尖的冷把她的語調壓得更穩。
“真正的路在東北,折水凹外緣再接一條伏線,能接上昨夜沒動的第二套風網。
人數不會多,位置會深。”
那人咬牙,牙根里滲出血。
謝知安走近兩步,站在霍思言旁側,像一堵黑色的墻。他不看俘虜,只看風。
“押下去,別讓他死。”
親衛把人拖走,雪地上留下一道凌亂的拖痕,很快被風抹平。
短促的鷹哨自上空掠過,銅筒落在謝知安掌里,他擰開,薄紙里只有兩句。
“王城安靜。勿分兵深追。”
霍思言看過,輕輕把紙折回去。
“安靜不是好事,是有人在等我們錯步。”
兩人幾乎同時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目光在空中一撞。
尉遲翊仿佛被這一撞定住,隨即低聲道:“下一步?”
“先把梁背與折水凹的舊手清干凈,再設兩處假跡,引他們誤判我軍主攻。”
霍思言道。
“你帶三十人換甲,去雁頸梁背擺一道“急追”的樣子,旗桿刻意歪一點,讓他們看出“忙”,真刀不落。”
“得令。”
“折水凹由我看。”
謝知安接上。
“我只帶二十人,不起火,不吹哨,貼著陰面走到最深,若有風網,用刀背挑,用弩絆斷,不許聲張。”
“我在中線守你背。”
“我在谷口守你背。”
兩句對上,像兩塊卡得很合的榫。
雪又落下來,顆粒比夜里細,像是天在把一場大戰的余聲一點點覆住。
營里傳來簡短的哭聲,很快被風帶走。霍思言抬眼看那片哭聲散開的方向,衣領里滲出來的血絲在她頸側暈成一小片紅。
“去吧。”
“你先走。”
她沒有堅持,她知道他的步點比誰都穩,先走就先穩住了外緣。
謝知安與尉遲翊一前一后沒入雪縫,身影很快被白光吞掉。
她把手按在護片上,指腹輕輕一摩,像按一口不愿出聲的痛。
“抬碑。”
她轉向軍司。
“寫全名,寫鄉里,寫戰日,寫得清清楚楚。”
軍司點頭,拿起沾了雪的炭筆,一筆一劃地把字在木簽上磨出來。
木簽插在雪里,像一排細窄的小旗,旗上都是人的名字。
親衛遞來熱水,她接過,盞口在手心里燙出一圈紅。
她仰頭抿了一口,開口之前,先讓那口熱把喉嚨里最后一點腥氣壓下去。
“傳令,中線留一半老兵,帶一半新兵,輪列守,弓架分到兩側雪檐,號聲換短記,不許浮躁,誰躁誰記過。”
親衛領命而去。
她把盞送回去,瞇起眼看向東北的那道暗線。
風在那一邊像趴著,不動,也不睡。
“來吧。”
她沒有出聲,只在心里說。
“你若來一步,我便先等你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