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儒道對弈
中國文化,儒道互補。儒家入世,道家出世;儒家進取,道家退守;儒家有為,道家無為;儒家剛,道家柔;儒家是山,道家是水;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家鯤鵬展翅作逍遙之游。它們看似對立,又相反相成。
如果讓儒道兩家在棋盤上來一場對決,結果又會如何?
一、儒道互補
在日本古代繪畫中,有一幅《孔子老子對局圖》。孔子儒服、正冠,有仙鶴和女子觀棋,不亦快哉!
老子則麻衣襤褸,不假修飾,那個高高突起的頭顱,讓人印象深刻。他那異乎常人的超群智慧都在這腦瓜里。
這真是一幅意味深長的畫面。守正、入世的儒家與不羈、出世的道家,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孔子和老子不一定會下圍棋,但他們似乎在下一盤天地之大棋,所謂棋盤小宇宙,天地大棋局,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儒道既互相對立,又相互依存,儒道互補構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大特點。
春秋戰國時期,周王朝衰落,各國爭霸,戰火紛飛的時代,卻也給思想文化提供了自由生長的空間。各家紛紛自創新說,儒、道、墨、法、農、兵、陰陽等百家爭鳴,開啟了一個“文明軸心時代”。其中,儒、道兩家逐漸脫穎而出,各領風騷。
先說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說文解字》說:“儒,柔也,術士之稱。”儒者,最初乃術士,是負責治喪、祭神等各種宗教儀式之人。孔子自己也曾說:“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也。”不過,他說自己與專門溝通鬼神的術士不同,“吾求其德而已”。從孔子開始,“儒”的觀念發生變化,它承襲殷商以來的巫史文化,發展西周的禮樂傳統,成了一個重血親人倫,追求現實事功的學派。
儒家的創始宗師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春秋時魯國陬邑(今山東曲阜東南)人。孔子最仰慕周公之世,制禮樂、建立完備的典章制度,敬德保民,使天下風同。孔子周游列國,希望恢復周禮,拯救世道人心,匡復社會,建大同世界,可惜無人理睬,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晚年只好授徒講學,將滿懷的理想、希望寄托于教育中。弟子們將他講課的內容記錄下來,遂有《論語》。《論語》奠定了儒家思想的基礎,其核心就是三個字:“仁”“禮”“和”。
先說“仁”。《論語·顏淵》說仁者“愛人”,強調的是一種仁愛精神。而從主體道德修養的角度說,孔子強調恭、寬、信、敏、惠為仁。“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從人我關系上說:孝悌為仁之本,忠恕為仁之道。
“仁”成了儒家的修身之本。所謂“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后“止于至善”,構成了儒士的內圣外王之道。
再說“禮”。禮代表的是一種禮法規范,一種秩序,一種上下尊卑的等級關系。孔子說:“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答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這構成了儒家的一整套以倫理為核心的等級體系。它也使政治倫理化、倫理政治化,所謂忠孝一體。
仁與禮最終都是為了“和”。《論語》說“致中和”“過猶不及”“君子矜而不爭”等。孟子也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實現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和諧,使道一風同,建立大同世界,正是儒家最高的社會理想。
再說道家。
道家的祖師爺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一字伯陽,春秋末期人,生卒年不詳,籍貫也多有爭議,《史記》等記載老子出生于陳國。傳說他的母親懷孕時,走到一棵李樹下生了他。這孩子生下來就會說話,指著李樹說:“這就是俺的姓了!”他為什么叫老子呢?據說是母親懷了他七十二年,生他時,剖開左腋才弄出來的。在娘肚子里面待了七十二年,一來到這個世界就白了頭,只好叫“老子”了。老子少年老成,智慧過人。他做過周朝的“守藏室之史”(相當于圖書館館長),守著書過日子,學問自然不小。后來,見周朝日益動蕩、衰落,就想著離開這是非之地,去隱居。走到關口,被守關的尹喜攔住,說,你走可以,但得留下買路錢,罰你寫一本書。老子沒辦法,只好寫了五千個字交差。這五千字可了不得,后人把它稱作《道德經》,那可是一字千金啊。老子揚長而去,不知所終。后被道教尊為始祖,被認為是“太上老君”的化身。
老子的核心思想是“道”。“道”在孔子那里是仁德之道。而在老子這里,“道”首先是宇宙本源,萬物都從道化生而來,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一”是太極,“二”是陰陽,陰陽合,生出天下之萬物。但道無名,也不可說,所謂“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一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四十章》)。“道”是以“無”的方式存在的。這“無”有點玄妙。西方哲學是關于“有”、關于“存在”的學問,討論一個事物是什么,構成西方哲學對事物之本源的追問。老子則說“有生于無”,萬物有無相生,就像一座房子,一個輪子,有“有”有“無”,才構成其房子、輪子。“無”不是空無、虛無,而是事物存在的一種方式。就像武俠小說里說“無招之招”,武功的最高境界不是有招,而是無招。
“道”既然視之不見,聽之不覺,并且道常無為,那么如何去體悟“道”?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在大自然的四季更替、花謝花飛、云起云落中,自然有“道”的存在,不需要你去人為干預,順乎自然,無為就好。無為而無不為,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的哲學充滿了一種辯證法。
據說孔子比老子小二十歲左右。孔子曾去都城洛邑(今河南洛陽)向老子問道。老子說,你那套仁義之類,并不能通于大道。天地本來就有自己的常規,就像日月本來就是光明的,星辰都有自己的位置,樹木有自己的生長規律,白鶴自白,烏鴉自黑,黑白都是本來就有的。不需要刻意去求,一切順乎自然就可以了。這便是老子的自然、無為之道。正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道家的另外一個重要人物莊子也講“道”,講順應自然之性,虛己以游世,無己無功作逍遙之游,以達“齊生死、泯物我、一是非”的人生自由之境。“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第二》),莊子思想充滿了一種人生自由與超越的精神。
沒聽說老子、莊子會下圍棋,他們也沒有留下關于棋的片言只語。他們的徒子徒孫中,卻不乏以棋言道者。正像老子的弟子尹喜,一說關尹,就是老子出函谷關時的那位“關長”,因為遇到老子,得授《道德經》,由此得道,成了關尹子。后被封為“文始真人”,其著《關尹子》也成了《文始真經》。
《關尹子》中有兩處涉及“弈”的文字,一則為:
習射習御習琴習弈,終無一事可以一息得者,惟道無形無方,故可得之于一息。
這是第一次將弈與射、御、琴并列在一起,構成“四習”。射、御、琴(代指樂)屬于君子必備之“六藝”,弈并列于后,客觀上也將弈劃歸到了“藝”之體系中。射、御、琴、弈作為技藝,都需要勤學苦練,不能一息得之,唯有“道”,無形無方,妙悟可得也。
還有一則:
兩人射相遇,則巧拙見。兩人弈相遇,則勝負見。兩人道相遇,則無可示。無可示者,無巧無拙,無勝無負。
這里還是強調圍棋是一種爭勝負的游戲,只有“道”,無所謂巧拙勝負。總的來說,弈之類,還是“道”的陪襯。至于如何以弈見道,道法自然,無為而勝,那是后來者之事了。
稷下道家學派的代表尹文在《尹文子》一書中也有一條關于弈棋的記錄:
以智力求者,喻如弈棋,進退取與,攻劫收放,在我者也。
這里強調圍棋是一種智力競技游戲。“進退取與,攻劫收放”,已是一種較高級的圍棋戰略戰術,充滿辯證色彩。“在我”則涉及先手主動權的問題。由此看來,這個時候的圍棋已脫離初級草創階段,開始與漢魏圍棋接軌了。
在中國傳統社會里,儒家與道家,一個講積極入世,剛健有為,一個講以退為進、以柔克剛;一個重群體,一個重個體;其理想人格,一為圣賢,一為隱士。看似對立,又相輔相成。儒家與道家若能到棋盤上來博弈一局,輸贏先不說,過程一定很有意思。據說20世紀圍棋棋圣吳清源就曾設想過老子與孔子對弈的情景,老子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以天元開局,而孔子則會從角部開始著子。老子的學說哲理宏大無邊,難以輕易索解。孔子的學說因為指向人之道,所以更容易讓人領會。這是深刻理解了道、儒兩家學說的精髓,而后在棋盤上展示出來的結果。儒道對弈,給人留下無窮的想象空間。
二、孔子的博弈觀
前面說孔子、老子的“對局”,其實他們未必會下圍棋,或者說,他們下的是人生的一盤大棋。他們的思想對后世影響巨大。而孔子關于“博弈”的言說,也開了“棋論”之先河,奠定了儒家圍棋觀的基調。
孔子以天命自任,重外修內省,以“仁”“禮”為核心,構成了一套政治與倫理本位的思想體系。孔子被后世尊為孔圣人、至圣先師、大成至圣文宣先師。所謂“天縱之圣”“萬世師表”,越來越被神圣化,仿佛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其實“仁”“德”作為人所追求的一種精神境界,是后天教化的結果,求樂是人的天性。所以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只有產生情感的愉悅,獲得審美的享受,才能真正地深入人心。孔子曾問弟子們的志向,有立志于“千乘之國”施展抱負的,有立志使“民足”,知“禮樂”的,有愿學“宗廟之事”的,而點(曾皙)回答他的理想是:“莫(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
這也影響到孔子對游藝之事的看法。孔子《論語·述而》中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這顯然代表了君子的修身之道。以道立志,以德、仁立身,以藝游心。
這里的藝,是指儒家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藝”既是君子所必備的技藝,也能給人提供精神的快樂。這也影響到對博弈之類游戲之事的看法。孔子曾在《論語·陽貨》中提到圍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這里的“博”指“六博”,弈則指圍棋。整天吃飽喝足了,無所事事,這日子可無聊難過啊。既然如此,還不如下下棋呢,免得飽暖思淫欲,去干那些邪門歪道的事。
孔子把圍棋看作為有閑階級提供娛樂消遣的工具。與其飽食終日,不如有所用心,免得心生邪念。而游戲,就是吃飽了之后的一種文化。
過去中國人見了面,首先問“吃了嗎”。在吃不飽的時代,吃就是最重要的。吃過之后,盡量少運動,早點歇息,以減少能量的消耗。如果哪個人哪一天,吃了大魚大肉,吃得過飽,要去唱歌、跳舞、打球、下棋,那么這個人在那些吃不飽的人眼里,一定是“吃飽了撐的”。
游戲就是“飽食終日”“吃飽了撐的”之后的一種需要,它給人提供的是精神的滿足與快樂。
孔子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肯定了作為“數”,作為游藝之事的“博弈”。他也開啟了圍棋的休閑娛樂說。圍棋作為一種有益的休閑娛樂活動,獲得了存在的意義。
三、孟子論弈
孟子(約前372—前289),名軻,字子輿,鄒(今山東鄒城東南)人。相傳師從孔子嫡孫子思之門人(一說是受業于子思),思想也與孔子一脈相承。
孟子的學說,政治上倡導“仁政”,道德上相信人之“善性”,所謂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當外在的王權已經分崩離析時,孟子只能寄希望于人性的自覺。所謂“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上》),以仁為本,發揚善性,反身而誠,通過“盡心”“知性”而“知天”。所以孟子往往將心性的修養放在外在的事功之上。而當時,諸侯爭霸,孟子之“見”則難免被視為“迂遠而闊于事情”了。在某種意義上,孔子、孟子其實都是道德理想主義者。
這種對仁、德的重視,也就影響到孔、孟對弈棋之類游戲的看法。孟子有兩次提到弈棋之事,一次是在《孟子·離婁下》中,當公都子提問“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的時候,孟子回答說:
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同“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
儒家講孝道,當年三圣主之一的舜,就是以孝聞名。舜的父親是個盲人,母親很早就去世,父親續娶,父親、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弟弟,都三番五次想加害于他,可他都裝作不知,一如既往地善待他們。因為對虐待、迫害自己的父母堅持孝道,作為孝子的舜被推薦給了堯。堯又把兩個女兒娥皇和女英許配給他,這正所謂好人就有好報。
幸運的是,孟子自己有個偉大的母親。據說孟子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死了,他的母親為他能健康成長可操了不少心。史書上有“孟母三遷”的故事。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子后來果然大有所成。他跟著孔子孫子子思的門人學習,學成后游歷諸國去推銷自己的政治主張。晚年退居講學,寫成《孟子》一書,傳之后世。南宋時朱熹將《孟子》與《論語》《大學》《中庸》合在一起并稱“四書”。
而孝道也成了儒家仁德之道中的重要方面。孟子以“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為不孝之一,說明在他那個時代,博弈之風盛行,人耽于博弈,不思正業,可能已經危及社會的基本道德秩序。在這里,孟子倒不是反對博弈本身,而是強調不能到沉溺于其中,連“父母之養”也顧不上的程度。
《孟子·告子上》還有一次提到弈:
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這段話有幾點重要的信息:其一,弈秋,作為“通國之善弈者”,成為有史記載的第一個圍棋國手。其二,以二人從弈秋學弈,結果卻大不一樣,來說明在學習中專心致志的重要性。就棋而言,客觀上說明了圍棋在當時的流行程度,因為流行,有人趨之、好之,便有了圍棋教育。弈秋成了最早的有記載的圍棋老師。其三,孟子提出了他最重要的圍棋觀,弈為“小數”說。
孟子的博弈“不孝”論與“小數”說,構成了他關于“弈”的基本言說。“不孝”論在漢代有種種回響,但逐漸被人淡忘。圍棋“小數”說卻影響巨大,也給了后人以無限的發揮空間。
中國文化傳統中的“數”,大有講究。“數”的本義是“算”,所謂“算術”,但中國傳統的“數”,遠非“算數事物”的“算”可以概括。“數”同時“順性命之理”,也可以是大衍之“數”。《易經》中謂:“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易經》對“數”的闡釋,使《易經》中的“數”逐漸由筮法范疇上升到哲學范疇,具有了思想的意義。
孟子稱弈為“小數”。既有“小數”,在孟子心目中,當然應有“大數”。“大數”應是《周易》中的天數、地數、大衍之數。“小數”則首先應是“算數”,其次即為“術數”。以“算”論,圍棋其實就是關于“數”的計算、推衍的一種游戲。不過,中國思想文化重“道”輕“術”的特點,決定了后來的許多人不滿足于僅僅以圍棋為“小數”,而是竭力將“小數”往“大數”乃至“大道”靠攏,以此來提高圍棋的地位。宋代《棋經十三篇·棋局篇第一》謂:
夫萬物之數,從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一。一者,生數之主,據其極而運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數。分而為四,以象四時。隅各九十路,以象其日。外周七十二路,以象其候。枯棋三百六十,黑白相半,以法陰陽。
當圍棋與“大衍之數”、天地之象聯系起來時,圍棋也就不僅僅是圍棋了。