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如墨,終究被林風吹散。黎明的第一縷天光,刺破山巒之巔的殘夜,溫柔而堅定地鋪滿了野鹿屯內外。
菊霸獨立于村口的焦土之上,腳下是混雜著新綠嫩芽與昨夜灰燼的土地,細微的草腥味和若有若無的焦糊味交織。遠處,那曾被污穢巨獸踐踏的戰場,此刻只有被凈化過的、反射著晨露微光的濕潤泥土,以及一條如同銀鏈般清澈流淌的小溪——那曾是骨鐮詛咒留下的疤痕。萬籟俱寂,只有心跳在胸腔里緩慢而有力的搏動,提醒著他——生存本身,就是這場勝利最沉重的戰利品。
巨大的聲浪由遠及近!歡呼、哭泣、夾雜著劫后余生的喘息和難以置信的感嘆,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村子內部涌向菊霸!這一次,人群不再只是將他高高拋起,而是帶著無比的敬畏與劫后重逢般的熾熱情感,將他緊緊簇擁在核心!無數雙手臂伸向他,擁抱他,拍打他布滿塵土與硝煙痕跡的背脊!張三爺用力地、一遍遍拍打著菊霸堅實的臂膀,布滿溝壑的臉上縱橫著熱淚,那并非軟弱,而是見證奇跡、親歷存續后的狂喜!李大嫂一手死死摟住身邊咧嘴傻笑的孩子,一手拼命地擦著不斷涌出的淚水,看向菊霸的眼神,像是看著從地獄里把親人都搶回來的神明!
老村長擠開人群,那雙曾經渾濁暗淡的眸子,此刻亮得如同浸透了星光!他枯瘦的雙手緊緊攥住菊霸的兩臂,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顫抖:“娃啊!咱的霸兒!!你守住的,不只是籬笆院!你守住的,是咱野鹿屯千百年的祖祖輩輩!是埋在土里的老根,是剛冒頭的小苗!是你把咱們這盤……眼看就要撒了的棋……死死攏住了啊!”他渾濁的老淚涌出,“你是咱屯子……活著的根!”這個樸素的比喻,卻道盡了最深的依賴與認同。
菊霸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因淚痕而濕漉的臉龐——柱子咧著大嘴傻笑中帶著后怕、小樹苗一樣的孩子們眼中是對他的憧憬、老人們的松弛與驕傲……那如春雷般在胸腔里滾動的暖意與壓力,幾乎讓他窒息。
他守護的,何止一方水土?是連接著祖輩墳塋與未來新苗的、生生不息的血脈圖騰!
當人群的激蕩稍稍平息,菊霸輕輕掙脫熱情的臂膀。他雙手鄭重地捧起那把早已回歸沉靜、只余溫熱的“玄丘”——“松鼠”槍。它黝黑的槍身沐浴在晨光中,槍托上的松鼠葡萄雕刻,在歷經血火洗禮后,顯得更加深邃靈動。
他沒有走向村中的熱鬧處,而是轉身,踏著被晨光染成金紅的小路,一步一步,走向位于屯子后山最高處的祖廟。這座石木結構的小廟,供奉著野鹿屯代代先祖的牌位和那些模糊了姓名的山林獵神。
推開沉重的、帶著松脂香氣的木門。里面依舊清冷,光線從狹小的窗欞斜照進來,照亮飛揚的微塵。香火余燼的氣息縈繞在梁間。
沒有大張旗鼓,沒有繁復的儀式。菊霸在香案前恭敬地跪下,將“松鼠”槍穩穩地放置在先祖牌位下方的石臺之上。黝黑的槍身與粗糙的石臺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仿佛它本就該屬于這里,如同山岳屬于大地。
金狐輕盈地躍上旁邊一塊光滑的青石,盤踞下來。它身上那曾熾烈燃燒的白金圣焰完全內斂,顯露出溫潤如蜜蠟般的金色毛發,只是那雙金眸,依舊深邃如古潭,凝視著那把槍,也凝視著菊霸。
菊霸伸出手,指尖輕柔地撫過金狐溫熱的頭頂。許久,他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祖廟里響起,帶著塵埃落定后的清晰與沉甸:“老伙計,這血火的桿子,總歸要歇口氣了。”他目光落在祭臺上那把承載了太多重量的槍身上,“可這心……能歇嗎?”
金狐沒有出聲,只是抬起一只前爪,極其罕見地、主動地、將自己的爪子,輕輕按在了菊霸按在它頭頂的手背上。一種超越言語的信任與承諾,在體溫與體溫的交疊中無聲傳遞。
“贏了一場仗,”菊霸繼續道,像是在說給金狐聽,更像是在叩問自己的心,“堵住了一次決堤的口子。可這世上……還有多少‘野鹿屯’?還藏了多少地脈上的腐瘡?”他望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空,“它該待在這兒,鎮著這片地的根本。它不單是件兵器了……它是指給后來人的信物——這山、這水、這土上的人……有它們自己的脊梁骨!”
金狐的金瞳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波瀾,仿佛看到了某種更深遠的圖景。它終于開口,聲音沉靜得如同這祖廟本身:“鎮器之基,心火為眼。它在,眼就在。這眼……替你瞧著這地界。你嘛……”金狐的目光轉向廟外山下熱鬧初生的屯子,又望向更遠的群山萬壑,“眼瞧著更大更黑的天!”
菊霸嘴角終于泛起一絲釋然卻又無比堅定的笑意。他明白了。供奉在此,是讓它扎根!讓它成為這方土地新的、無形的守護圖騰!而他和金狐,他們的旅程,并未終結——他們將是這“活圖騰”外延的眼和手!
當菊霸走出祖廟,初升的太陽已經高懸,將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屯子里里外外,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炊煙裊裊,卻帶著真正的煙火氣息。婦女們在重新修繕好的屋前院后晾曬著衣物被褥,細碎的交談聲帶著劫后新生的喜悅。幾個半大的孩子圍在昨夜被符爪撕開又被修復的院墻缺口旁,用小木棍模仿著刻劃簡陋的符文圖案,稚嫩的臉上滿是莊重!林間,男人們三五成群,或修補柵欄,或在張三爺的指導下,拿著刻了符文印記的工具,清理著被黑暗能量浸染過的樹木根系,種植新的幼苗——他們不再僅僅是獵戶和農夫,更是被山岳之契銘刻下守護烙印的新一代守土人!
看到菊霸走來,每一個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朝他投來敬重而溫暖的目光,微笑點頭。柱子遠遠地朝他揮動著手中的鋤頭,鋤頭末端用麻繩纏了個簡陋的符文結。那不再是單純的依賴,而是伙伴般的默契與并肩的認同。
沒有驚天動地的歡呼,只有一種厚重、堅韌、仿佛根系終于深深扎進沃土后重新蓬勃向上的生命脈動,在空氣中無聲地流淌、匯合。
菊霸漫步其間,感受著這份如大地脈動般沉實的寧靜。他走到村口那棵巨大的百年老槐樹下。昨夜,它是護村光網最重要的節點之一。此刻,陽光透過層層疊疊、更為繁茂蒼翠的枝葉灑下,形成道道耀眼的光柱。樹根盤虬處,昨夜銘刻的符文痕跡已與樹皮融為一體,隱隱流動著溫潤的光澤。
他抬起頭,望向那無垠的、被朝陽徹底洗刷干凈的蔚藍天穹。
山,在遠方以亙古的姿態矗立。林,在近處以初生的綠意呼吸。人,在這片被他、被先祖、被無數山靈共同守護的大地上,重新點燃了屬于生者的、滾燙的煙火。
他的目光最終落向肩頭——金狐正慵懶地趴在他肩上,瞇著眼,沐浴著暖陽,金色的毛發如同熔金般流淌。然而,在這片極致的暖融之中,菊霸卻清晰地感知到,它體內那股沉寂、卻從未熄滅的、屬于無盡山岳與浩瀚星河的磅礴力量,正如同腳下大地的脈動,深沉而永恒地……跳動著。
他伸手,極輕地碰了碰金狐微微顫動的耳朵尖。陽光燦爛,將一人一狐相依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投在腳下這片被血火犁過、又被希望重新澆灌的沃土之上。
故事落幕了嗎?不。扎根于此的“玄丘”,如同沉眠的古鐘,懸鎮在血脈深處。而行走在大地上的菊霸與金狐,是那鐘聲之外,奔流向下一片未知黑暗的……永恒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